决战前夜

在萨拉米斯岛，舰队和岛屿上的希腊人都可以看到从卫城方向升起的黑烟，这让他们无比惊恐。在这里，还有着一些属于其他联军成员的战舰，最多的是科林斯人，有40艘。斯巴达人有16艘，埃伊那人向自己的宿敌提供了30艘，卡尔启斯人有20艘，等等。当然联军中战舰数量最多的还是雅典人，有180艘，差不多占了联军总数的一半。联军中几乎所有的非雅典人都要求立即离开这儿，以避免被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波斯海军包围。在会谈中，他们依仗人数上的优势，作出了离开萨拉米斯岛、前往科林斯地峡的决定。

作为雅典一方的领袖，提米斯托克利很清楚萨拉米斯岛是希腊人唯一可能击败波斯人的地方。一旦离开这里，各个城邦的舰队必然会分散回去保卫自己的家乡。而在故土被焚毁后，雅典的公民大会很可能会决定离开希腊，向西航行，寻找一片新的土地作为家园。于是，他在当天夜里来到统帅斯巴达人欧里比亚德斯的船上。在一对一的交谈中，提米斯托克利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终于说服了对方。欧里比亚德斯答应立即召开一次临时会议。

会议一开始火药味儿就非常足。提米斯托克利刚准备发表演说，科林斯的舰队司令阿迪曼托斯就打断了他的发言：“一个连城邦都没有的人，是没有权力在这样的会议上发言的，更不要说把他的意见投诸表决。”

面对科林斯人的挑衅，提米斯托克利冷静地回答：“我们有两百艘战舰，这些战舰上装满了战士和水手，有这样一支舰队，雅典就拥有比任何希腊城邦都要大得多的国土！”

提米斯托克利的话语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的意思很明白，有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无论雅典是倒向波斯人，还是离开希腊，都意味着联军的彻底失败，而波斯人完全可以让投降的雅典人成为自己在希腊的代理人。现在，是战舰的数量而不是土地的多少，决定了各个城邦在联军中的发言权。

接下来，提米斯托克利的发言就顺理成章了。在对比了萨拉米斯海峡和科林斯地峡的海况后，提米斯托克利指出，狭窄的萨拉米斯海峡更适合舰队数量少但装备更好、指挥更统一的希腊舰队，退往科林斯地峡只会将庞大的波斯军队全部引往那里还没有被破坏的土地。最后，提米斯托克利大声说：“假如你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留下来，和我们雅典人与波斯人决一死战，我们希腊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些船上。但假如你们不愿意留下来，那我们雅典人就要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我们将带着家小、架起风帆航向南意大利，那里有自古以来就属于我们的殖民城邦。但我敢肯定，你们将来一定会为失去我们这样有力的同盟者而后悔的！”

提米斯托克利的发言结束后，欧里比亚德斯立即宣布就舰队的去向问题进行投票。这次投票的结果顺了提米斯托克利的心意：联军将留在萨拉米斯岛与波斯人决战。

在雅典，薛西斯的御帐就设置在卫城山下，他亲眼看着这个侮辱了他伟大的父亲的城邦就此覆灭。应该说此时这场伟大的远征已经告一段落了。这时候已经接近秋分，大角星从当年夏天开始后第一次出现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当时的占星学家已经知道，这意味着航海季节的结束。来自黑海和亚洲腹地的寒风即将控制爱琴海乃至东地中海的上空，将任何敢于藐视波塞冬权威的船只掀翻或者刮到海边的峭壁上摔得粉碎，从希腊到亚洲的海上通道即将断绝。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薛西斯面前：是留下部分陆军驻守，自己率领舰队和大部分陆军离开希腊返回色雷斯，等到来年再继续这场战事；还是抓紧最后几天时间，一劳永逸地消灭敌人的海上力量？

为了作出正确的决断，薛西斯决定召集自己的海军高级将领们来共同商议此事。来自各个民族的将领们走进了波斯王华丽的大帐，按照薛西斯赐给他们的位次就座。随后，薛西斯让自己的女婿马尔多尼乌斯向将领们发问，让大家谈谈对接下来的海战有什么看法。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最后哈利卡那苏斯（一个小亚细亚半岛的城邦）的女僭主阿尔泰米西亚开口说话了，她不久前亲自指挥战舰参与了优卑亚岛附近与希腊人的海战，并且撞毁了一艘希腊战舰。

“马尔多尼乌斯，我请你转告国王，说接下来这些话的人在优卑亚岛的海战中无论在胆量和功绩上都没有逊色于他人。但主人，我认为我应该坦白地把我的真实看法告诉你。告诉你最有益处的意见，才是对你真正的忠实。保全您的战舰，不要与希腊人进行海战，因为他们的战舰比你的强，就好比男人比女人强一样。您何必要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去与敌人决战呢？您已经占领了这次远征的目的地，那些敢于与您对抗的人都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如果您将舰队停留在岸边，派出陆军去进攻伯罗奔尼撒半岛。那么我的主人，您将轻而易举地赢得胜利，因为那个岛（萨拉米斯岛）是没有很多粮食的，只要他们得到家乡遭到攻击的消息，他们就会逃回自己的家乡，那时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分散的敌人各个击破！

“但如果您莽撞地将舰队投入海战的话，恐怕您的舰队会受到损害，陆军也会随之受害。而且您的舰队里有埃及人、塞浦路斯人、奇里启亚人等等许多个民族，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并不是那么愿意为您作战的！”

当阿尔泰米西亚说完以后，就重新坐了下来，她的朋友们都为她担心，害怕薛西斯会因为她胆怯而处罚她，而她的敌人和竞争对手则满心欢喜，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女人要倒霉了。可是当薛西斯从自己的女婿那里得到阿尔泰米西亚的发言后，他称赞了阿尔泰米西亚，称其虽然是个女人，但比许多男人要出色得多。不过薛西斯还是决定同时进攻希腊人的舰队和伯罗奔尼撒半岛，毕竟他离开波斯已经太久了，这对于国王来说可不是啥好事。在薛西斯看来，在优卑亚岛没能消灭希腊人，只不过因为自己没亲自督战，他相信只要有国王亲自在场，所有的士兵都会全力作战以博得丰厚的赏赐。

次日，萨拉米斯岛上的伯罗奔尼撒人得到了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波斯海军正向自己驶来，更糟糕的是，波斯陆军也正在向科林斯地峡前进。人们既为即将面对的敌人恐惧，又担心留在家乡的亲人。他们抱怨舰队司令欧里比亚德斯的愚蠢，为什么要放下自己的家乡不管，却为了雅典人的安全而厮杀。

看到局势有失控的倾向，提米斯托克利派出了自己的一个奴隶西钦努斯秘密前往薛西斯的营帐。这个奴隶给薛西斯送去了一个消息：萨拉米斯岛上的希腊舰队已经起了内讧，伯罗奔尼撒人希望返回科林斯地峡保卫自己的城邦，雅典人则坚持在萨拉米斯岛与波斯舰队作最后一搏；而他的主人提米斯托克利认为希腊人已经必败无疑，他希望能够为自己和自己的城邦寻找出一条避免毁灭的道路。提米斯托克利建议薛西斯连夜派出一支分舰队封锁萨拉米斯海峡的另外一个出口，避免希腊人逃到开阔海域。到那个时候，提米斯托克利就能说服雅典舰队，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处于绝望的境地，只能投奔到波斯人一边来。薛西斯就能不战而胜了。

与绝大多数出色的谎言一样，提米斯托克利的谎言也几乎全是实话。当时雅典人的确与伯罗奔尼撒人在“舰队的下一步计划”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假如薛西斯在希腊的舰队里安插了间谍（这几乎是肯定的），那只会让国王更加坚信提米斯托克利的话。提米斯托克利唯一的谎话就是：假如波斯舰队封锁了海峡的另一个出口，他将率领雅典舰队投降国王，但这点在当时是无法确定的。何况在薛西斯的心中，这世上本就没有能与“王中之王”对抗的力量。人总是夸大自己的优势，无视自己的弱点，薛西斯也不例外。在“王中之王”眼里，那些还没跪倒在自己脚前祈求宽恕的希腊人所呈现出的勇气，被称作“绝望”反而更恰当。

如果我们将整个事件重新梳理一遍，就会发现此时的提米斯托克利绝不是为了全希腊的自由不惜牺牲一切的智者，而是个两千多年前的马基亚维利主义者。当天晚上与薛西斯秘密联络的最大受益者不是别人，实际上正是提米斯托克利本人。假如希腊舰队在被波斯舰队包围时还是无法统一思想，提米斯托克利完全能以无望取胜为由，说服雅典第一个投降波斯。由于先前所述的原因，在提米斯托克利带着180艘完好无损的三列桨战舰归降后，薛西斯会把他当成最得力的功臣。薛西斯很有可能会任命他为希腊行省的总督，他的故乡雅典也会随之成为行省的中心，顽固不化的斯巴达人可能会被斩尽杀绝。这样一来，提米斯托克利就能借助波斯人之手，让雅典成为希腊的霸主。假如提米斯托克利说服了希腊人一起抵抗波斯人而战况不利，他依然可以在那个时候带着自己的朋友和同胞投降波斯。当薛西斯责问起他为何不履行诺言的时候，提米斯托克利也可以说自己没法说服所有雅典人投降，因为他们都是些顽固的疯子；但是当他说服同胞承认“波斯国王不可战胜”时，自己就立刻带着尽可能多的船投降薛西斯了。这样一来，提米斯托克利也许无法成为总督，但要保住自己和大部分同胞的命还是没啥问题的，待遇至少会比那些在当晚没向薛西斯输诚纳款的其他希腊城邦要好得多。不难看出，在提米斯托克利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这种性格让他从一个商人的儿子成为整个雅典乃至希腊最有名望和权力的人，建立了无人可及的功业，但也使得他后来被同胞放逐，流亡敌国，埋骨异乡。

薛西斯决定在次日早上就开始行动，决不让一个希腊人逃脱自己的掌心，他先让位于自己西翼的埃及分舰队前往萨拉米斯岛的南岸，以封锁海峡的最西端，防止其逃往麦加拉；然后又派出一支完全由波斯人组成的精锐陆军在海峡内部一个叫作“普叙塔列阿”的小岛登陆，薛西斯打算让这些陆军救援海战中落水的己方士兵。在一切准备停当后，薛西斯就静待着黎明的来临。

而在萨拉米斯岛上，希腊的将领们依旧处在争论中，科林斯人的将领阿迪曼托斯大声要求立刻离开这里并退往科林斯，提米斯托克利却沉默不语。这时，有人说雅典的阿卫斯提得斯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要求进入会场发言。

阿卫斯提得斯带来了一个噩耗：在赶来萨拉米斯岛的路上，他发现了波斯人的舰队，海峡的另一个出口已经被封锁，他不得不在靠大海的一面登陆，步行到舰队的停泊地。

阿卫斯提得斯带来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多数人根本不信他。大家认为他也是雅典人，可能会用谎言迫使其他城邦的人留下来，与雅典人并肩作战。这时又来了一条提诺斯的船，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被波斯人封锁的海峡入口逃离。

这下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提米斯托克利大声地向雅典人作了战前演讲，他用直白的话语告诉众人战败者的悲惨命运和胜利者即将拥有的一切，他用热烈的词句鼓励所有的希腊人去争取命运中好的一面，勇敢地面对坏的一面。接着，所有的希腊人都将登上自己的船，面对自己的命运。

薛西斯将自己的行动分为两步：一是，指挥自己的主力舰队在海峡外侧展开阵形，假如希腊人出来迎战，他们就在那里交战；二是，假如希腊人没有出来，那他们就在当天午夜进入海峡，到次日黎明再攻击四分五裂的敌人，晚上海风更小，更适合战舰交战。当天早上发生了一次地震，不过这并没影响薛西斯的好心情，他来到海峡旁的一座小山上，准备在第二天亲眼看着敢于对抗自己的仇敌葬身鱼腹。薛西斯身旁除了通常的随员们，还有一个史官，他的任务是用自己的笔将这个伟大的时刻记录下来。

波斯海军并没有在白天等来他们的敌人。海军司令命桨手们按照计划吃饭，然后在午夜进入海峡。由于波斯舰队数量庞大，萨拉米斯海峡显得格外狭窄。海军司令将波斯人的舰队分成三个部分：最前面的是腓尼基的舰队，中间的是塞浦路斯、叙利亚等国的舰队，爱奥尼亚的在最后面。当天的天气十分晴朗，月光照在海面和战舰的金饰上，反射出清凉的光。船上的桨手和士兵们都没有出声，只听到木浆有节奏地击打水面的声响。在小山上，薛西斯可以清晰地看到舰队最前面的一排已经驶过普叙塔列阿岛，正在向希腊人的停泊点前进。一支船队靠上了岛屿的浅滩，400名波斯精锐登上了岛屿，他们的任务是攻击搁浅的希腊船只和救援逃生的波斯水手。

当腓尼基舰队航行到海峡转弯处，他们调转航向，将船首指向萨拉米斯岛海岸，那里是希腊舰队停泊的地点。此时乌云遮住了月光，波斯人无法看清大约一英里外的希腊战舰，他们将战舰的队形排得非常密集，以防止敌人从舰队的缝隙中漏过去。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波斯舰队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当前面的腓尼基舰队到达拐弯处的时候，最后面的爱奥尼亚舰队才刚刚进入海峡。当爱奥尼亚舰队也划到预定位置停下时，他们也将船首转向萨拉米斯岛方向。舰队的指挥官正在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准备给希腊人最后的一击。所有的桨手都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此刻他们用不着划桨了，但船舱内拥挤的长凳可不是适宜放松的场所，桨手们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长凳上，闷热、污浊的空气让人窒息，每个人都渴望着天明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