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导言
一
从任何文学角度来看,起码自文艺复兴开始,一直到眼下的21世纪,戏剧这种文艺形式始终都是有问题的。因为(不免)受限于实际的表演,所以戏剧既是也不是一种文学体裁。舞台、银幕上拙劣的编导和演技无法遮蔽莎士比亚的光彩,因为我们回家后总还可以重温一下他的剧本。可是,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因为在重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并不会听到阵阵的回响。撇开舞台指导不算,奥尼尔的剧本只是偶有精彩之处,而米勒的文笔则几乎不值一提。某种意义上,戏剧艺术也是一种文字创作,但有时它的确更适合表演而非阅读。
本杰明·贝内特[1]认为,小说是保守的文学体裁,而戏剧则是革命性的,不管剧作家个人的政见如何。贝内特所谓的“革命性”,是指对文类而非社会的拆解。戏剧表演里并没有不可动摇的中心:(西方传统下的)文学确实遍布于戏剧的每个角落,但戏剧也能反过来将文学彻底颠覆。《哈姆莱特》一剧中,从第二幕第二场演员登台,到第三幕第二场里那段突兀的戏中戏(“捕鼠机”),试问这全天下名声最坏、影响最大的一出戏里,文学的形式究竟何在?贝内特评论过维也纳杰出的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2],他认为剧作家:
……始终在用两种语调说话:一种是个人的语调,它也发出声音……但我们不能直接听到;一种是公开的语调,其音色与内容完全由情境决定。
譬如莎士比亚,我们只听到他的第二种语调。而这正是所有表演性戏剧面临的困境:我们听到的果真是莎士比亚吗?哈姆莱特很反感出现在《哈姆莱特》中,他把这视为一个错误,认为该剧并不足以容纳其广阔的意识世界。实际上,这也正好隐射出莎士比亚自身的不安,因为他不得不依赖演员的表演。不同于从塞万提斯到乔伊斯的诸多大作家,莎士比亚在去世前的三年里没写过一部作品。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种可能:和普洛斯帕罗[3]一样,施展其艺术魔法的难度让他厌倦了。
二
很遗憾,有部分剧作家未能选入这个集子,其中包括佩德罗·卡尔德隆[4]、拉辛、康格里夫和斯特林堡。不过,雅典时期的戏剧泰斗全都收录了。莎士比亚占了本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但我认为这并不为过。他最重要的二十一部剧作无一遗漏。此外,还有与他同时代的三位巨擘:马洛、本·琼森、韦伯斯特。
然后,再由莫里哀、易卜生、王尔德、萧伯纳、契诃夫一路将我们带入21世纪。在这里,重要的欧洲剧作家悉数入选,其中包括皮兰德娄、辛格、奥凯西、布莱希特、贝克特、尤涅斯库、品特和斯托帕。在我看来,洛尔迦[5]可能是最大的遗珠。美国的剧坛重镇也都相继登台亮相:奥尼尔、怀尔德、威廉斯、米勒以及与我们同时代的阿尔比、谢泼德、奥古斯特·威尔逊、马梅特和库什纳。
这个集子里还有几部“助兴”的作品,例如盖伊的《乞丐歌剧》、T.S.艾略特的新基督教诗剧《大教堂凶杀案》、尼尔·西蒙的通俗剧。这类作品有助于凸显戏剧的多样性,尽管三位当中只有盖伊堪称真正的戏剧大家。戏剧文学本就是相当驳杂的写作体裁,少数旁观者加入进来倒也在所难免。
三
莎士比亚的过人之处在于写得鲜活生动:他塑造的人物全是“自在自为的艺术家”(黑格尔语)。纵观我写过的那些品评短文,发现其中也只有莫里哀、易卜生能和他相提并论。然而,莎士比亚始终都是个毋庸置疑的奇迹: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福斯塔夫、哈姆莱特、伊阿古、克莉奥佩特拉,这些人物能够引发我们无尽的深思。李尔王、麦克白则定义了何谓崇高,让人甘愿放弃某些易得的享乐,来体验一种伤痛——而这伤痛即是意义之所在。我读了一辈子莎剧,教了一辈子莎剧,也偶尔去趟戏院,我所受的感动是想象力无法企及的。
那么,阅读也好,表演也罢,究竟该如何正确看待莎士比亚呢?全世界的经书,包括《圣经》《古兰经》,也许还可以加上《堂吉诃德》,都具有类似莎士比亚的那种普世力量,而且似乎也都领先于我们,等着我们去追赶。然而宗教文字,不论它包含了何种真理与智慧,在拓展人类意识的同时,都不免一定程度上使之扭曲、变形。与荷马、雅典的悲剧家一样,莎士比亚能够激荡人的意识,且又不会令其排斥异己或者自我设限。戏剧也许是最混杂的文类,然而经过莎士比亚的塑造,我们便不再有糊涂的认识。莎士比亚将其丰沛的活力灌注于一个异质的人类世界,饱含着世俗的祝福,祈愿生命更久远,乃至于永恒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