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为什么?
我要发疯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桌子上堆满了废纸,上面写满了1-10的数字,有奇数和偶数分开的,也有合并的,有打钩的,也有画圈的,我已经到了声嘶力竭、浑身发抖的地步,你还是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我。良久,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1、3、5……是奇数,2、4、6……是偶数!”面对没有学过除法的你,我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黔驴技穷”,正在这当儿,你又做错了一题,把4写成了奇数。一时间我忍无可忍,全面崩溃。歇斯底里地转身扑到厨房里,拔出一把从上海带过来切菜的朴刀,嘭一声砍进桌面,竭尽全力地咆哮:“侬要是再做错的话,我就要把侬的手指剁掉一个,成奇数!”
哗啦一声,大门、房门和花园门一起被推开了,楼上的陈太太,隔壁的小珍还有临时的房客老刘都冲了进来,一向矜持的陈太太顾不及平时的风度,三脚两步跳过来,一把抱住了你,小珍和老刘也好像老鹰捉小鸡里的老母鸡一样,把你紧紧保护在身后。
“侬发神经啊?!这是在美国,警察不把侬捉起来,也要把侬的儿子隔离出去,弄不好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呢!”陈太太的声音明显比原本高出一个音阶。
“好了好了,这种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们不做了,我带你和我的女儿一起去游戏场打游戏!”小珍说。
“让我来看看,我来教你。”已经当了奶奶的老刘说。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你拥到隔壁房间去了,小珍还熟门熟路地从冰箱里摸出两只鸡蛋,煮了一碗水泊蛋,说是给你压压惊。我则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眼泪也要流下来了。
许久,陈太太和小珍都各自回家了,我仍旧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远处的落基山疲惫地蜷缩在大地上,无声地席卷起哀叹的风,就好像是埃涅阿斯唱起了流亡的歌。黄昏的阴影里,你轻轻地蹭到我的身边,把那碗一动也没有动过的水泊蛋,举到了我的面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反转身体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小狮子,妈妈实在是最喜欢侬的呀!只是侬怎么就是拎不清的呢?”
你怯生生地看着我说:“妈妈,不要生气,我知道什么是奇数,什么是偶数了。”接着便竖起了两个手指解释说:“2是偶数,一个数字可以把这个‘2’,一个个正好放进去的就是偶数,假如最后多出来一个数或者少一个数,就是奇数了。”
“侬怎么知道的,是老刘奶奶告诉侬的吗?”我抬起眼睛问。
“不是,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老刘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后来老刘告诉我,这实在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我们这些大人从来也没有想过其中的“为什么”,好像这是想也不要想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你一定要问一个“为什么”,这个“为什么”把大人都要逼到发疯。于是老刘和你一起用笔画来画去,在老刘还说不出为什么的时候,你倒自己领悟了,掰着手指头对着老刘讲解了一遍。老刘最后说:“通过教小狮子学习奇数和偶数,我自己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不知道你这个“为什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其他小朋友是不是也有这么多的“为什么”,一直到你长大以后,你一直习惯问“为什么”。特别遇到一些高深的题目,明明都是有方程式的,只要背出来,套套进去就可以了,这是我最拿手的了。可是你,却偏偏要问出一个“为什么”。
我告诉你,这个“为什么”常常是只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特别是在大千世界的变化当中,人与人的关系当中,有多少个“为什么”要你独自面对啊,这就是最残酷的现实。但是你不听,仍旧钻在这个“为什么”的牛角尖里,弄得自己非常辛苦。
然而在当时,当你自己弄清楚奇数和偶数的“为什么”的时候,你实在是高兴的,完全忘记了刚才我对你的发飙。没有容我对你表达内心的疚愧,只是一个劲地向我解释你的“为什么”,又生怕我听不懂,从废纸堆里掏出一张已经涂满了奇数和偶数的草稿纸,翻了个面,然后仔仔细细地一边画一边讲述,一直讲到我闭上眼睛也可以明白其中的“为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你讲解“为什么”,刚刚还纠结在一起的心渐渐舒展开来,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谁才好,只知道你自己弄明白了一个“为什么”!希望这就是巫婆说的“入命”,母亲说的“开窍”。
可是,你没有。
这天我们学校开家长会,美国中西部的小学开家长会,就好像开庙会一样,大人小孩都可以去。我把爸爸妈妈带到了我的教室里,新班主任汉斯先生一看到他们,就把他们带到了我的座位上,而我则自己跑到操场上和小朋友一起做警察捉小偷的游戏了。
透过教室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妈妈坐在我的座位上,汉斯先生倒没有站在讲台上,而是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回答各个家长的提问。不一会儿,爸爸明显感到有些无聊,低下头对妈妈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我猜想爸爸一定是到休息室里,找那些他熟识的家长去聊天了。
妈妈只身坐在陌生的家长当中,样子有些尴尬,我想回进去陪陪她。正好听到一个家长在发问:“我的儿子最近好不好?”
汉斯先生回答:“好啊,好啊,他是非常地好。”
我一听就笑出声音来了,因为这个家长的孩子是我“反思凳”上的老搭档了。又有一个家长问:“我的孩子怎么样?”
汉斯先生给了一个同样的回答:“好啊,好啊,他是非常地好。”
我放心了,因为这是大家公认的“坏孩子”。刚刚放学的时候,还特别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塞到垃圾箱里了。哦哟,不好了!妈妈想干什么?她好像是打消了要向汉斯先生询问我情况的念头,而是自己来查看我课桌的台板底下的东西。我怎么这么笨,应该也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塞到垃圾箱的。
美国课桌的台板是向上翻起的,台板翻起来以后,里面就好像一个小箱子,可以塞进很多东西,只要把台板盖上就不会掉出来了,很聪明的设计。妈妈把手抓住了台板的两只角,用力向上一拉……我立刻闭上眼睛,只听到妈妈啊哟一声惊叫,来不及把台板盖回去,一个个乒乓球大小的纸团已经从里面潽了出来,落满在地上。
我弯下身体,捡起一个纸团,铺展在桌子上,那上面是几道简单的算术题,还有一些语文练习等等。和你平时带回来的作业不一样,好像都是从同一本书上撕下来的。我越发好奇,干脆把你台板里面的纸团全部翻了出来,到了最后,那里躺着一本撕去大半的书本,书本的封面上有三个数字:3、6、5。
我把书本翻到最后一页,正好是365页,再笨的人也会明白,这一定是学校里发的课外作业本。一年365天,一天做一页,一年完成。我把那些纸团一一摊开,我发现你一页也没有做,只是一天撕一页,然后团在台板里。我倒抽一口冷气,你的胆子太大了,竟敢逃作业?这是在我们的家族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走廊上响起来嘈杂的脚步,伊拉着你的小手冲了进来。后面是汉斯先生幸灾乐祸的声音:“啊哈,小狮子被他的妈妈捉牢啦!捉牢啦!”听上去,他好像不是你的老师,而是你的玩伴,甚至是和你一起坐在反思凳上的闯祸坯一样,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抬起头来,看到你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顿时备感心身衰竭,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无声地从包包里抽出一只废弃的塑料袋,把纸团一只一只放了进去,最后是那本被撕去一大半的书。在我完成这些事情的同时,伊始终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而你则诚惶诚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一路无语回到家里,我撑起烫衣板,小心翼翼地把小纸团一一烫平,又用玻璃胶粘贴回书本里。这是一件很繁琐的工作,因为心里的纠结,电熨斗几次烫到了手,很快烫起了水疱。夜深了,伊在台灯底下撰写他的论文,而我还在熨烫小纸团。你穿着睡衣跪在椅子上,趴在烫衣板的一头,提心吊胆地看着我熨烫纸团。我一边操作一边感伤:“小狮子啊,侬这么小就不肯读书,长大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就是妈妈流眼泪,我轻轻地从椅子上溜到地上,一声不响地紧紧抱住了妈妈的身子。
妈妈终于把那本书恢复原样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我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接过变厚的书本,紧紧抱到胸口。妈妈看了看我,无话可说,独自回到卧室里,坐在床上发愁。第二天是星期六,吃完早饭爸爸到图书馆去查资料,妈妈想了想,把我带到车子里,绑好安全带,直接把车子开往丹佛的“五点区”,“五点区”就是大丹佛地区的穷人区了。
在美国,几乎每一个大城市都会有一个穷人区,那里多数居住着贫苦的无产者。关于无产者的定义,有这样的说法: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占有生产资料,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雇佣工人。但是在妈妈的眼睛里,雇佣工人和无产者完全不同,雇佣工人属于劳动者,而无产者则是既没有技能又不想劳动的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上海人称之为“白相人”。这种白相人沦落到身无分文的穷人的时候,就是无产者了。
这天上午,当妈妈的小车开进五点区的时候,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正懒散在街口或者是墙角。他们有的露宿在门洞里,有的蜷缩在水泥地上。在他们的眼睛里,看不见一点点生的希望,有的只是死的绝望。头顶上的太阳倒是公平的,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可以享受到同等的温暖,但是路人的面孔却是冷酷的,几乎没有一个人伸出同情的手。
妈妈的小车缓慢地行驶着,周边破旧的房屋显然已经废弃,大大小小的门窗都被木板牢牢钉死,贫困和潦倒无声地逼迫过来。这时候我已经吓煞了。后来听到妈妈对爸爸说:“小狮子面孔煞白,两只眼睛里全部是惊恐失措的目光。”
我相信妈妈很清楚,妈妈的目的达到了。而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要做穷人。”
回到家里,妈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已经自觉地坐到写字桌的旁边,认认真真地翻开那本“365”,一声不响地开始做功课。这以后,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那里做功课。
我坐在那里做功课,越做越认真而且越做越投入。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我似乎变得聪明了,心里是高兴的。妈妈说:那时候看着我一动不动做功课的背影,她第一次感到了欣慰。
学期快到结束的时候,我骄傲地捧着那本填满的“365”,送到汉斯先生的手里,汉斯先生大吃一惊:“小狮子,你真的完成了吗?我们全班二十多个小朋友里只有五个小朋友完成了呢,你真伟大!”
我没有讲话,可是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美国读书,学校里的老师绝对不会逼迫你,读书完全靠自觉。回家作业也是可做可不做的,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后来,当我进入大学的时候发现。我们那个小学的同学,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进入了高等院校,就和当年完成“365”的比例一样。大多数小朋友在半途上已经被淘汰,当然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出路,其中不乏有人混入五点区的穷人当中。
就在你学会自觉做功课的同时,我们的信箱里被塞进一封路德教寄过来的信件。收信人的位置上填写着我和伊的全名,我感到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打开信签,署名的竟然是你!
“为什么?”我和伊一起大叫起来。这是一封邀请信,邀请我们作为嘉宾,前往路德教堂参加你的洗礼。
记忆一下子把我带回到三年以前,那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楼上的台湾学生美珍,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和我们约好,要去她的朋友家里聚餐。说好是聚餐,美珍却客气地不让我们携带食物,她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不用带吃的,很多朋友都在等待你们,也有不少小朋友,只要你们人到了,就是最好的奉献,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明白了,这是教会活动。因为这是第一次参加中国人的教会活动,我把你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像是一个始终躲在我背后听话的小宝宝。这一天,你确实也表现得就好像是一个始终躲在我背后的小宝宝,别的孩子都在这个教友家的大房子里跑上跑下,闹得一塌糊涂,只有你一反常态,坐在我的身边,听着大人们说话。其实大人们也在闲聊,我正伸长耳朵聆听一位台湾妈妈讲解牛肉面的做法,却看见你犹犹豫豫地好像要举手发言的样子。
“侬是不是要吃东西啊?”我问。你摇了摇头,那只手半高不低地举在那里。
“侬是不是要上厕所啊?”我又问。你又摇了摇头,那只手仍旧半高不低地举在那里。
这时候正在说教的牧师注意到你了,他说:“小朋友是不是有话要说?请说吧。”
你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
“相信什么?”我有些糊涂。
“我相信牧师先生讲的话,上帝就在那里。”说着,你指了指头顶的上空。
我愕然,问:“为什么?”
伊在远处看见了,连忙绕过人群走了过来,拉着你的小手说:“这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回答的,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好好学习一下才可以回答。”
“这是一个好主意,你可以先在礼拜天到主日学校去参加学习,了解一下什么是上帝。”牧师先生认真地说。
伊说了声“好!”以后,我们就开始计划了。
第二天,为了给你寻找一间主日学校,我们一行三人穿戴整齐地到教堂里去了。原本以为很简单,每个教堂都有主日学校,随便找一间就可以了,不料到了近处才发现,这里除了基督教、天主教等几个大的教堂,还有浸信会、长老会、圣公会等等众多教堂。而你又非常固执,一间一间地走进走出,就是没有感觉。于是一连好几个礼拜日,我们都跟在你的背后,奔波在各个教堂的当中,寻找你的感觉。
几个月过去了,我已经有些心灰意懒了,我对伊讲:“这次小狮子怎么不会放弃的啦?我已经累了。”
伊回答:“我们虽然都不是教徒,但上帝把帮助小狮子寻找主日学校的机会交给了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只有遵循。”
终于有一天,你回到家里,慎重地通知我们,你找到你的主日学校了,那是路德教的礼拜堂。从这一天起,每一个礼拜日的早上,你总是早早地起床,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一本正经地前往路德教堂。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你的三分钟热度,结果没有,你很执着,很快就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礼拜天到了,这天的天气特别好,我们把你从主日学校接回来以后,直接上山踏青,不一会儿,大家都满头大汗了。站在瞭望台上,面对着蜿蜒起伏的山脉,顿感心旷神怡。突然你对我们说:“我要洗礼。”
我一愣,连忙又问:“为什么?”
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伊就接过来说:“我们不会反对你,但这是一件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你了解什么是洗礼吗?什么是上帝吗?什么是信仰吗?”
你刚刚要回答,伊又打断了你说:“不要马上就回答,好好学习,给你一年的时间,学好了,再来告诉我们。”
一年以后,在我老早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却没有忘记。你一吹灭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便抬起眼睛对我们说:“我要洗礼。”
伊没有容你回答去年的问题,直接说:“你知道这件事情的重大吗?一定要认真对待。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可以反复无常,你可以做到吗?再给你一年时间,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就是你的决定。”
现在一年又过去了,你不再征求我们的意见,而是直接通知我们,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有你的教父教母,而我们——你的生身父母则变成了你的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