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离异少女许少琴
文/冯闰
许少琴当然算不得什么少女,她是我二姨,我妈的大妹妹,1970年生,四川人。顶着一头烫着小卷的头发,眉毛好像还是九几年那会儿就纹的,生气的时候左眼比右眼明显要大一些,身材微胖,却不算走形,尤其那一把小腰是她常年王婆卖瓜的资本——经常捏着杂志上各种当红花旦的照片大叫:“哎哟,看,这个幺妹儿腰跟我一样细,就是我腿腿粗。”
就是这个你在大街上绝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市井妇女,常常让我觉得她就是个美好的少女,一个美好的离异少女。
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我和许少琴都算不得很熟。我妈远嫁云南,和我爸一起生活在中越边境的一个小城,小时候交通不方便,三天两夜的长途大巴太要命,所以我们难得回一次外婆家。据我所知,在这十五年中,作为已婚妇女的许少琴过着一种“安逸得很”的生活:姨父是市里地税局局长,家里很多事还没轮到她操心就已经被摆平,还有人主动和许少琴做朋友,没事就找她搓麻将再输一点钱给她。于是下岗这种事对她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打击,不用上班更好,她乐得清闲。下岗后,许少琴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做起了家庭主妇,每月从姨父那里拿钱,只消管好我表姐的学习生活,收拾屋子,做做饭。轻松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姨父突然请客吃烧烤,还叫上了我的两个舅舅。在那间烟雾缭绕的烧烤店,姨夫打电话叫来了他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然后当着舅舅们的面郑重地告诉许少琴,他和这个女同事之间“没什么”。呵呵!本来一无所知的许少琴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婚姻有了点儿什么。接下来的故事当然是个漫长的消耗战,许少琴逼问了很多“朋友”,在他们面前以泪洗面,摔了家里所有的碗盘杯碟,跑到姨父的单位大吵大闹。我妈在他们正式开始离婚程序的时候赶了过去,正好是暑假,我也跟着回了趟外婆家。那时候姨父已经搬出去了,我听见许少琴在卧室里对着我妈压低了声音痛哭:“我啥子都没得咯,啥子都没得咯。”离婚事了,除了姨父留给她的那套商品房,她确实什么也没有,私房钱都没藏得一厘,之前姨父给她的每一分钱,她都用来换取最舒适的生活,然后双手奉上献给姨父和表姐,而表姐,因为许少琴的下岗工人身份,被法院判给了姨父。
我妈把她带回云南散心,舅舅们一人给了些钱,让她好好耍一下。许少琴没那个心情去大理丽江,当然也不会考虑西双版纳。她安安心心地住在我家,每天做饭散步说话。这种不走心的日子她大概过了小半年,姨父那个女同事离婚的消息传来时,许少琴突然跟我妈说:“我觉得×××在外面乱搞也不奇怪,我见天只晓得弄饭领娃儿。”几天以后,她说要回四川啦,还要借两万块钱,加上那套房子租出去收的一万多块,她打算开个面馆:“反正我啥子都不会,就晓得弄吃的。”离婚留下的房子租出去签的是一年,许少琴就找了个狭长的门面,中间隔断,外边做生意里边住人。她本来就烧得一手好菜,加上心思活络,熟人多,小面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常有客人为了那一碗碗肥肠面、三鲜面、豆汤面……特意大早从新城区赶来。那段时间许少琴变得很忙,她一个人操持着整个面馆,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准备开店,一直经营到下午晚饭时分,饭毕则是准备各款汤卤的时间。我妈差不多隔四五天给她打个电话,有时候她会讲讲亲戚们最近有哪些更新,有时候会聊店里发生的事,更多的时候她会大叫着:“忙得很忙得很,等会儿给你打过去。”
又是一个暑假,我妈又带着我回外婆家,主要是去看看她。她搬回了以前的公寓,正好把门面腾开来扩大生意,还请了两个小工,她每天只负责收银和把汤卤做好,店里还开始卖起了包子。许少琴说把猪皮熬成猪皮冻,加到馅儿里去,普通包子就变成了汤包,特别好吃。那时候姨父已经和那个女同事领了证,住到了一起。许少琴去接表姐过来陪我玩,回来止不住地翻白眼,对我妈说:“哼,还有脸住到一起,不是没得啥子吗?”过一会儿又笑:“管球他们,我管不着,我也不靠他活起!不靠哪个活起才安心!”
回云南后,我妈给她打电话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偶尔我会抢过电话跟她一通乱“摆”。我们最常聊的话题是我想吃什么,她要保证等我下次回去弄给我吃。没过多久她把隔壁的门面也盘了下来,专卖小炒。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亲自掌勺特别开心,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搭配食材,好在美食众多的四川小城杀出一片新天地。她还宣称自己有特异功能——只要是亲自尝过的菜,分分钟能把菜谱写出来,还能根据直觉把口味调得更上一层楼。有一天在电话里,许少琴说给我一个提名权,给她扩大了的小店换个名字,我们讨论来讨论去,结果她说算了,一个都不要,而且还要把现在的牌子撤下来。这样的话,客人再去吃饭就根本不用提某某小吃店,而是直接说:“走!少琴那儿吃饭!”“走起!”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冬天的时候许少琴决定今年早点休“年假”,她要来云南真正地耍一圈儿。昆明、大理、丽江,在来我家的路上还拐去弥勒泡了个半山温泉。过年在我家,许少琴跟我说她故意挑了晚上去泡,半山温泉修在人工湖旁边的山腰上,露天的,透过树丛的枝枝杈杈还可以看到星星。她说晚上其实有点儿凉,仰躺在温泉池,身体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暴露的脸颊觉得微凉,但在那片刻,她觉得心里特别平静。看够了星星,许少琴故意避开酒店接送客人的小观光车,自己沿着花园里曲折的小径慢慢走回房间,打电话给前台要了一支红酒,她说:“Y妹儿,你晓得不?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想喝点儿红酒,以前屋边摆起一摸多,全是别人送的高档的,我就从来没主动想过要喝。”那是我第一次从这个离异女人的脸上看到少女般的光彩。年后她自己报团,从我家这个口岸出发去越南玩了几天,回来称自己为“好歹也是出过国的人了”。一次她和我爸妈一起去参加我爸的朋友聚会,晚上我爸妈回来说二姨被他们一个男性朋友约出去喝饮料了。等她回来,我妈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她说那男的还约了些别的朋友一起,他们对着她唱远方的朋友请你留下来。我妈笑着问她:你留不留嘛?许少琴头一别:“不!我店还没开过瘾!”
她回去四川,据说真的爱上了喝红酒,还任性得很,有时候中午小酌几杯,小炒那边儿就不开门了,在墙上贴个大大的纸条写着:“老板喝大了,今天不炒菜。”(她不喜欢称自己“老板娘”,说老板娘是老板的老婆,她可是自己开店自己经营——“我自己就是个老板!”)
再然后她把并不小的小吃店交给一个亲戚打理,自己跑去郊区开了个红酒庄,颇有点儿私人会所的意思。这几年开店的经验,参加品酒会积累的人脉,还有她对食物确实特殊的敏感全都派上了用场——许少琴永远知道哪款小点配哪支红酒最能表现其味道,也能对不同客人在不同场合的喜好猜个八九不离十。来这里谈事情或办公司活动的老板常常不点餐,直接让她“看着点儿上”。她偶尔也自己办品酒会,说是发现了什么小众好酒简直按捺不住,一定要介绍给朋友才开心。
我再回四川的时候许少琴恋爱啦!对方是她红酒庄的一个常客,为了追她把自己公司所有的重要活动都安排在了这里。男人休假的时候两人还一起自驾去了内蒙古。我有时候八卦地问许少琴,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许少琴总是笑笑说她很享受现在,两个人可以一起生活,也能时常分开一下,享受独处。再说了“结婚证只有在离婚的时候才有用”。
不过她对外人可就没这么耐心了,有一次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一个以前认识的人问她: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她头也不回地边走边吼回去:“等老子满十八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