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显意和隐意

我们对于过失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因为有两种结果顺着研究过失的方向由已知的假说推理得出，一种是关于梦的元素的见解，另一种是释梦的技术。梦的元素本身是梦者所不知道的某些事物的代替，而不是主要物或原有的思想，如同过失背后的潜伏意向一样，梦者虽然确实知道某些事物，但却无法记起它们。

许多这一类元素组合成了梦，如果梦的某一元素是这样的，那么整个梦也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的方法就是，在意识之内，对这些元素加以自由地联想利用，以使其他代替的观念进入其中，然后再由这些观念推出那隐藏在背后的原念。

为了使这些名词更符合科学的用法，我现在要对名词加以修订。为了更为精确的叙述，应当用“非梦者的意识所可及的”或“潜意识的”代替“隐藏的”“不可及的”或“原来的”。所谓潜意识，它的意义和已忘的字及过失背后意向的涵义相同，意思是当时属于潜意识的（Unconscious at the moment）。从另一方面来看，梦的元素本身及由联想而得的代替观念，都可称为意识的（conscious），这些名词并没有任何理论上的成见，有谁能说“潜意识的”是一个不适用又不容易了解的名词呢？

现在如果将我们的见解由一个单独的元素推广到整个的梦，那么潜意识的某事物代替了梦，而发现这些潜意识的思想便是释梦的目的所在。因此，在释梦时要遵守三个重要的规律：一是我们不必去理会梦的表面含义，无论它是合理的或荒谬的，明了的或含糊的，我们所要寻求的潜意识思想都绝不是这个（有关这一规律的例子我会在后文提出）；二是随时唤起代替的观念应当作为我们工作的界线，不用去思考这些观念是否合适，也不必顾虑它们和梦的元素是不是相离太远；三是对于所要寻求的那些隐藏的潜意识思想，我们必须耐心地等着它们自然而然地出现，就像前述实验里遗忘的摩纳哥一词那样。

由此可以看出，对我们来说，究竟能记得多少梦，或者正确与否，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所记得的梦并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化妆的代替物，其他代替的观念被这个代替物唤起，由此我们便得知了我们原来的思想，而意识之内就出现了被隐藏在梦内的潜意识的思想。尽管我们的记忆不正确，也只是将那代替物再度加以化妆而已，而且这种化妆本身也存在着动机。我们可以对自己的梦和别人的梦作出解释，但是因为从自己的梦中所得较多，所以会更加信服。

如果对这一方面做实验，也存在着阻力。我们对于源源而来的联想是有所批判和选择的，并不是完全承认。不合适的、无关的、太荒谬的、文不对题的联想被我们一一否定，结果，联想在未十分明了之前就被这些反对意见压抑得不见踪影了。因为我们一方面容易执着于最初的观念，即梦的元素，另一方面又允许自己利用批判选择，从而破坏了自由联想所得的结果。如果这些联想不是由自己解释，而是由他人代为解释，那么所作的批判选择又另有一种动机，就算我们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因为某一联想太不愉快而不愿意告诉他人。

显然，研究会被这些反对的理由阻碍。如果我们要对自己的梦作出解释，就必须不受它们的影响；如果解释他人的梦，则必须制订严格的规则，使得他即便遇到太琐碎、太荒谬、太无关系或太不愉快等上述四种理由，也能继续联想。虽然他允许遵守这个规则，然而不可避免地，后来仍然要触犯规则，我们为此感到烦恼：首先，很可能虽然经过我们一再解说，但是他仍不相信自由联想的功效；其次，我们以为也许让他读几本书，或送他去听演讲，就会使他对我们的观点不再产生怀疑。然而这种种麻烦都是不必要的，因为对这个学说深信不疑的我们，也不免对某种联想产生反对的态度，只是经过了再三思考之后，才能克服。

我们大可不必为倔强的梦者而感到懊恼，反而可以对这个经验加以利用，去寻求某些新鲜的事实。越出人意料的事实就越重要。我们知道，有一种抗力（a resistance）阻碍着释梦的工作，批判的反对就是这个抗力的表现形式。这种抗力和梦者在理论上的信仰没有关系。而且从经验来看，我们还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这种批判的反对的根据。而且与之相反，人们所要抑制的联想才是最重要的线索，可以被用来发现潜意识的思想。所以，如果一个联想伴随着这种反对，那么就不得不需要特别注意。

这个抗力是新发现的事实，是通过我们的假说演绎出来的一个现象。研究可能因为这个需要对付的新成分而更难进行了，我们为此感到吃惊和烦恼，因为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停止这种研究。何必为了对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进行研究，引起如此多麻烦，而对顺利地应用技术造成妨碍呢？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困难的确有让人难以舍弃的地方，我们或许可以由此推出，这么麻烦的研究是有价值的。

如果从梦的元素或代替物出发来探索隐藏的潜意识思想，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抗力的阻碍。因此，可以做出这样的假设，有一种很重要的念头隐藏在代替物的背后，如果不是，研究就不会遭遇这么多的困难？我们能够作出这样的断定，如果一个孩子不肯把手里的东西直接伸出去给别人看，那么那个东西一定不是他所应有的。

在对抗力作一种动态的解释时，则需要知道，抗力是有量的变化的。这些抗力时大时小，我们在研究时常可以看见这些差异。

在这里，我们还可附上我们可将释梦时的另一种经验附述于此。也就是说，我们由梦的元素达到它背后的潜意识思想，有时只有几个联想，或许只有一个就可以了，有时却必须经过冗长的联想，而且必须克服掉许多批判的抗力。我们或许以为随着抗力的大小不同，联想的数目必将发生变化，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如果抗力很微弱，那么其代替物与潜意识思想之间就相距不远；反过来说，潜意识思想随着强大的抗力而发生变化，于是要由代替物达到潜意识思想本身必须要走很多弯路了。

或者可以选择一个梦作为例子来试用我们的技术，看看它是否符合我们的期望。然而什么样的梦可以被我们选中呢？你们不知道选择一个梦作为例子的困难所在，我也无法向你们解释这些困难是什么。有些梦从整体来说，很少化妆，也许有人认为，这些梦可以用作出发点。然而所谓最少化妆的梦，究竟是指什么来说的呢？是指像我们上文所举过的两个实例那样吗？有着明确的意义，有条不紊的程序。如果我们要做这样的假定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研究的结果表明，这些梦偏偏存在很多化妆之处。

如果我们不作任何的规定，随便选取一个梦作为例子，你们或许对此又会大失所望。我们关于梦的元素的联想，也许需要非常繁琐地观察记载，以致整个研究都受此影响，得不出明确的见解。

如果将梦写出来，并与这个梦所引起的一切联想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与原来的梦相比，记载联想的篇幅要多出数倍。所以选取几个简短的梦用来作分析，似乎是最实际的方法，至少每个梦要传达一点意见或对我们的某个假定作出证实。这个办法是我们最终决定采用的，除非是我们被经验告知，必须采用化妆不多的梦才可以。

还有一个简便的方法可以让释梦变得简单：我们先对整个的梦不必作出解释，而是以梦的单独的元素为限，用几个梦作为例子，看我们是怎样运用技术去解释它们的。

案例一

一个女人回忆在她童年的时候，曾多次梦见上帝头上戴一顶尖顶的纸帽。对于此梦，你如果没有梦者的帮助，该作何解释呢？从表面上来看，这种回忆在童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那女人说，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为了偷看兄弟姐妹盘子内的食物是不是比她的多，就常在进餐时戴上这么一顶帽子，如此一来，便有线索可以追寻梦的意义了。显然，帽子起着遮盖的效用，探悉这段往事变得容易起来了。而梦者的另一个联想，更容易解释这个元素和整个梦了。她说：“我听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上帝，这个梦的意义只能是，虽然他们想瞒我，但是我也如同上帝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或许，这个例子过于简单了。那么我们来看第二个例子。

案例二

一个性格多疑的病人曾做了一个较长的梦，在梦中，有人告诉她关于我的论《诙谐》那本书，并且对此大加赞美。其次便是关于水道（canal）的事，也许在另一书内可以见到水道这个字或与这个字有关的字……她不知道……这一切都十分模糊。

在你们看来，一定会以为梦见的水道本身模糊，所以难以解释。你们认为难以理解是对的，但模糊并不能作为难以理解的原因；相反，是别的原因使得此梦难以解释，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这个元素很模糊。对于“水道”一词，梦者没有联想，自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对。第二天，这个病人告诉了我一些或许与此有关的联想。

她记起了某人的一句玩笑话：有一个英国人在多佛尔和加来之间的渡船上讨论某问题时说：“高尚的和可笑的之间仅隔一沟”（Du sublime ou ridicule， il n'y a qu'un pas）。一个著名的作家回答他说：“是的，那就是lePas-de-Calais了”，意思就是法兰西是高尚的，而英格兰是可笑的。这个Pas-de-Calais是一条水道——也就是英吉利海峡。也许你们要问，这个联想和梦有关吗？在我看来当然有关，这就是那个令人不解的梦的元素真意。或者你们不相信这个笑话在做梦之前就已经存在且成为“水道”这个元素背后的潜意识思想，你们可能认为它们是后来捏造出来的。由联想看来，可见过分的赞美掩饰了她的怀疑，而抗力是造成联想迟缓和梦的元素模糊的原因。对于此例中所有梦的元素及其背后的潜意识思想的关系，你们要多加注意，它如同是思想的片段，用他物在作比喻。因为梦的元素与潜意识思想相距太远，所以变得无法理解了。

案例三

一个病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一片段如下：他家里的几个人围坐在一支特殊形状的桌子前……梦者想起来，在某一家庭内也曾见过同样的一张桌子，于是他持续联想下去……父子的关系在这个家庭内很特别，梦者马上接着便说，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也是这样的。所以这个类似的一点就是用此桌入梦来指示的。

对于释梦的要求，这个梦者早已经熟知。如果不是这样，就不必对桌子的形状这样琐碎的事进行研究。确实，梦中所有事物并不是无因而起的，如果我们要得出结论，就需要对这种琐碎的、似乎是没有动机的细节进行研究。对于为什么选取桌子来表示“我们的关系与他们的相同”这一点，你们也许仍感到疑惑。但是如果你们知道那一家姓“Tischler”就可以解释这一点了（Tisch意即桌子）。梦者梦见亲属们围此桌而坐，意思是指他们也都是一些“Tischler”还需要注意这样一点，对于这种释梦的叙述不免轻率，这也是选梦的困难之一。或许，我也可列出另一个例子，然而虽然可以避免轻率之弊，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缺陷。

在此，对两个新名词加以注释。梦的显意（the manifest dream-content）指可以说出来的梦，梦的隐意（the latent dream-thought）是指隐含于其背后，由联想而得的意义。

接下来，我们就必须对上面各例所有显意和隐意的关系加以讨论了。这些关系有很多种类。在例）和例二中，梦的显意也就是隐意的一部分，只是作为一个片段出现的。有一小部分闯入梦里的潜意识思想，就像电报码中的缩写一样，成为片段或暗喻。如例二所示，要将此片段或暗喻凑成全义来释梦。所以用一个片段或一个暗喻来代替他物是梦的化妆作用之一。显意和隐意之间的另一种关系体现在例三中，从下面各例中能更加清楚地看出这种关系。

案例四

某女子被梦者将从沟渠中拉出来，他认识这个女子。梦者由第一个联想，即可释梦如下：他“选取了她”，看中了她。

案例五

又有一人梦见他的兄弟手持竹节，第一个联想是中秋节到了，第二个联想他才道出梦的隐意：他的兄弟正在节省开支。[9]

案例六

梦见登高山以望远。乍听起来，此梦似乎很合理，无须加以解释，只须研究是什么回忆引起这个梦就足够了。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这个梦与较欠条理的梦不相上下，也需要作出解释。因为任何有关登山的事情，梦者都无从记起，反而记起某友人正刊行一种Rundschau（评论），以讨论人类和地球上最远部分的关系，所以梦的隐意是梦者自以为是一个评论者“reviewer”（reviewer实即为“测量者”）。

梦的显意和隐意的新型关系在这里都有所体现。与其认为显意是隐意的化妆，不如说是代表了它——一种由字音引起的可塑性的具体意象。然而从结果方面来看，也可以视为一种化妆，因为我们早已记不得究竟何种具体意象是这个字的起源了，所以现在意象代替了这个字，我们就不认识了。如果你们知道梦的显意大多为视像构成，思想和文字只占很少的分量，便可以知道，在梦的构造上，显意和隐意之间的这种关系具有何等的重要性，如此一来，就更可知为了达到隐藏的目的，一长列的抽象思想可在显梦里造成代替的意象。绘制谜画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在此，我们就不对这种意象和诙谐心理学的关系进行讨论了。

至于显意和隐意之间的第四种关系，留待将来有需要时再进行讨论。即便在那时，我也不会将与此有关的所有内容统统列举出来，只要满足要求就够了。

现在，你们做好了解释整个梦的准备了吗？自然，关于梦的选择我不会选取最难的，但是所选取的梦也必须具有梦的特点。

一个年轻的妇女已结婚多年，某夜她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和丈夫在剧院内，正厅前排座位有一边完全是空的。她的丈夫说爱丽丝和她的未婚夫也要来看戏，但是只能用一个半弗洛林（钱币名）买到三个坏座位，当然，他们是不会要的。她说，她认为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由梦所起的事件是梦者所陈述的第一件事，已经表现在显意中：她确实曾听她的丈夫说过，和她年纪相仿的友人爱丽丝已订婚了，这个梦就是对此消息的反应。我们已经知道，许多梦都能轻易地反映出前一天发生的事件，同样，梦者也很容易对此追根究底。单单从此梦来看，梦者已经道破了显意里的其他一些同样的元素。

“有一边座位还完全空着”这一细节是什么意思呢？这指的是前一星期发生的事，她想去看戏，很早就定了位子，以至于多付了票价。等到入场一看，有一边座位几乎完全空着，显然，她的担忧是多余的。即使在开场的当天来买票，也能买到，为此她受到丈夫的讥笑，认为她太匆忙了。其次，一个半弗洛林指的又是什么呢？这与看戏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在说前一天听到的一个新闻：她的嫂嫂再接到丈夫寄给她的150个弗洛林后就匆匆地到珠宝店里去，像一个傻瓜一样，把钱全部用来买一件珠宝。

为什么是“三个坏座位”呢？对此，她一无所知，除非下面这个观念也算一个联想：她结婚已经十年，而这个订婚的女子爱丽丝的年纪只比她小三个月。那么为什么两个人买三张票呢？对此她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而且不愿有所联想。

梦的隐意足可以从这少数联想而得到的材料中被发掘出来。奇怪的是，时间这个概念她提到了好几次，这便是此梦的共同基础。由于她的戏票买得太早，太匆忙了，所以不得不多付票价；她的嫂嫂拿到钱后就匆匆地到珠宝店里买首饰，好像迟了就买不到一样。把这些特别看重的各点，如“太早”“太匆忙”等和梦所引起的事件（即年纪比她小三个月的朋友现在也已订婚了）以及她对于嫂嫂的严厉批评，认为如此匆忙、未免太傻等事合起来看，则可以将梦的隐意归纳为：“我太傻了，才急于结婚，从爱丽丝的身上可以看出，我迟一些也还能和人订婚”。（她自己的急于买票，她的嫂嫂的急于买珠宝都用以表示此意，而看戏代表结婚）。

或许我们可以再往下进行分析，不过这种分析会较欠明确，因为分析所得的结论必须与梦者的话相一致，而不起冲突：如“我用这笔钱或许可以得到百倍于此的利益”（150个弗洛林恰恰百倍于一个半弗洛林）。假如用这笔钱代替嫁妆，则意思就是说嫁妆可以买到丈夫，那么珠宝和坏座位也就是指代丈夫了。假如把“三张票”和一个丈夫联系起来，那就更好解释了。但是我们的知识却还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只知道这个梦的意思是梦者看不起丈夫，而后悔自己太早就结婚了。

我认为，我们对第一次释梦的结果不但不会感到满意，反而会感到奇怪。观念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无法全部了解。我们知道，对这个梦的解释还没有到达终点。现在将已明白的各点列举如下：首先，我们要知道“匆忙”是这个梦隐意的重点所在，而在显梦中没有体现出“匆忙”来。如果没有对此进行分析，就无法知道这个隐意的存在。所以似乎在显梦中，没有呈现潜意识思想的中心点。这一事实必将从根本上改变整个梦所给予我们的印象。其次，观念在梦里面作无意义的结合（如一个半弗洛林买三个），使得我们在梦的思想内发现下面一个隐意：“（结婚太早）未免太傻。”显然，“未免太傻”的隐意是由显梦中的无意义成分表现出来的。再次，显意和隐意的关系从比较的结果来看，它们之间并不简单，不一定总是一个潜在的元素被一个明显的元素所代替。二者是交叉关系，属于两个不同的组，所以一个明显的元素可以代表几个潜伏的思想，而一个潜伏的思想也可以为几个明显的元素所代替。

如果从梦的意义和梦者对意义的态度来看，我们将发现更多令人惊奇的事实。虽然对于我们的解释，那位太太表示了认可，但她仍感到十分惊异。她不知道自己对丈夫竟是如此地轻视，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说，这个梦的许多细节还未被完全了解，在我看来，对于释梦，我们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所以还需要进一步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