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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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的初步研究

有一天,我们发现某些神经病患者的症状是有意义的,而精神分析治疗法正是以这个发现为基础的。精神病患者在接受精神分析的治疗时,往往会说到疾病的症状,偶尔也会提起梦,鉴于此,我们开始怀疑梦也有存在的意义了。

不过,我们要说的却和这个历史顺序不一样,而是将这个顺序倒过来,先说一下梦的意义。梦的本身就可以说成是一种精神病的症状,研究梦是为研究精神病所做的最好预备。健康的人也会常常做梦,因此给我们的研究带来很大的便利。说实话,假如我们都健康而且都做梦,那关于精神病研究的所有问题,我们就几乎都可以从人们的梦里得到答案了。于是,梦就成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对象。

与过失一样,每个健康人都会做梦,但却往往被认为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而遭到忽视。过失通常只是遭到一般人和科学的忽视,如要加以研究,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要研究梦却会引起别人的讥笑。有人说,过失背后可能还有一些重要的事实,研究它也不无所得,但研究梦不但毫无所得,还会被认为是十分可耻的一件事,因为它既不科学,又有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嫌疑。

在神经病理学和精神病学中,梦实在是太渺小、太没有价值了,根本不值得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医生们有许多更重要的问题去研究,比如心理的肿疡症、出血慢性炎症等,根本不能分心去研究梦。还有一个因素能表明梦不适合做切实的研究,即对象的不确定性。举个例子来说,病人明白地自称:“我是中国的皇帝。”这是妄想,它的轮廓比较明确。然而梦呢?梦的大部分往往无法叙述。谁能确保自己说得完全正确,没有一点删改或增补?通常情况下,我们对于梦的记忆是模糊的,除了能记住一些细小片段外,大部分是记不起来的。难道我们可以用这些不确定的资料作为一个科学心理学或治疗方法的根据吗?

否认梦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这个论点显然是太过于极端了。在探讨过失时,也有人认为它太过渺小不值得研究,但我们却能以“由小可以见大”来自解。我们说梦很模糊,但这就是梦的特色——某物拥有某种特色是不受我们支配的;何况除了模糊的梦之外,还有明确的梦。从精神病学研究方面来说,除了梦还有一些别的对象也有模糊的特性,比如很多强迫观念的症状,有很多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曾对其加以研究。我曾经治疗过这样一个病例。患者是一位妇人,她在叙述自己的病时这样说:“我有一种感觉,就像曾经伤害过或想杀害一个生物——或许是一个孩子——不,不,也可能是一条狗,如同我曾把它从桥上推下去——或类似于这样的事。”说到梦不容易有确切的回忆,关于这一点是可以补救的,其实我们只要把做梦的人所说的一切都当作是梦的内容就行了,而不要去理他在回忆中所忘记的或改编的东西。进一步来说,一个人说梦是不重要的事实太过于武断了。

我们由经验可以得知,梦所留下的情绪会影响人很长时间。根据医生的观察,梦可以说是精神错乱和妄想症的起源。偶尔因为一个梦而激起了做大事业的冲动,在历史上也是大有人在的。科学家们瞧不起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应该是对古时人们太重视梦的反感。我们都知道,要描述古代的情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们却可以推定出,早在三千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像我们一样做梦了。而且,古人往往都认为梦有着重大的意义和实际的价值,他们喜欢从梦里去寻求将来的预兆。

在古代,希腊人以及其他东方民族在出兵打仗时都要带上一个详梦者,就好比现在出兵打仗一定要带上侦察员一样。

亚历山大大帝在出征时,身边就会带上最著名的详梦者。在攻打泰尔城时,亚历山大曾经有放弃攻城的想法,因为泰尔城在岛上,防御十分牢固。一天夜里,亚历山大梦见了一个半人半羊的神在十分得意地跳舞,亚历山大将这个梦告诉了详梦者,详梦者认为这个梦预示着攻城的胜利,于是,亚历山大便发动进攻,用武力占领了泰尔城。虽然伊特拉斯坎人和古罗马人也会用一些其他方法来卜知未来,但是在希腊、罗马时期,详梦术十分流行,也非常被世人所推重。据说生于哈德里安帝时代达尔狄斯的阿耳特弥多鲁斯,曾著有一本详梦书流传后世。至于这详梦的技术是怎样退化的,又为何被人们所忽视,我无法奉告。

令详梦术退化的肯定不是学术的进步,因为在中世纪的黑暗时期,那些比详梦术更荒唐的事物都被慎重地保存着。实际上,人们对梦的兴趣逐渐降低,详梦术渐渐沦为与迷信相等同的地位,而相信详梦术的又往往是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以至于到现在,人们相信详梦术只是为了想在梦中求得彩券的中奖号码。另一方面,现在精密的科学也会将梦作为研究的对象,不过它的目的却是为了阐明生理学的理论。在医生眼里,梦只是物理刺激在心理上的表示,而非一种心理历程。

宾兹在1876年曾说过,梦是“一种无用的、病态的物理历程,与灵魂不朽等概念完全没有关系”。莫里将梦说成是一种舞蹈狂的乱跳,与正常人的协调运动正好相反。古人常常这样比喻梦,认为梦的内容就像一个不懂音乐的人用十个指头在钢琴的键盘上乱弹所发出的声音。

解释一件事隐藏的意义称为“解释”,但是前人解释梦,却从来不谈其隐藏的意义。我们看冯特、乔德耳及其他近代哲学家的著作可以发现,他们常常大谈梦的生活较之醒时思想的不同,以此来贬低梦的价值;他们更愿意去谈缺乏连络的联想、批判能力的停止作用、一切知识的消灭,以及其他机能减弱的特征等等。

关于梦的知识,精密科学的贡献似乎只在于一点,就是在睡眠时所有物理刺激对于梦的内容的影响。刚去世不久的挪威作家伏耳德曾写了两大卷书(这两本书于1910年和1912年被译成德文出版)来讨论梦的实验研究。不过他所写的几乎都是有关手足位置变换所得的结果。这些研究,就当是我们对于研究梦的实验的模范。你们可能想象不到,纯正的科学如果知道我们想探求梦的意义,会怎样评头品足?批判是必不可少的了,不过我们并不会就此退缩。如果过失能够有潜在的意义,那么梦也能够有这种意义。不过,纯正科学已经来不及研究多种情况下过失的意义了,所以还是让我们采取古人和大众的见解,来步古时详梦者的后尘吧。

首先,我们要明确自己这一事业的方向,了解梦的范围。究竟什么是梦?很难用一句话来下定义。其实,梦是大家所熟悉的,不必去追究其定义。不过,我们有必要指出梦的要点。梦的范围很大,梦与梦之间的差异有很多。如何发现这些要点呢?我们还是先来指出一切梦的共同成分,也许可以从中找到梦的要点。所有梦的共同特性首先就是睡眠。很明显,梦是睡眠中的心理生活,这种生活虽然和醒时的生活很像,但是同时也有很大的差别。这是亚里士多德对梦的定义。梦与睡眠似乎有着更密切的关系。我们在被梦惊醒,或自然醒来,或勉强地由睡眠中醒来,都常常有梦的影子。梦似乎是介乎睡眠和苏醒之间的一种情境。因此,我们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睡眠上,那么睡眠又是什么呢?

睡眠是一个生理学或生物学的问题,目前还有许多争论。我们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可以指出睡眠的一个心理特点。睡梦中的情境是:我不想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交涉,也不想对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兴趣。我喜欢用睡眠来逃避外面的世界,并且可以躲避那些来自外面所带来的刺激。同样,我如果对外面的世界厌倦了,也可以去睡觉。临睡之前,我可以对外面的世界说,“请让我安静吧,我要睡了”。孩子们说的话正好和此相反:“我现在还不想睡觉;因为我还没有困意,让我再玩一会儿吧。”

因此,睡眠的生物学目的等同于蛰伏,而其心理学的目的好像是停止对外面产生兴趣。我们其实不愿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有时会产生隔断,这样才能忍受。因此,我们如果回到未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或“子宫以内”的生活,将类似生活中的特点重复引起,如温暖,黑暗,及刺激的退隐。生活当中我们有些人会像一个球似的蜷曲着身体,就像胎儿孕育在子宫里一样。所以我们成人似乎仅有三分之二属于现在的世界,三分之一还没有出生。每天清晨睡醒的时候就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样。其实我们一提到觉醒,有时也会说这样一句话:“我们好像是重新获得了新生——在这一点上,我们对新出生的婴儿的感觉和理解或许完全错误了,也许婴儿本身的感觉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舒服。在提到婴儿出世的时候,我们通常会说“初见天日”。

睡眠往往是一种无意识的愉快状态,与觉醒状态相比较,睡眠的时候人与周围的接触停止,自觉意识消失,神经反射减弱,体温下降,心跳减慢,血压轻度下降,新陈代谢的速度减慢,胃肠道的蠕动也明显减弱。但如果在一个人睡眠时给他作脑电图,我们会发现,人在睡眠时脑细胞发放的电脉冲并不比觉醒时减弱,这说明大脑并未休息。画面中的金发女郎,神情安详、肌肉放松,好梦正酣的神态惟妙惟肖。

如果这就是睡眠的特性,那就可以说梦并不属于睡眠,反而好像睡眠并不欢迎这个补充物的存在。其实我们应该相信,如果我们没有做梦,那么这样的睡眠才算是最好的、最舒适的睡眠。人在睡觉的时候,心理尽量不要产生任何活动;如果这种活动不自主的存在,那么,将无法达到真正睡前安静的情境;我们不得已会有一些心理活动的残余,梦的产生就是代表这些残余的存在。因此,梦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了。至于过失则与此不同,因为过失毕竟是清醒时心理活动的表现;但是假如我睡了,除了那些让我们所不能控制的残余,心理活动已完全停止,所以梦不需要有意义。其实,属于心灵的其他部分已经安睡,那么梦就有意义,这是我不可以利用的。所以,梦这种心理现象就是物理刺激所引起的或不规则反应的产物。梦应该是醒的时候心理活动的剩余,从而干扰着我们正常的睡眠。这是一个本不足以促进精神分析的目的问题,也许我们从此可以下定决心把它抛弃了。

梦虽然没有任何用处,但不要有任何怀疑,它们确实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我们不妨来解释一下它们的存在。为什么心理活动不能停止呢?或许是不愿心灵安静的意念在作怪;有些心灵受到了刺激,而心灵对于这些刺激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所以睡眠中的梦就是反应刺激的一种方式。我们从这里入手,也许就能够给梦为什么存在做一个解释了。我们可对每种不同的梦进行研究,它们究竟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扰乱睡眠,而产生了梦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它们是否存在一个共同的特性。那么它们到底有没有其他共同的特性呢?其实还存在另一种特性,但我们现在很难理解。睡着时和睡醒时比较,心理活动并不相同。我们处在梦中时,我们相信在梦里经历的事情,其实那也许仅仅是一个干扰的刺激。梦中的大部分情境都是我们用眼睛看到的,虽然也混有思想、感情及其他感受,但我们总是相信看到的。我们要想把梦讲给别人听,往往觉得比较困难。做梦的人常常说,“我能把它画出来,但不知道如何把它讲出来。”

精神能力的降低无法用来区分梦和醒,就像聪明和愚钝的人,其实只是一种质的区别,然而我们很难说明白区别究竟在哪里。费希纳曾说过,梦和醒的生活观念不同。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无法理解,但是,大多数的梦都会在我们的心中留下很奇妙的印象。把一个不太懂得音乐的人演奏出来的曲子和梦做个比较,也不容易成立。因为钢琴总以同样的音调反应乐键上的律动,只是不能弹成曲子罢了。虽然我们并没有了解梦的第二个共同的特性,但是我们也必须牢记在心。

还有其他相同的特性吗?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都想不出来,只是能看出它们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说:“梦能够停留多久?感情的成分、明确的程度,我们能够记住多久?这一切绝不是我们在无意义的乱动中期望得到的。

就梦能停留多久来说,有些很短,就那么一小段记忆,一个独立的思想,也许只有一个字。也有内容丰富多彩的,将梦里的事情从头演到尾,经过的时间好像很长。还有些梦条理分明,就像真正经历过一样,就算醒来后似乎还不相信自己是在做梦;还有异常模糊让人无法追述的梦。就算是同一个梦,也有非常清楚和不是很明了的区别所在。还有前后矛盾的,或机智或奇妙,有些则愚蠢、混乱、荒谬、怪诞。当然,有些梦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有的则会真正触动到我们的心灵——甚至会或喜或惧,痛苦到流泪,恐惧到惊醒,很多很多。还有很多梦醒了以后就不会记得了,也有印象特别深刻,过了一段时间也忘不掉的,时间长了记忆会模糊,就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了。我们对一些非常生动的梦会印象特别深刻,以至于三十年后还会清楚地记得,就像是刚刚经历的事情一样。梦和人很像,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也许会重复呈现,有的稍稍有所改变,有的甚至没有任何变化。总之,夜里的心理活动的片断能够支配的材料很多,能把白天所经历的事情一一创造出来——只是不完全相同罢了。

为了把梦中的这些差异解释清楚,我们假设不熟睡时的不同水平,或醒和睡之间的过渡状态相应。然而,如果这个解释能够成立,那么当心灵和醒觉状态越来越接近时,不仅梦的内容、价值及明了的程度会随着增高,而且做梦的人也会渐渐明白这是在做梦,决不至于梦里既有一个合理、明了的成分,同时又有一个不明了、不合理的成分,接着又会梦到许多其他的事情。心灵决不能如此迅速地变化睡眠的深浅程度,这么解释是没有意义的。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解释的捷径。现在我们暂时避开梦的“意义”不谈,试着从梦的共同元素出发,期待对梦的性质有较深切的了解。我们曾通过睡眠和梦的关系,断定对扰乱睡眠的刺激的反应。在这点上,我们知道精密的实验心理学能给我们带来帮助,实验心理学曾证明睡眠时受到的刺激能在梦里表现。在这些方面有许多实验,尤以伏耳德的实验首屈一指。有时候我们还能通过自己的观察证实他们研究的结果。在这里,我想和你们分享一些较早的实验。

莫里曾拿自己作过这种实验。他让自己嗅着科隆香水进入睡梦中,于是他梦到了开罗,在法林娜店内,接着进行了一些荒唐的冒险活动。有个人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捻,他又梦到有人在他的颈上敷药,还梦见小时候为他诊病的一个医生。又有人滴一点水在他的额上,他便梦见在意大利,他正流着汗喝奥维托的白酒。

有一些刺激梦,或许更可以用来解释通过实验而产生的梦的特点。下面这三个梦是由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希尔布朗特记载的,都是关于闹钟声音的反应:“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正在散步,穿过几处绿意渐浓的田野,一直走到邻村,看见大队村民手持赞美诗,穿着整齐干净,向教堂走去。这是个即将举行晨祷的礼拜日。于是我决定也参加,但因天气炎热,就在教堂的空地上纳凉。我正在读坟墓上的碑志,忽然听到那击钟者走进阁楼,阁楼很高,当时我看见楼内有一口小小的钟,钟响一响,人们开始祈祷。过了一会儿,钟还没有动,后来开始摆动了,钟声响亮而尖锐,于是我从睡眠中醒来,听见的原来是闹钟的声音。”

另一个意象的组合如下:“一个晴朗的冬天,路上积雪很厚。我已约定好乘雪车去探险,但是等了很久,才有人告诉我把雪车放在门外。于是我上车,将皮毡打开,把暖脚包取来,坐在车内。但是延迟了一会儿,马车才开始出发。接着我把钟索拉起,小钟不断地剧烈摇动,发出一种熟悉的乐音,因为声音太大了,我从梦中惊醒,发现却是闹钟尖锐的声音。”

现在举第三个例子:“我看见一个女仆手捧着几打高摞起来的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向餐厅走去。我看她手中捧着的金字塔般的瓷盘好像要失去平衡。我警告她说:‘当心!你的瓷盘会摔在地上。她的答复是:她们已经习惯这样拿盘碗了。但是,我还是跟在她的后面,非常焦虑。我是这样想的——她在进门时撞着了门槛,瓷盘落地摔得粉碎。但是——我立刻知道那不断的声音并不是由于盘子碎了,却是有规律的钟声——梦醒后才知道这个钟声是闹钟发出的。”

以上这些梦都是很巧妙而容易理解的梦,前后连贯,和寻常的梦不同。这么看,我们当然不会有疑问。这些梦的共同点是,每一个实例都通过一种声音被唤起,梦者醒来,知道这声音来自闹钟。通过这个我们知道梦是怎么产生的,然而我们所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梦中本没有对闹钟的认识,梦中也没有呈现闹钟的影像,却还有一种声音代闹钟而起。干扰睡眠的刺激在每个例子中都有着不同的解释。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有点无从说起的意味,好像是任意的。然而想对梦有所理解,我们要在多种声音之中解释,为什么偏偏单选这一种来代表闹钟所发出来的刺激。对此,我们可以反对莫里的实验,因为侵扰睡者的刺激虽然在梦里出现,但是他的实验无法解释为何恰巧通过这种方式呈现,这好像不是干扰睡眠刺激的性质能够说明的。而且在莫里的实验中,还有许多其他情景,同时依附于那个刺激直接引起的结果,例如那个利用科隆香水达到了梦里的荒唐冒险,我们也无法作出明确解释。

你们或许认为只要将梦者从梦中唤醒,便有助于我们对外界干扰刺激的影响有所了解。但就许多其他实例来讲,却没那么容易。我们绝对不是入梦即醒,如果到了早晨回忆昨夜的梦,我们如何知道它是源于哪个干扰的刺激呢?我曾在某次梦后成功地推测一种声音的刺激,但这当然是由于受了某种特殊情形的暗示。

在蒂洛勒西山中某处的一个早晨,我醒后才知道自己梦见了教皇逝世。对于这个梦的由来,我自己无法解释,后来妻子问我:“你在快天亮时听见从教堂发出的可怕的钟声了吗?”我睡得太熟,什么也没听见,但是幸亏她告诉了我,我才懂得我的梦了。

有时睡者由于受到某种刺激而做梦,可是后来就怎么也不知道刺激是什么。这种情形到底多不多呢?也许多,也许不多。要是没有人通过刺激相告,我们都不会相信。除此以外,我们也不再估计外界侵扰睡眠的刺激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些刺激只能对梦的片段加以解释,而无法解释整个梦的反应。

我们不必为此就完全放弃这个学说,我们还可从另一方面来对此进行推论。究竟是哪些刺激侵扰睡眠,引人入梦,并不十分重要。如果这不总是外界的刺激侵入一个感官,那也可能是发自体内器官的刺激——即躯体的刺激。这个假说与一般关于梦的起源的见解相似,或者相一致,因为“梦起源于胃”是一个普遍的传说。可是,夜里干扰睡眠的躯体刺激,醒后却不知道,所以也无法证明。但是对于梦起源于躯体刺激,有很多可以信赖的经验能够证明,这点我们不能忽视。

总而言之,身体器官的情况会对梦境产生影响,这点毫无疑问。梦的内容,有很多与生殖器的兴奋或膀胱的膨胀有关,这点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些例子,从梦的内容看来,至少能揣想它一定有一些类似的躯体刺激在发挥作用,因为我们可以在梦的内容里看出这些刺激的代表、替身或类化。施尔纳曾研究梦(1861年),也力主梦起源于躯体刺激之说,并列举几个好例子加以证明。比如,他梦见“两排清秀的孩子,发美肤洁,怒目相对而斗,开始两排孩子互相拉着手,又放开,然后又恢复拉手状态。”他把这两排小孩解释为牙齿,这好像能得说过去,梦者醒后“从牙床上拔出一颗大牙”,似乎更能证实其解释的可靠。又如把“狭长的曲径”解释成起源于小肠的刺激似乎也很确切,施尔纳主张梦总是通过类似的物体来代替其刺激由此引起的器官,好像也能得到互相印证。因此,我们也愿意承认体内刺激和体外刺激在梦中所占的地位同等重要,不过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对于这个因素的估价也存在相同的缺点。针对大多数的例子来讲,梦是否归于躯体的刺激,缺乏证明。只有少数的梦,才使我们怀疑其起源和体内的刺激有关,其他大多数的梦却并非这样。最后,体内刺激与体外的感官刺激相同,都只能说明梦对它的直接反应。所以我们仍无法搞清楚梦中大部分内容的起源。但是在研究这些刺激的作用时,还能注意到梦的生活有另外一个特点。梦不仅让刺激重现,还能将刺激化简为繁,义外生义,使之与梦景相适合,并用他物来代替。这是“梦的工作”的一方面,使我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我们或许因此而对梦的真实性质更加了解。

一个人做梦的范围不受梦的近因限制。英王统一三岛,莎士比亚为此写了《麦克白》一剧来庆祝,但是这个历史事实是否能说明全剧的内容呢?能解释全剧的奥秘和伟大吗?显然不能。同样,梦者所受的外部刺激和内部刺激只是梦的缘起,对于梦的真实性质不足以解释。

梦的第二个共同因素是其心理生活的特性,它一方面很难领会,另一方面又不足以作为进一步研究的线索。我们梦中的经验大部分都是视像,能用刺激来解释吗?我们所经历的真就是那些刺激吗?假设确实是刺激,那么作用于视官之上的刺激少之又少,为什么梦的经验大多数是视像呢?又比如梦中的演说,难道真有会话或和会话相似的声音在我们睡眠时侵入耳内吗?我觉得这种可能绝对不会有。

假设用梦的共同因素做出发点不能促进我们理解梦,就让我们针对它们的差异进行讨论吧。梦常常是混乱的、荒唐的、无意义的,但有些梦也比较合理且容易理解。我最近听到一个年轻人的梦,情节是这样的:“我在康特纳斯劳斯散步,遇见某君,和他同行一会儿之后,我进了一家餐馆。有一位男人和两位女人一起走过来,在我的桌旁坐下。我起初有些厌烦,试图避开她们,后来看她们一眼,却觉得她们非常秀丽”。

梦者说康特纳斯劳斯是他所常去的路,自己前晚确在那散步,路上也确和某君相遇。至于梦中其他部分则不是直接的回忆,只是和先前某个事件类似而已。又比如一个女士的梦也不难了解。“她的丈夫问她:‘你不认为我们的钢琴要调音吗?’她回答说:‘这样不值得调,琴槌要配新皮才行。’”这个梦用同样的字句把她与丈夫在白天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通过这两个简单的梦得到了什么呢?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事实:日常生活与其他有关的事件都能在梦中见到。如果梦都是如此,那么这一点就颇有价值。但这又是不可能的,有这种特点的梦仅仅是少数而已。多数梦和前一日的事件是无关的,因此我们无法通过这个来了解荒唐的或无意义的梦。换言之,我们遇到了一个新问题:我们不但要知道梦是什么,如果像上面所举过的例子,内容浅白,那还要对梦中重复出现的新近事实有所了解,看其究竟还有什么原因和目的。

我若继续这样企求梦的了解,不但我自己厌倦,你们恐怕也会厌倦。可见对于一个问题,如果未找到解决的办法,哪怕引起全世界的兴趣,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帮助。这个解决办法现在仍没有求得解释。实验心理学在通过刺激引起梦的知识上只有微薄的贡献,而哲学除了讥笑我们课题的无关宏旨,此外便没有贡献,可我们又不愿去领教玄妙的科学。历史和一般人的见解认为梦富有意义,能够预兆,但那又不完全可信,且没有实证的可能,所以我们的初步努力完全没有效果。然而我们从一个以前从没注意的方面,不期而遇地获得了一个研究的线索。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白日梦”,它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是幻想的产物,无论是健康的或是病人都会有,因此研究起来很方便。白日梦既和睡眠没有关系,就第二个共同特性来讲,又缺乏经验或幻觉,只是一些想象而已。做白日梦的人自己也承认那是幻想,目无所见,而心有所想。这些白日梦也许会在青春期之前被发现,有时也在儿童期之末,一般人到成年时,也许就不再有白日梦了,当然也有人可能一直到老都有。

很明显,这些幻想的内容是受动机指挥的。白日梦中的事件和情景,或用来满足白日梦者的野心或权位欲,或用来满足他的情欲。年轻男子脑中都是野心的幻想;年轻女人的野心则集中于恋爱的胜利,所以多数是情欲的幻想。但是在男子幻想的背后也常常潜伏着情欲的需要,他们之所以要建立伟大事业和取得胜利,其目的都是要博得女子的爱慕和赞美。在其他方面,这些白日梦各不相同,其命运也存在差异。

有些白日梦经过较短的时间后,即会被一种新的幻想代替,有些白日梦会变成长篇故事,与时俱进,随着生活不断发生变化。很多文学作品就是以这种白日梦为题材的,文学家将自己的白日梦加以改造、化妆或缩减,再把它们写成小说和戏剧。但白日梦的主角通常是梦者本人,他们或直接出面,或暗中用他人作为自己的写照。白日梦之所以是梦,或许是因为它和现实的关系同梦很像,而其内容也和梦一样不现实。然而白日梦之所以叫作梦,也许是因为它和梦有着相同的心理特征。至于这个特征,我们仍在研究当中。反言之,我们认为的名同则实同,也许是完全错误的。究竟如何,我们会在之后的章节中给予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