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蜾蠃
Les Eumènes
它披着和胡蜂一样黑黄相间的外衣,体态修长,步履轻盈。休息时,翅膀并非平展着,而是沿着长边对折起来。它的腹部有点像化学家用的曲颈瓶,靠近尾部的一端鼓起来,呈梨形;靠近胸部的一端则如同瓶子的颈部,细得像一根绳子。它起飞的时候动作很轻,飞行时也不发出声音,习惯独居。这就是蜾蠃的白描形象。我生活的地区有两种蜾蠃,体形较大的叫树黄斑蜾蠃,体长大约一法寸;另一种体形较小的叫点蜾蠃,个头只相当于前者的一半[42]。
这两类蜾蠃外貌相似[43],并且都有着出色的建筑才能。它们的才能在那高度完美的蜂巢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让初次见到它的人为之倾倒。它们的巢穴堪称大师的杰作。不过,蜾蠃也干着杀戮的勾当,这对艺术家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它们用毒针蜇猎物,还强取豪夺。它们习性凶残,用毛虫喂养自己的幼虫。把它们的习性和多毛长足泥蜂进行对比一定很有意思,这两种昆虫的猎物都是毛虫,但种类不同。也许是不同物种的天性差异,我们在观察蜾蠃的时候仍然可以得到一些新的知识。何况,光是它的窝就值得一看。
我们前面提到的膜翅目猎手都精通外科手术。它们仿佛受到了某位明察秋毫的生理学家的点拨,掌握了高超的手术技巧,令人叹为观止。但在建造住宅方面,这些高明的杀手并不称职。看看它们的窝是什么样子!不过是地下的一条走廊,另一头连着一个房间。一条过道,一个洞,组成了这个不成形的巢穴。这就是矿工和挖土工的作品,它们也许身强力壮,但毕竟不是个艺术家。它们会用镐挖土,用钳子搬开石头,用耙子耙土,但从来不知道怎么使用镘刀。看看蜾蠃吧,人家可是真正的泥瓦匠!它们用灰浆和石砖建造房屋,有时建在露天空地上,有时建在石头上,有时建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建筑工作和捕猎交替进行,就像维特鲁威[44]和宁录[45]轮番登场。
首先,这些泥瓦匠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建房子呢?如果你在酷热的正午时分经过某段朝南的墙,请细细查看那些没有被抹上灰浆的石头,尤其是较大的石块,或者看看露出地面不太多的大石头,它们被阳光烤得滚烫,就像土耳其浴室里的石头一样。如果你足够认真,那么也许能找到树黄斑蜾蠃的窝。这种昆虫不太常见,它独居,要想遇到它可不太容易。它来自非洲,喜欢炎热的气候,那种热度足以把角豆树和海枣的果实烤熟。它的窝常常搭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在不会晃动的石头上。有时候它也会在一块鹅卵石上筑巢,就像壁石蜂一样,不过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点蜾蠃的分布范围要广泛得多,对巢穴的基座也不那么挑剔。它们把巢建在墙上、孤零零的石头上,甚至半开的百叶窗的木质窗框内侧。它们也不介意把巢建在半空中,比如灌木的枝丫,或者随便什么植物的枯枝上。总之,它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筑巢,也不追求巢穴的隐蔽性,住在无遮无拦、四面通风的地方也无所谓,不像它的近亲那样谨小慎微。
如果树黄斑蜾蠃把窝搭在没有障碍物的平面上,那么它的巢穴就会是一个规则的半球形,就像教士戴的无边圆帽一样。蜂巢的顶部开着个形状规整的小口,进去是条走道,宽度只能容纳它出入。这个巢穴令人联想到爱斯基摩人或者古代盖尔人[46]的圆形屋子,上面有一个竖直的烟囱。蜂巢的直径大约二点五厘米,高约两厘米。如果蜂巢建在垂直的面上,那么大小和形状基本相同,但洞口的走廊开在侧面,竖直向上。巢穴地面直接是原石表面,无需任何加工。
选好筑巢的地点后,蜾蠃先建起一圈圆形的围墙,厚度大约三毫米。砌墙的材料是灰浆和小石头。工地设在被人踩实了的小路旁,或者附近大路边最为干燥、坚硬的地方。树黄斑蜾蠃拿大颚的尖端扒着土,用唾液润湿扒下来的灰尘,得到了真正的灰浆。这灰浆干得很快,而且干透之后就不怕水的侵蚀。石蜂也会在人来人往的小路边耙土,或者在被养路工的石碾压平的碎石路上。这些在露天建房子的工人需要十分干燥的粉末,因为潮湿的粉末不能很好地吸收唾液,没法牢固地黏结,很容易被雨水冲垮。蜾蠃有着粉刷匠的敏锐眼光,它们拒绝采用容易开裂的材料。我们稍后还会看到,喜欢在有遮蔽物的地方筑巢的建筑师们不会干这种艰苦的活儿,它们更愿意选择湿润的、容易成形的泥土。如果一般的石灰能用,谁还会花力气去生产罗马水泥[47]呢?但树黄斑蜾蠃需要最优质的水泥,要比壁石蜂所用的水泥更加坚固,因为壁石蜂会在蜂巢群外面加上一层厚厚的保护层,而它的巢穴是裸露的。而且,它们也会尽量选择大路边作为采石场。
除了泥灰之外,蜾蠃还需要一些砾石。它们选取大小相近的石块,每一块像一颗胡椒那么大。在不同地点采到的石头形状和材质大不相同,有些石头有尖锐的棱角,每个断面都是随机形成的,有些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如果附近条件允许,蜾蠃会选择光滑、半透明的石英颗粒。每一块石头都是精心挑选的。蜾蠃似乎会掂量掂量石头,用大颚判断它的大小和硬度是否让自己满意。
我们说过,蜾蠃的半球形巢穴建在裸露的石头上。灰浆凝固不需要太长时间,在这之前,蜾蠃会把一些石块填进柔软的灰浆里。它们将砾石半埋在水泥中,使它大部分露在巢穴外面,而不是穿过墙壁。巢穴的内壁应当光滑平整,幼虫才能住得更舒服。如果有必要,蜾蠃还会在巢穴内壁上涂一点泥灰,来抹平墙上的突起。填充砾石和涂抹灰浆的工作交替进行,房子每加高一层,泥蜂都会在上面嵌进一些小石子。随着围墙的增高,建筑师不断让它向中心倾斜,使巢穴最终成为半球形。我们通常用拱形脚手架来搭建半球形屋顶,但蜾蠃比我们大胆,它直接在半空中施工。
蜾蠃在屋顶的最高处开一个圆孔,用水泥砌成一个喇叭形的口,如同伊特鲁里亚[48]花瓶精致的瓶颈。当蜂巢建好后,蜾蠃在里面产下卵,并用水泥将洞口封起来。它还在塞子上镶嵌一块小石子,不多不少,如同某种神圣的仪式。这简陋的建筑物并不怕风吹日晒,用手指压也压不坏,你甚至没法用小刀把它整个撬起来。它那乳头般隆起的形状,外表遍布的砾石,令人想起远古时期留下来的巨石阵,或者用大石头砌成的坟堆。
单个蜂巢看起来是这样子,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蜾蠃会紧挨着它建起第二个巢,一直建到第五个、第六个,乃至更多。相邻的两个巢可以共用一面墙,这就减少了工作量。原先的匀称美观不见了,这些巢穴乍看之下就像一大块干燥的泥巴,上面布满了小石头。如果我们靠近一些,仔细观察这团不成形的东西,就会发现房间的数量与开口数相同,并且界限分明,上面都有一个水泥塞子,嵌着一颗小砾石。
壁石蜂筑巢的方法和树黄斑蜾蠃相同,它也会在水泥墙上嵌进个头很小的石子。它的作品最初看起来像一座塔,质朴而不失雅致;随后,一排排的蜂房建成了,整个蜂巢变成了不成形的一团。最后,它在蜂巢的外壁抹上一层厚厚的水泥,把最初的石头外墙遮起来。蜾蠃不会把蜂巢外壁全部抹上水泥,任由石头外墙和出口全部暴露在外面,但它的作品一样十分牢固。尽管这两种蜂的巢穴都用同样的材料砌成,要区分它们还是很容易的。
蜾蠃的圆顶房子是一件艺术家的杰作,而艺术家大概不会愿意用灰浆把自己的作品遮盖起来。请原谅我的怀疑,但我想我谨慎的态度对得起这巧夺天工的作品。这拱形建筑的建造者会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沾沾自喜?它会不会满心自豪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为成功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而感到洋洋自得?昆虫难道不具备某种审美吗?我想,至少在蜾蠃身上,我看到了要把作品修饰得更漂亮的癖好。蜂巢首先必须是一个坚固的居所,一个牢不可破的保险箱,但如果能把房子装饰一番,又不影响它的坚固,建筑师难道不会心动吗?谁能否认这一点呢?
我们来看看事实吧。如果顶端的开口只是一个简单的小孔,它也能和精雕细琢的门一样实用,不会妨碍昆虫出入洞口,反而还能缩短工期。但实际上,蜂巢的洞口有着优雅的线条,如同双耳尖底瓮[49]的瓶口,简直就像在陶轮上做出来的一样。为了做出这样薄而精巧的洞口,优质的水泥和细致的工作缺一不可。如果建筑师只想建一座牢固的房子,它为什么要费这样一番功夫呢?
还有一个细节。在用来覆盖拱形穹顶的石子当中,石英石占了大多数。它们光滑而晶莹,微微闪着光,十分赏心悦目。在巢穴的周围,石英石和普通的石灰石数量基本相同,为什么蜾蠃更偏爱闪闪发光的石英石?
更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常常能看到拱顶上镶嵌着蜗牛的空壳,被太阳晒得发白。蜾蠃偏爱体形最小的一种蜗牛,即条纹大蜗牛,它们常常生活在干旱、向阳的坡地上。我甚至见过几乎全部用这种蜗牛的壳砌成的蜂巢,看起来就像耐心的手艺人精心制作的贝壳装饰小匣子。
这里不妨做个对比。澳大利亚的一些鸟类会编织树枝,建成带顶棚的走廊和精巧的别墅,其中大亭鸟最有代表性。为了装点鸟巢的出入口,它们会捡来闪闪发光、色彩鲜艳的物品,摆在门槛上。每个鸟巢的大门都像新奇的博物馆,摆满了光滑的小石头、各式各样的贝壳、空蜗牛壳、鹦鹉的羽毛和白得如象牙一般的小骨头。人们丢失的杂物都可以在鸟儿的博物馆里找到,比如烟嘴、金属纽扣、碎布,还有印第安人的战斧碎片。
在每个鸟巢的入口处,堆放的杂物足有半蒲式耳[50]那么多。这些东西对鸟儿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它收集这些东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我们熟悉的喜鹊也有类似的癖好,它们会收集一切闪闪发亮的东西,把它们当成宝贝藏在窝里。
蜾蠃热衷于用发亮的石头和蜗牛壳装点蜂巢,它们就像是昆虫中的大亭鸟;但蜾蠃想得更周到,它知道如何将实用与美观合二为一,用找到的宝物建造蜂巢。它的巢穴不仅是坚固的堡垒,同时也是一座博物馆。如果它能找到半透明的石英,便对普通的石子不屑一顾;如果它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蜗牛壳,会马上拿来装点自己的屋子;如果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能够找到充足的蜗牛壳,那么它会把整个蜂巢都镶满这白色的珠宝,把自己的喜好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还是有别的原因?谁又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呢?
点蜾蠃的巢体积相当于一颗中等大小的樱桃,它完全用泥灰建成,外表没有一颗小石子,形状和前文中讲述的树黄斑蜾蠃的巢完全相同。如果蜂巢建在足够开阔的平地上,那么它就是一个带烟囱的半球形房屋,顶端有喇叭形的出口。但是,如果基座小得只有一个点,比如巢建在一根小树枝上的时候,形状就会像一个圆形的胶囊,上面仍然有一个细长的出口。这时候,蜂巢看起来就像某种微型的异国陶器,或者大肚凉水壶。巢穴的壁就像纸一样薄,轻轻一捏就能把它捏碎。蜂巢的外表有点凹凸不平,一些地方很粗糙,甚至有细细的条纹,这是在一层层涂灰浆的过程中形成的。有些地方还凸起结节,几乎总是呈同心圆分布。
这些半球形或细颈瓶一般的巢穴中常常堆满了毛虫。我们来看看蜾蠃的菜单上有哪些美食吧。尽管这工作有些枯燥乏味,但还是有价值的,我们可以通过菜单了解蜾蠃在本能的范围内,怎样根据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调整食谱。菜单上的食物很多,但种类缺乏变化,主要是各种个头较小的毛虫,也就是小型蝴蝶的幼虫。通过观察这两种蜾蠃猎物的身体结构,我们可以断定那就是毛虫。它们的身体有十二节,不包括头部。最前面的三个体节长有胸足,随后是两个无足的体节,接下来是四个长着腹足的体节,然后又是两个无足的体节,最后一节身体也长了一对尾足。这个身体结构和我们前面看到的沙泥蜂捕食的地老虎完全相同。
我在笔记里有过记录,那是从树黄斑蜾蠃窝里找到的毛虫的一些特征。它们的身体呈浅绿色,偶尔也能看到淡黄色的毛虫,身上都长有白色的短毛。头比身体要大一些,黑色,没有光泽,同样长着短毛。它们体长十六到十八毫米,宽度大约为三毫米。我是在卡庞特拉[51]写下这段笔记的,如今近三十年过去了,在塞里尼昂迪孔塔[52]又见到了蜾蠃的储藏柜,和当年所见一模一样。时间和地点的改变并没有使蜾蠃的食性发生变化。
蜾蠃始终恪守着祖先的食谱,我只见过一个例外,仅仅一个。我的笔记里提到了一个独特的巢穴,和与之并列的其他巢穴都不一样。那里面有一条尺蠖[53],它只有三对腹足,分别生长在第八个、第九个和第十二个体节上。它的身体两头较细,各个体节的结合处收紧,全身浅绿色,在放大镜下可以看到细细的黑色条纹和稀疏的黑色绒毛。它体长十五毫米,宽度大约二点五毫米。
点蜾蠃也有自己的食谱,它们的猎物主要是个头较小的毛虫,身长约七毫米,宽约一点三毫米。这些毛虫的身体也是浅绿色,各个体节的连接处明显收紧。头比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要窄一些,上面有棕色的斑点,身体的两侧各有一排眼状斑,这些斑点外沿白色,中央有一个黑斑,上面长出一根黑色的毛。在第三个、第四个和倒数第二个体节上,每个眼状斑上有两个黑点和两根毛。这就是普遍的规则。
在我所有的笔记中只有两个例外,它们身体是淡黄色的,上面纵向排列着五条砖红色的条纹,毛发十分稀少。它们的头和前胸是发亮的棕色,体形和前面提到的毛虫基本相同。
为每条幼虫准备的食物有多少份,这个问题比虫子的品种更重要。在树黄斑蜾蠃的巢里,我有时候能找到五条毛虫,有时能找到十条,分量刚好翻了一倍,但这两种情况下,蜂巢的大小是完全一样的。为什么蜾蠃如此偏心,给一条幼虫双倍的食物,另一条幼虫却只能吃到前者一半的分量?这些食客的胃口是一样大的,一条幼虫要吃多少,另一条自然也会要多少,除非雌雄两性的胃口有所不同。在发育完全之后,雄性树黄斑蜾蠃的体形要比雌性小,无论是体重还是体积都只有雌性的一半,因此雄虫生长发育需要的食物也只有雌虫的一半。我们可以推断,食物丰盛的房间是为雌性幼虫准备的,而食物匮乏的房间是为雄性幼虫准备的。
但是,蜾蠃是在准备好食物之后才开始产卵的,并且卵的性别还不确定,即使最仔细的检查也不能判断一颗卵孵出来的幼虫会是什么性别。因此,我们不得不推断出这样一个奇异的结论:母亲在产卵之前就知道卵的性别,这种预见让它得以根据幼虫的胃口来分配不同分量的食物。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我们曾经认为沙泥蜂具有某种特殊的官能,以此解释它的捕猎,但我们该如何解释这种预知未来的能力呢?偶然论能否解答这个神秘的问题?如果蜾蠃没有为达成某个目的而进行任何规划,那么它又怎么能够预见这不可知的未来呢?
在点蜾蠃的巢穴里,猎物被塞得满满当当,不过每个窝确实都比较小。我的笔记里记载了一个蜂巢,第一个房间里放了十四条绿色的毛虫,第二间里放了十六条。关于点蜾蠃的菜单我并没有完整的资料,因为当时正忙着研究它的近亲怎样建造石头房子。由于点蜾蠃的两性体形也有所不同,因此我猜测这两个食物充足的房间是为雌性幼虫准备的,为雄性准备的食物一定比这少得多。不过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只能提出一个简单的猜想。
我经常看到的是用砾石砌成的窝,幼虫蜷缩在里面,食物已经被吃掉了一部分。在家里养育昆虫,每天观察它们的发育状况是我的头等大事,并且这件事做起来也很简单。我熟练地承担起养父的职责,有了饲养沙蜂、沙泥蜂和掘土蜂的经验,感觉自己的水平还过得去。我把旧的钢笔盒拆开,铺上一层沙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幼虫和食物从窝里搬到沙床上。对于这种方法,我已经驾轻就熟,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我看着幼虫用餐,慢慢长大,然后结茧化蛹。有了丰富的经验,我对养育蜾蠃也很有信心。
然而,这一次的尝试令我十分失望。所有的实验都失败了,幼虫一口食物都不肯吃,可怜兮兮地死去。
我觉得失败背后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我可能在拆除堡垒的时候不小心挫伤了娇弱的幼虫,或者在用小刀挖开蜂巢的时候,让一块碎片砸伤了幼虫。也可能是因为幼虫忽然间被我从黑暗的巢穴中拖出来,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感到无法适应,或者外面的空气过于干燥。我尽一切努力弥补我能想到的所有可能的失误。我尽可能小心地拆掉蜂巢,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阳光,避免让幼虫突然暴露在阳光中;把蜂巢挖开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幼虫和食物都装进试管,再将试管放进盒子里;我用手托着盒子把它们带回实验室,以减少路途中的颠簸。但我的努力都白费了,只要离开它的巢,幼虫就必死无疑。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努力弄清给幼虫搬家失败的原因。树黄斑蜾蠃的巢是一个坚固的小盒子,要撬开它就得使劲砸。拆除这样一座建筑必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事故,因此有理由相信,在拆除的过程中幼虫有几处受了伤。至于把整个蜂巢撬下来带回家里,这需要加倍的细心,在野外仓促的作业中是不可能办到的,这种方法并不实际。树黄斑蜾蠃的巢几乎都搭在牢固的大石头上,比如墙上的石砖。我养育幼虫的实验一直不成功,是因为幼虫在拆迁的过程受到了伤害。这个理由似乎很有说服力,我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并开始怀疑实验失败的真正原因。蜾蠃的巢里都塞满了猎物,在树黄斑蜾蠃的巢里,每个房间有十条毛毛虫,点蜾蠃的巢里大约有十五条。这些毛虫无疑都被蜾蠃的螯针蜇过,但并不是完全瘫痪的,我不太清楚其中的道理。它们的大颚仍然能够咬住我递过去的东西;它们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如果用针尖轻轻拨弄,身体后半段还会猛地抽动。在这一大群蠕动的毛虫中,有十五对大颚可以咬死幼虫,有一百二十对足可以踩死幼虫,那么卵应该产在什么地方才能安然无恙?如果食物只有一条虫子,那就不存在这样的危险,昆虫不会随便将卵产在猎物身上的什么地方,而是精心选择了一个非常独特的部位。沙泥蜂会把卵横着产在地老虎的身上,在第一个长有腹足的体节侧面,并且固定卵的一端。卵固定在毛虫的背上,在足的反面,所以那个地方也许是安全的。而且,毛虫的大部分神经节都被注入了毒液,只能侧卧着一动不动,没法扭动臀部,或猛地抽动最后几节身体。即使它想用大颚咬,或者足部能够抖动,前面也什么都没有,因为沙泥蜂的卵在它的背后。因此,幼虫一孵出来,就能安全地享用这庞然大物肚子里的养分。
但是,在蜾蠃的巢穴里完全是另一种形势!这些毛虫并没有完全瘫痪,也许是因为它们只被蜇了一下。如果用大头针碰一下就能让它们扭动,被幼虫撕咬的时候它们一定也会挣扎的。如果卵被产在其中一条毛虫身上,那么只要选对了产卵的位置,这条虫子还是能被安全地吃掉的,我承认这点。但是,这里还有其他的毛毛虫,它们并没有完全丧失抵抗能力。只要其中有一条虫子动一动,蜾蠃的卵就会被抖落下来,掉进这数不清的足和大颚中间。可是,什么样的突发状况会让卵遭殃呢?
也许,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一堆毛虫也完全有可能自己蠕动起来。而这颗长圆形的卵,如同水晶一般透明,十分娇嫩,轻轻一碰就会受伤,稍微一压就会碎裂。
不,蜾蠃一定不会把卵产在这一堆毛虫之中。正如我前面说过,毛虫并没有彻底丧失攻击能力。它们没有完全瘫痪,受到刺激的时候仍然会扭动,这就是证明。还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据:我曾经在一个树黄斑蜾蠃的巢里发现了几条快要变成蛹的毛虫。显然,毛虫的变态发育就是在这个蜂巢里完成的,也就是说在受到蜾蠃的针刺之后发生的。那么,蜾蠃对毛虫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手术呢?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过它捕猎的过程。蜾蠃在捕猎的时候肯定蜇了毛虫,但我不知道它刺在哪里,刺了多少下。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毛虫被麻醉得不深,因为它还有很强的生命力,甚至能够发育成蛹。这一切都令我们思考,蜾蠃到底采取了怎样的手段让卵避开了危险。
我非常渴望了解蜾蠃的计谋。尽管蜾蠃的窝非常罕见,找起来很困难,有时候挖开一个巢却什么也没发现,我仍然顶着烈日,花上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我一心想找到答案,最后终于找到了。这就是我的办法:用刀尖和镊子在蜂巢侧面开一个小窗,这种办法对树黄斑蜾蠃和点蜾蠃都适用。这项工作需要十分小心,以免弄伤里面的虫子。过去我是在屋顶上砸开蜂巢,现在从侧面打开它。当洞口足以让我看清里面的情况时,我就停下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呢?我稍停片刻,请读者自己开动脑筋,猜一猜在我前面提到过的险恶环境里,蜾蠃用什么方法保护自己的卵和孵出来的幼虫。你们有着创新的精神,去分析,去思考吧!你们能猜到答案吗?也许没有,那么我还是告诉你们吧。
卵并非产在活的毛虫身上,而是用一根蛛丝一般纤细的丝悬挂在拱形的穹顶上。只要轻轻吹一口气,这精巧的卵就开始颤抖、摇摆——这令我想起了先贤祠里著名的傅科摆,它用来展示地球的自转——食物则堆在卵的下方。
来看看这出好戏的第二幕吧。为了更好地观察,我们在蜂巢上开一个大小合适的窗口,等待幸运之神的眷顾。幼虫已经孵化出来并且长大了,就像卵一样,它也被倒挂在天花板上,但悬挂它的丝明显更长,似乎是由挂着卵的丝和另一根带子一样的东西连起来组成的。幼虫要进餐了,它头朝下,找到了其中一条毛虫柔软的肚子。我用稻草轻轻戳了戳仍然完好无损的毛虫,这堆虫子都骚动起来,而幼虫马上从中抽身。这是怎么做到的!奇迹层出不穷。我曾以为悬在丝线下面的那一截不过是一条扁平的绳子,一条丝带,然而实际上却是一个袋子,一个鞘,它就像一个攀登的过道,幼虫可以退回到里面爬到高处。虫卵的外壳仍然保持着圆柱状的外形,也许经过幼虫的加工后变得更长了,它为幼虫提供了逃生通道。只要感到毛虫有一点儿威胁,幼虫就会逃走,回到天花板上。躁动不安的毛虫够不到那儿。等到毛虫恢复平静,它又从过道里滑下来,重新开始用餐,仍然保持头朝下、尾朝上的姿势,随时可以撤退。
第三幕也是最后一幕。幼虫长大了,有了足够的力气,蠕动的毛虫再也不能威胁它了。与此同时,毛虫因为长时间的麻醉和饥饿,虚弱不堪、精疲力竭,渐渐彻底失去了自卫能力。幼虫已经从娇弱的新生儿长成了强壮的少年,它抛开用来升降的绳索,直接扑进剩下的猎物之中。至此,盛宴结束。
这就是我在这两种蜾蠃的巢中观察到的情况。我向朋友们描述了我的发现,他们比我还要惊讶于蜾蠃天才的策略。蜾蠃把卵挂在天花板上,毛虫根本够不着。幼虫刚孵化出来的时候,因为卵壳增加了丝线的长度,它可以倒挂着够到猎物,小心翼翼地用餐。一旦感到威胁,它就后退到卵壳中。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最初饲养幼虫的实验会失败了。我忽视了那条救命的绳索,它如此纤细,一碰就断。我有时采集卵,有时捕捉还在发育初期的幼虫,在这个过程中我刚好弄坏了屋顶,让幼虫掉进毛虫中间。这样一来,幼虫直接与危险的猎物接触,所以没有一条能够安全地长大。如果我的哪一位读者刚才想到了比蜾蠃更好的办法,请做做好事,把答案告诉我吧。将本能的灵感和理智的灵感进行对比,一定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