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复盘:百年纷争人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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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民初有个黄远庸(2)

黄远庸的文章大抵可分三类,一为政治问题之态度,二为新文艺之探索,三为人生问题之思考。以最具影响的“时论”而言,“全用评判的态度,所根据的材料,比较的也很正确,绝不肯‘信口开河’的乱说”。黄远庸认为新闻记者应当尊重彼此的人格,“叙述一事,要能恰如其分、调查研究,须有某种素养”,并自谦“是不够资格之一人”。因此,议事论人,慎之又慎,既不带成见,也不因私谊而有所隐讳,包括对待共和党的那些朋友。对于袁世凯其人,黄远庸向持客观态度,有一说一,不人云亦云,“当时有一派反对袁的人,无论什么,总要把袁带上骂他一二句。远庸却不是这样极端的谩骂”(林志钧语)。黄远庸在《少年中国之自白》一文中评析袁世凯,“并非不可与为善之人”,其势力、魄力和经验,今日中国无可比偶,维持危亡,惟斯人任之,“然自其受政以来,则其善日少而恶日多者,此由于其本身之原因者半,由于其左右及政党政客之原因者半”;袁氏具备“五大”长处(意志镇静、经验丰富、见识闳达、强干奋发、拔擢才干),袁氏的问题在于,“一由智[知]识之不能与新社会相接;一由公心太少,而自扶植势力之意太多。综言之,则新智[知]识与道德之不备而已,故不能利用其长处于极善之域”[13]。正因为持如此洞见,黄远庸断言民国必败于袁氏之手,“政局之日趋于险恶者非他人为之,乃袁总统之自为之也。彼等及今而不改此度者,则吾国运命可以二言定之,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而已”[14]。

1915年,洪宪帝制兴起,袁世凯不顾黄远庸抨击之种种,“阳示宽容,阴欲罗致,收为己用”(沈云龙语),此为袁氏“刚柔相济”之手段,却亦因此导致革命党人对黄远庸大为不满,藉口有袒袁之嫌,“益以夙昔积恨不能平,则必欲杀之而后快”,终使他无逃于天地之间,“忽有壮士二人闯入座上,拔枪击之,黄应声而扑,瞬刻身死”[15],惨遭无妄之灾。其手段之果决,令人震惊。黄远庸实属冤死,在当时,确有内史(夏寿田)奉袁世凯令,“要他做篇文字,表示赞助之意”。黄远庸心不谓然,却又未能拒绝。因此,一连七八天,延宕不作,无奈对方催逼太甚,最后只好做一篇似是而非的文字,“既不言反对帝制亦未见拥护”(梁漱溟语),根本是“搪塞”而已。

袁世凯自然不满,示意再作,黄远庸不肯迁就,托故遁走上海,并拟往海外暂避。未料,又遭人误解,坊间一度盛传黄氏赴沪是为袁世凯主持即将创办的《亚细亚报》,梁漱溟知道后,大惑不解,投书《甲寅》杂志,“终觉其操行可信,当不至如此……”黄远庸得闻此事,即给《甲寅》主编章士钊去函,声言“与上海《亚细亚报》实无一日之关系,且其脱离,在此报未出版前”;同时,致函梁漱溟,痛陈衷曲,“决不敢谓足下所疑之过情,且深感足下即见疑矣,乃不以为不可教,且誉其操行可信,远诚不知何修而得此于足下”[16]。

1915年9月,二十三岁的梁漱溟编成《晚周汉魏文钞》一书,登门请黄远庸作序。出于对青年人“嘉许鼓励”,黄慨然允诺。赴美洲前,黄远庸在给梁氏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足下试询与远雅近者,即知远之对于兹事始末之用心可哀,其或有一二疑似之迹,一二俳优应答之作,皆东坡所谓此故我非真我也”[17],让梁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无比纠结,“他是有良知的人,常在痛恨自己,是在内心矛盾中生活的人”[18]。

黄远庸挚友林志钧(字宰平,著名法学家,北大教授林庚之父)知其内幕,后来披露:“他做完了,就拿来给我看,并带着某内史的来信。他说实在不好意思,只得把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罢了。我当时觉得这样对付法子,实在不妥当,以为总是不做为妙。……那几天,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境遇,又算是他人格争死活的最后一关”,倘若黄远庸真的是对袁世凯竖起了降旗,“那么我们今日也再不必提黄远庸三个字了”。[19]

民初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忧危丛脞,以政争和党争尤烈。黄远庸噩耗传来,友人悲从中来,太息满襟,江苏省咨议局议员、资政院议员孟昭常(字庸生)长恸不已,作《哭黄远庸四首》,有“何处青山遂埋骨,当年华屋可招魂。人间未许留英物,海外徒闻叱帝阍。长说有才皆欲杀,如君那复得生存”之句,词意真切,字字沉痛,以寄哀愤。友人这样评价黄远庸:以新闻为志业,远非无聊政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天天在这个大舞台包厢听戏的人。他是预备做戏评,所以来听戏的。他自己没有唱戏,却极希望改良戏剧的一个热心家。可怜把他混在没明不白的黑幕里边毁了,今日应该有人知道远庸死的可惜……”[20]

1919年,林志钧为纪念亡友,搜集其生前在上海《申报》、《少年中国周刊》、《庸言报》、《国民公报》、《东方杂志》等所刊之论说、时评、杂著等,近五十万言,辑成《远生遗著》,梁启超题签,凡四册,交上海商务印书馆于次年出版,“实为研究民初政史之绝好参考资料”。黄远庸死于非命,包括宋教仁、汤化龙先后被暗杀,“实贻国家以不可规复之损失”(梁启超语),突显民初中国现实政治的“杌陧不宁”,正如史家沈云龙所言,“袁氏固自食其果,身死名裂,而国民、进步两党亦两败俱伤,遂致酿成南北大小军阀累年混战不休,越三十余载之久……”如此结局,未必无人料到,[21]只是在“共和”下,各有拥戴,党见忌人,盲从鼓吹,互不相让,“他们若不要国家,我们就不要法律”,[22]这是黄远庸在《三日观天记》中记下的一段话,他的死,也正应了这句!

注释

[1] 孙文与胡汉民的谈话,《孙中山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8月第一版,第一卷,第585页。

[2] 冯自由著《革命逸史》,中华书局1981年第一版,第三集,第378页。

[3] 1913年4月23日袁世凯为宋案复黄兴电,参见朱宗震、杨光辉编《民初政争与二次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页。

[4] 参见中华文史丛书之三十八,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台湾华文书局,1938年铅印本影印,林志钧序,第2页。

[5] 黄远庸《袁总统此后巡回之路径》一文,原载1913年11月26日《少年中国》周刊,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32页。

[6] 黄远庸《忏悔录》,原载1915年11月10日《东方周刊》,参见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100页。

[7] 沈云龙《黄远庸其人其言》,台湾《传记文学》1975年第27卷第1期,第61页。

[8] 梁漱溟著《忆旧谈往录》,金城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第85页。

[9] 沈云龙《黄远庸其人其言》,第64页。

[10] 黄远庸《政局之险恶》,原载1913年2月4日《少年中国周刊》,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49页。

[11] 参见沈云龙《黄远庸其人其言》,第64页。

[12] 黄远庸《不党之言》,原载1912年12月19日《少年中国周刊》,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16—17页。

[13] 黄远庸《少年中国之自白》,原载1912年12月12《少年中国周刊》,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10—12页。

[14] 黄远庸《政局之险恶》,原载于1913年2月4日《少年中国周刊》,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51页。

[15] 冯自由著《革命逸史》,第三集,第378页。

[16] 梁漱溟著《忆旧谈往录》,第87页。

[17] 参见刘绍唐主编《民国人物小传·黄远庸》,台湾《传记文学》1983年第41卷第1期,第142页。

[18] 梁漱溟著《忆旧谈往录》,第88页。

[19] 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林志钧序,第2—3页。

[20] 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林志钧序,第7页。

[21] 章太炎尝言:追念前清之亡,既由立宪;俯察后来之祸,亦在共和。《章炳麟为请大总统便宜行事致黎元洪电》(1912年7月),参见朱宗震、杨光辉编《民初政争与二次革命》,第71页。

[22] 黄远庸《三日观天记》,原载1912年8月1日《时报》,王有立主编《黄远生遗著》,第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