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上
我将转身离开。这隐晦的大地
深藏着不幸或人世的喧哗
侍奉的泥土你交给我的
我将毫无保留地一一奉还
悬空的果实
我只看到果实
同好多人一样——
我看到它红艳、圆润，越来越丰满
我看到诱人的果香
仿佛裹着丝绸的光芒
穿过一片又一片叶子
照亮了整个果园
风轻吹它晃动一下
我的心就咯噔一声
整个夜晚
我就在这种不安和担心中
彻夜未眠
春天的侧面
青草像颂词一样冒出地面
我来不及抹去
伤口上的盐。在春天的侧面
蛰伏着蓝色的忧郁的火焰
它拒绝说出一朵花被胁迫的若干真相
说出风的身不由己
说出雨的一厢情愿
我的眼睛多么无辜
只对被风沙击打过的事物
流泪。并被沉沦在地下的尖叫
一遍又一遍惊醒
世上
在世上走一遭
我只带走了几滴露水、一缕清风
和一把隐忍的刀鞘
用露水擦亮被欲望锈蚀的眼睛
用清风吹散心灵的乌云
用刀鞘收紧饮满仇恨和伤害的刀锋
在世上走一遭
和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一样
尊老爱幼爱惜粮食和尊严
能追逐阳光也不遮蔽影子
这就值了
像一棵树一样倒下
听得见訇响或者什么也听不见
倒在宽恕着的大地上。这就够了
空地
我尝过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除了亲情、爱情，良知和悲悯
心中还有一块空地
仅仅有那么
一小块
作为自留地种什么都行
但一定要远离
浮夸和污染。仇恨或者诅咒
否则宁可任其荒芜
我会终其一生
一遍遍地剔除疯长的杂草
还原地本来的面目
所愿
生活的车轮飞快地旋转。昼夜倒置
不断变幻着的光线和速度
打开了一个又一个
欲望之门。没有尽头
我渴望有一种慢带着无边的天籁
像草叶上晃悠的露水
像滑过蝶翅的微风打湿我抚慰我
我疼痛的骨头疲累的身心和灵魂
会在一杯清茶一次散步
一缕淡然的书香中慢慢地舒展
像一朵花在夜晚，在柔曼的月光下
忽略了自身的芬芳
气定神闲地绽放
修剪
必须借助于一把长长的剪刀
为了爱必须忍痛割爱
黑夜即将来临。风暴蠢蠢欲动
一道锋利的光芒
穿透时光冰冷的锈气
剪去生命的荒芜和假象
剪去太多的欲望与忧伤
剪去无关的痛隔靴的痒
不能犹豫不决。一念之差
时间会磕掉剪刃上的钢
坐着
坐着。他像一块青幽的石头
被青草悄悄地围困
身在风中，心在风外
俗世的阴影遮不住梦中
盛开的莲蓬
一个人用孤独的目光
锁住一块空地
地上只种着一粒芝麻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一片风中的叶子
一把孤独的长椅
我单薄的影子再也无人搀扶
时间在我的额头上
不断堆积沉淀
但它已不属于我
我老了。鱼儿从眼角溜走
我白发飘飞如草
浑浊的眼睛被一粒沙子秘密挟持
一杯热茶渐渐冷却
那枚沉入水底的茶叶
用残存的香气把冰凉的梦魇包裹
索取
向大地索取庄稼和牛羊
向海水索取骨头
向天空索取风的衣裳
一滴水在尘埃中瞬间消失
一枝疯狂的玫瑰
在落日的灰烬中提前凋谢
多少人倒在索取的路上
荒草锁住了坟头
一条蛇和一头大象
在各自的命运中相互退让
我只是一个过客
两手空空。心中的悲悯
不足以改变一只蚂蚁的走向
暗处
星辰坠入沧海
远处的风暴正在聚拢
一块烧红的铁渐渐冷却
在暗处。多少事物还原了本相——
那是马嚼夜草的声音
是草根与泥土的吟唱
是一种快与另一种慢
不期而遇的疼痛或不舍
一个人的内心有一条上升的河
在时光的废墟之上
那些宽恕的叶子
在谁的目光下尽量把光芒降低
慢下来
我庆幸我能够慢下来
像一颗旋转的螺丝停留在某一刻
与无欲的生活严丝合缝
慢下来——
用露水擦去眼睛的灰尘
用青草呼吸。用一片月光
抚摸疲惫而疼痛的骨头
我会站在路边看一看身前身后
那些东奔西走的人群
像一片片树叶被风吹远
曾经的情仇爱恨
在我翻晒过的土壤里
长出盛大的荒芜
曾经的不满变成一株孤独的罂粟
慢下来——
像河水在冰面下暗暗流动
不会发出过分的声响
我会因为自知而流下宽恕的泪水
确信
在众多的呈现中
我要为自己挑选一个词——
沉静、温润、隐忍，不愠不火
不胭脂气，不轻贱，不招摇
不欲壑难平。不乖戾，不刺眼
不在不该出声的地方
出声
人过中年。翎羽早已被风磨秃
爱情像生活本身
穿针引线，透着风
漏着雨一缕夕光
让蒙蔽的身世原形毕露
我确信一滴水制造了彩虹
也隐藏着风暴不会
沉渣泛滥。一朵花不会热烈过度
枯萎是它美的回归
我不会奢求太多
——虚幻的尘世
一个众口难调的词不会
被驯服或豢养
只能被时间庄严地确认
我将转身离开
我将转身离开——
带着青草、露珠和鸟翅上的波
带着倾斜的风、微凉的月光
带着一把磨损的吉他和青铜上
长出的美丽锈斑
前方，有一碗唤醒的水
泛着恬静的银光
城池下的草灰凝结成云
等着闪电瞬间撕碎
我将转身离开。这隐晦的大地
深藏着不幸或人世的喧哗
侍奉的泥土你交给我的
我将毫无保留地一一奉还
够了
真的，够了——
世界如此不堪重负
需要我们再轻一点慢一点
不要让饕餮之徒遁形
不要对着镜子装疯卖傻
不要让一株美丽的罂粟
替我们承担殇荡的过错
轻一点，慢一点
风过后，不会带起岁月的沉渣
不会让辽阔的苍茫陷入混沌
不会让一只单飞的鸟
喑哑喉咙
让一地月光洒满清凉
一粒草籽在泥土中粲然分蘖
让黑夜莫名地战栗
够了。我们要的太多
肉体臃肿灵魂出窍
那不曾带来的
原本是我们无法带走的
轻一点，慢一点
说出爱说出感激
说出万物生存的规则或秘密
说出绿叶对根的情思
够了——
我们说过的
正是我们在末日降临时
来不及说出口的谶语或伤疤
角落
偌大的世界。拥塞、陌生
这里是属于我的
我只取一抹阳光一滴水
和时光沉淀的一分虚静
把呼吸放轻。把四肢舒展
把心跳压低
让一朵枯萎的莲花
在水中慢慢苏醒吐出嫩红
这就够了——
我可以发呆可以冥想
可以让不轻弹的泪
摇落一地伤心或寂寞
光明与黑暗交媾的世界
我知道只有我的影子
从未背叛过自己
它是属于我的
就像心上空出的小小角落
不愿被别的事物遮蔽
被风吹
我把一些潮湿、发霉的事物
从记忆的抽屉里一一拣出来
让它们被风吹
在迟疑的命运中
它们大多数呈现黑色
变得僵硬，要么干脆烂掉
只有一小部分
还原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在风中，它们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才能脱离自身的阴暗
累
其实我很累
在你的面前
我却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累但不说出口
这么多年了
我从未打算过逃避或背离
一把柴一粒盐
生活还在继续
平淡中弥漫着快乐的忧伤
一棵心乏的植物
可以在另一个春天蓬勃
我只有紧紧拽住今天
我宁愿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在你的面前
我不说出累
美的事物
美的事物在我们贫瘠的想象中
不为我们所知
她隐藏在时光的喧嚣背后
她沉浸在心灵深处
千万别惊醒她
千万别被美的光芒灼伤
世界这么小，当美出现时
人的欲念又那么大
美像黑暗中恬静的火焰
融化了一团黑又一团黑
却从来没有发生过美的冲撞
抵达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离起点愈近内心愈空
记忆中的火车
一列接一列地穿梭。有时轻快
有时吭哧吭哧地冒着黑烟
像一个人在生活的驱使下
吃力地爬坡
那张唯一的车票
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
攥得发湿。但铁轨的尽头
仍不是终点
石子
从石头上剥离开来
依然有石头的底色
清冷而坚硬
那么小的存在
几乎让人忽略
它沉静不说话
风打磨着它。雨冲刷着它
它把棱角慢慢收起
把尘世一一看透
它不说话。它却硌疼了
那个用手握紧它的人
木头
埋在土里
慢慢地发黑、腐朽
与泥土化为一体
哪怕只有一个人喊一声
只有一个人向它
投去人世最后的一瞥
即使一根朽木
也有活着的欲望
除非我们提前为它预定了死期
错过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
再次错过了早晨，错过了
露水、日出和钻石般的清醒
像一把匕首错过了饮血的尖叫
一张隐忍的纸错过了笔尖激情的触摸
像一截废弃的木头在阴暗的雨水里
渐渐发黑腐朽
我错过了整个秋天
一个陷于孤独的人
把风挡在身体之外
错过了骨头里的痛和命中的鹰
水域
在玻璃缸中我倒进半桶清水
浸入几枚卵石和一些水草
再放进几尾小鱼
让它们在有限的水域无限地游
隔些日子，我要往水中输气
送氧换掉有些混浊的水
或者撒几粒饵料
看鱼儿们争相啄食
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习惯了在疲累之余
捉摸几尾鱼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才发现
我原本也是一条这样的鱼
一生游不进另外一片水域
余生
风吹散了世俗的乌云
我的余生：一道恣意的蔚蓝
轻盈，透明，宁静。像银子沉入水底
渗出无欲的幽光
红尘之外，一片清癯的花瓣
举着残存的香气，有着凋落的坦荡或美
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我得好好把握。好好地爱
雪霜覆盖的大地
深埋着万物的悲悯或伤口
渐渐弯曲的刀锋
卸下泪水里黄金的柔情
我要再看一眼最后的村庄
那里有我的亲人——
黄土掩埋的身世，荒草锁住的坟茔
我的目光牵住炊烟的高度
牵住农具里隐忍的水
和黝黑屋瓦上卑小的秘密
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
那些未曾经历过的，命中之外的
事情，正在上演——
伤害，幸福，谎言，宽恕
爱的偏执或提心吊胆
在我的骨头上埋下梅花的锈斑
泪水熄灭了远处的风暴
我掰着手指，清点着五谷和六畜
并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
我灵魂的马匹会在大梦中醒来
交出内心的丝绸、经卷
和一件瓷器破碎而高贵的声响
墓地
多么冰凉的夜晚，月色苍白
万物的魂灵在大地上游走
破碎的幸福或伤害缝补着生活的逻辑
一切即将谢幕。今夜
不为人知的墓地
会被一枚霜染的落叶轻轻覆盖
我痴迷于它腐朽的气息
陈旧、缓慢，一触即碎
像钢花在水中一一熄灭
有着宽恕之后的静美和无欲
夜渐凉，血管里马蹄声声
高过了秋天赤裸的虫鸣和谶语
星光低垂，一切止于虚无
被爱所伤的人，在时光的底片上
用泪浸透一把刀子的幽光
那柔软的呼吸，满含哀怨
契合命运的玄机或走向
一支暗箭无法穿透无字的碑文
在墓地，一束惨烈的白花
泅渡着来世迷诱的香气
一扇门早已关闭
另一扇窗户即将打开
亲爱的，在我葬你于心之前
请允许我在你闪电的唇上再活一次
底色
我没有太多的奢求
从春天出发
我向宽恕的大地
交出了仅有的阳光、雨水
和风中的秘密
我收割并被收割着
一些日子像鸟一样旋起
又落下
我躲进一堆石子
像一块被温柔打磨的伤疤
谁也想看一看我
但谁也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