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自己特地把出发推迟一小时,换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屈辱的对待。他想:“只有笨蛋才和人生气,石头下落是因为它重。难道我永远长不大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养成这个好习惯,我难道为了钱就要向这些人出卖灵魂吗?如果我想赢到他们的和我自己的尊敬,那就应该清楚表明,是我的贫穷在和他们的财富打交道,而我的心和他们相距甚远,它高高在上,他们无论是轻视还是宠信都不可能达到它的高度。”这些情感纷乱地填满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他那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挂上了自尊心遭受伤害的冷酷神情。德·莱纳夫人完全乱了方寸。她原来准备的那些冷淡被代之以关心的表情,她刚才目睹的一切令她极为惊讶,而惊讶随之变成了关心。
早晨见面时的那些客套话,他们俩谁也开不了口。于连,情感扰乱不了他的判断,很快就找到一个办法向德·莱纳夫人证明,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友谊多么无关紧要;他对这次旅行只字未提,行了个礼,掉头就走。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她被他昨晚上还非常可爱的目光中透出的那种阴霾的傲气给吓呆了,这时,从花园深处跑来了她的大儿子,一边拥抱她一边说:“我们放假啦,于连先生旅行去了。”听了这话,德·莱纳夫人顿觉如坠冰窖,心如死灰。
她因其贞操而痛苦,又因其软弱而更痛苦。这个新发生的事件占用了她的全部想象,她前夜下定的所有决心,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拒绝这个可爱的情人,而是要永远地失去他了。午饭时分,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德·莱纳先生和德尔维夫人谈的全是与于连有关的话题。
维里埃的市长发现,当他请假时的那种坚定口吻中带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这小乡巴佬的口袋里多半有什么人的主意。可是,什么人,就算是瓦勒诺先生,也不可能对六百法郎的数目视而不见,他现在就得提前备出这笔钱。昨天,在维里埃,没准有人需要三天的时间来考虑;今天早晨,为了避免必须给我一个答复,这位小先生跑到山里去。要认真对待这个傲慢的混蛋工人,我们现在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德·莱纳夫人暗想:“我的丈夫知不知道他把于连伤得有多深,现在连他都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了,那我还怀疑什么呢?啊,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为了至少能痛快地哭上一场,还为了不用回答德尔维夫人的问题,她借口说她头疼得很,去床上躺着了。德·莱纳先生老生常谈“好人啊!复杂的机器总有地方不对劲的时候。”
德·莱纳夫人受煎熬时于连正穿行在山区那美丽的风景中。他要穿越韦尔吉北面的大山脉。一座高山勾勒出了杜河的谷地,他步行的那条小路穿过整片的山毛榉林,在这座高山的斜坡上无尽地蜿蜒曲折,盘旋上升。不久,旅人的目光跨过拦住南下的杜河河道的那些不高的山丘,直视博若莱的达勃民第的宽广原野。这位年轻野心家的心灵无论对此类美景多么迟钝,也禁不住不时地驻足,望一望那广阔、宁静的景色。他终于登临山顶,山顶旁边有条小路,直通向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富凯居住的那条僻静的山谷。于连并不着急去见他,也不着急见其他什么人。他好似一只猛禽藏在山顶那些光秃秃的岩石中,远远就能看见有人走近。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上他找到一个小山洞。快跑了几步,很快便进入洞中。“在这里,”他说,眼里闪烁着自由的光辉,“谁也伤不了我。”他忽然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呢,既然别的场所对他来说都不安全。那就用一块方石充当桌子吧。他奋笔疾书,把周围的一切置之脑后。后来者他终于意识到,太阳已沉到远离博若莱的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在此过夜?”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何况我是自由之身!”他的灵魂跟随这伟大的字眼儿飞扬,他的虚伪让他即使在富凯家里也并不轻松。
他两手托腮,沉浸在幻想和自由的快乐中,长这么大,他从未像呆在这个山洞里这样快乐过。他怔怔地,望着黄昏的光线一丝丝地消散。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心灵在沉思中乱撞,他幻想某一天会在巴黎有奇遇。首先是一个女人,比他在外省遇到的所有女人都美,满腹才华。他热烈地爱她,也被她所爱。假如他们短暂分离,那是为了赢得荣耀,为了更配得上她的爱。一个青年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大染缸中被培养成人,假想他于连有想象力,当他的幻想延伸到此等境地时也会被当头唤醒;壮志雄心早已经被残酷现实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那句耳熟能详的格言:“远离情妇,唉,就有一日两三次被骗之危险。”
年轻的乡下人只知道在他与目标之间缺少机会,别的什么都不明白。现在黑夜代替了白昼,要去到富凯住的小村庄,还要走上两法里。离开小山洞之前,于连点着火,一点点地把写的东西烧干净。他凌晨一点敲门,让朋友大吃一惊。
富凯正在记账。这是个高个子年轻人,身材很不匀称,脸上线条粗硬,大鼻子,但是普通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你怎么突然来找我,和德·莱纳先生闹翻了?”于连把前一天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了他,但讲地很有分寸。“留在我这吧,”富凯对他说,“我知道你熟悉德·莱纳先生、瓦勒诺先生、谢朗本堂神甫和莫吉隆专区区长,你对这些人的性情非常了解,你都能参与拍卖了。数学也比我好,你做帐房吧,我的买卖很赚钱。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要是找个合伙人,又怕上当,所以每天都有好些生意做不了。大概一个月之前,我让圣·阿芒的米稍赚了6000法郎,我们都六年没见面了,在朋塔里埃拍卖会上是偶然碰上的。为什么你不能挣这6000法郎呢?哪怕3000也好呀,假如那天咱们俩一块干,我肯定出高价把那片树林包下来,别人会让给我。跟我合作吧。”这个建议打乱了于连的异想天开,令他措手不及。
富凯是单身,因此两个人自己动手做晚饭。吃饭时,富凯让他看帐本,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买卖多么赚钱。富凯很欣赏于连的聪颖敏锐。当于连终于独处在枞木小屋里时,他对自己说:“是啊,在这里我可以挣几千法郎,然后在宽裕的情况下,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当兵或做教士。”
“我会有一笔钱,那些具体的困难全都不在话下。孤单地呆在山里,我能少些胡思乱想,客厅里的那些人热衷的那些事我都莫名其妙。富凯不打算结婚,他总对我说孤独让他难受。很明显,假如他需要一个在他生意中没有投资的合伙人,是希望有一个永远不离开他的伙伴。我会骗我的朋友吗?”于连生气地大声说道。这个人把虚伪及排除一切同情心作为通向安全的正常的手段,这次却不能宽容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任何不纯洁的动机。可是,于连一下子跳起来,他找到了拒绝的理由。“不行!我要虚度七八年的时间!那时我就28岁了;可在这个年纪,拿破仑已经成就了他那最伟大的事业了,如果我为卖木头而四处奔波,还要去过几个无耻之徒的喜欢、最后悄没声地赚几个钱,谁能保证我还有成就功名所需要的神圣热情?”第二天早上,于连相当冷静地答复好心的富凯,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大吃一惊,他还以为合伙的事情说通了呢,“但是你想过吗,”富凯再次试图说服他,“我要你做合作伙伴,如果你乐意,我每年付你4000法郎,而你却要回到你的莱纳先生那去,他看你就像看他鞋上的泥!如果你有200路易,什么事什么人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还有,我能让你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降低了声音,“我为……先生……先生……先生提供烧柴。我给他们最好的橡木,他们只需付白木的价格,这是最好的投资了。”于连的志向不可动摇。最后,富凯觉得他脑子是生锈了,第三天一大早,于连就告辞了,他要在大山的悬岩峭壁之间度过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