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童侍药
自从鬼子二爷老两口张罗着给孙子送了汤之后,他们好像了却了一桩重大的心愿,整天乐呵呵的,老两口的话也能说到一家子了。黄凤章和刘玉龙的光临,不但为老宁家争了光,也让官渠梢的两个大名人有机会坐到一张桌子共进寿面。鬼子二爷逢人便说,除了他鬼子二爷的面子,换了别人,把这两个人捆都捆不到一起。他感到很自豪。兴致所致,他铺开纸,画了一幅《桃李满枝》的丹青挂于墙上,嘴里哼着乱弹,独欣独赏起来。
老宁家请人送汤表达的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送汤不是灵丹妙药,送完汤之后,该出的问题还得出。
送汤以后,月婆子的奶却下不来,饿得孩子又哭又闹。这时鬼子二爷开始埋怨老婆子,怨她不该送这个汤,肯定是那天来的人多而且杂,不知道哪个胎气鬼踹生了,把儿媳妇的奶给踹走了。宁老太太这次没有和老汉抬杠,她信了老汉的话。鬼子二爷把羊棒子往腰里一别,走村串户找了几个七星猪蹄子,让老婆炖了。这是给儿媳妇炖汤喝,七星猪蹄子炖的汤喝了下奶。
在老两口热切的祈盼中,儿媳妇喝完了猪蹄子汤。两天过去了,奶水还是不见,娃娃还是哭。老两口的心由失望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互相的抱怨又开始了。宁老太太嘴里一个劲地嘟哝:“丢了,丢了,一准是丢了!”
啥丢了?奶丢了。
奶丢了就得找奶,就得凑奶。这一次宁老太太亲自出马,她穿上鬼子二爷的老羊皮袄,胳肢窝里夹了个大黑碗出了门。
凑奶这事挺有人情味,一家的产妇把奶丢了,众人给帮一帮,凑一凑,奶水就下来了。凑奶的人家不能重姓,重姓了不灵,要到七家不重姓的人家去凑。说是凑奶,其实就是到这七家去凑米凑面。每到一家,人家或米或面抓一点,七家的米面凑齐了,拿回家来煮给产妇吃,吃了以后奶就会下来的。
宁老太太就是这么干的。儿媳妇吃了七家的米面之后,奶居然下来了,旺得不行,噎得孩子咽不迭。这一回把老两口高兴死了,鬼子二爷说他的七星猪蹄子起了作用,宁老太太说她凑的奶顶了事。
娃娃这个东西,只愁养,不愁长。说话中间,拧脐满了月,已经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憨娃娃。宁老太太一天啥也不干,整天抱着孙子抖出抖进,又亲脸蛋又亲屁股,怎么亲也亲不够。满月之后,门头子上的红布条解了下来,外人可以进屋了。
“三九三,冻得野狐子没处钻”。今年的三九三,风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小晌午,院子里一阵狗咬。宁老太太拉开窗洞一看,一个老讨吃进了院子。老讨吃在儿子的门上讨要了两声,儿媳妇开了门,让他进了屋。宁先生的妻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看他冻得可怜,让他在炉台上烤烤火,自己下地给他挖米去了。拧脐斜躺在炕上,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眼一贬不贬地直望着面前的陌生人。讨吃烤暖和了手,伸出手指头逗着孩子玩,逗得孩子两只小手不停地挥动着。正在这时,宁老太太一头闯了进来,一把推开讨吃,丧声恶气地打发讨吃出了门。她赶紧揪起孙子的耳朵念叨起来:“怪是怪骡子,不怪毛高一坨子。”
她回头数落媳妇:“老讨吃福身低,你就不怕把娃娃怪着了!”
这天晚上,好生生的娃娃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大哭不止。宁老太太一个劲地嚷嚷:“坏了坏了,一准是讨吃怪着了!
拧脐声嘶力竭的嚎哭,闹得老宁家一家人不得安宁,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孩子哭乏了,迷迷糊糊地睡去。
宁老太太没有走开,她不时摸着孙子的头,嘴里念叨着:“怪着了!怪着了!”
鬼子二爷跟她的看法不一样。第二天天刚亮,他用黄纸写了一首诗,交与宁先生。诗文是这样的: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行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让宁先生拿去贴在路边的大树上,宁先生依计而行。自从这东西贴出去之后,拧脐再也没有哭。
这时候鬼子二爷大表起他的功劳来,宁老太太服了,宁先生两口子只是笑。鬼子二爷问:“笑啥呢?”
宁先生说:“不笑啥。”
他嘴里说着不笑啥,两口子还是笑的忍也忍不住。孩子为啥不哭了,他们心里最清楚。原来,闹腾了一夜之后,宁夫人发现,孩子的脚心里不知道啥时候扎进去一个刺,去掉了刺,孩子自然不哭了。
抽了一个冬天的西北风,老天爷乏了,硬风变成了软风,软风变成了暖风。春天来了,春天来到了宁家梁子。
鬼子二爷这个人懒是懒了些,但是有一个癖好,酷死爱栽树。他说他给自己算过命,他的命是水命,水命的人栽树栽一棵活一棵,他栽的树没有一棵死的。
宁家院子房前屋后,榆树摇钱,桑椹献瑞,绿柳扶疏,百鸟和鸣,宅院升腾着祥瑞之气。鬼子二爷恪守着“前不栽桑,后不植槐”的古训,在门口栽了一棵榆树,在院内栽了几棵杏树李树,在房后栽了一棵桑树,最多的是柳树。春末夏初之季,柳树的枝条刚刚发青,院子里的杏花李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般,红花白花一下子把小院子填得盛都盛不下,直往墙外蹿。蜜蜂好像一夜间活了过来,嗡嗡营营,在枝头花间寻觅着。杏花还没有褪完,院门外的大榆树下热闹了起来。硕大的树冠像一个巨大的伞盖披了下来,树枝上长出了铜钱大的榆钱子,一把把,一串串,续续吊吊,惹得村里的孩子和婆姨们都往来跑。孩子们爬上树,满把的榆钱子边捋边往嘴里填,甜甜的榆钱填饱了肚子,他们便溜下树来,跑了。婆姨们则不然,她们或提着篮子筐子,或端着笸箩站在树下捋,捋够了拿回家去,淘净,拌上麸面上锅蒸,蒸熟以后拌了调料吃,是上好的青货。
麦子打黄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杏树已经硕果累累,春天的花香变成了果香。这时候,黄橙橙的大杏子挂满枝头,在树干上轻轻跺上一脚,杏子便雨点般落满一地,根本用不着上树去摘。物以稀为贵,宁家梁子的杏树多,杏子不稀罕,最稀罕的是屋后那棵大桑树。杏子熟了的时候,桑椹也熟了,黑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还有青色的桑椹结满一树。村里的孩子们成天蹲在树上吃,紫色的桑汁把他们脸上、肚皮上涂得五眉六道,个个像个紫花猫。
宁家宅子后面,鬼子二爷栽种了一片果园,有十来亩大。果园里有杏树、李树、桃树、沙果子树。园子里的沙果子又香又沙,杏子又大又甜,肉甜,连杏仁都是甜的。宁家园子的各种果实都不生虫,鬼子二爷说,他每年都到药王庙烧香,有药王爷爷保佑。春华秋实自不必说,单说冬天,这个最少景致的季节,宁家园子则成为最热闹的地方。每到夜幕降临,百鸟归巢,喜鹊、乌鸦、斑鸠、树鸡等几十种五颜六色的鸟们落满枝头,“唧唧喳喳”鸣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宁家梁子虽然是一个荒蛮的土梁,却也有荒蛮的景致。开春,马莲一冒出黄黄的芽,便看着往上蹿,不几天,就给大地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毯。几场春雨过后,马莲开始疯长,马莲花也盛开了,霎时间,绿色的地毯像缀满了蓝色的宝石,蓝得让人心醉。马莲滩足有一二百亩,开花季节,铺天盖地的花能把天染蓝。红柳梁子的红柳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老的是红柳树,小的是红柳丛。红柳的老枝暴露着,不断有新枝条抽出来,几年之后,也变成了老枝。红柳茂密的枝条封锁着,地下的根交错缠绕着,地上地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里多长的一道土梁子让红柳编织成了一个整体。红柳花开的时节,是最好的景致,红柳花细碎而稠密,红通通染成一片,红得像天上的落霞,像仙女的彩带。芨芨草长得没有红柳和马莲那般密集,也没有那样大红大蓝的花,可是,芨芨洼子自有它的壮观之处。芨芨草也抽穗结籽。到了抽穗的时候,蹿得很高,能冒过人的头顶。芨芨草的穗是白色的,微风吹过,掀起层层波浪,酷似一片白色的云海。
芨芨洼子是宁先生来往于学校的必经之路。芨芨洼子里有很多野鸡、野兔,他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小野鸡和毛绒绒的兔娃娃。他不去打扰和侵害它们,他只是捡一些野鸡脱落了的长翎,插在家里,插在学校里。野鸡的翎子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一年,宁家梁子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全国解放了!这个消息曾经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了一阵骚动,庄户人们怀着满腔的热情企盼着。接下来便是土改,便分到了田,分到了牛。他们从此有了成分,有了阶级,他们很自豪。
但是很快就平静了,宁家梁子的人还在种田,干啥的把啥干,犁田的把牛喊。宁先生还在教书。娘娘庙还是学校,不同的是,这时候的娘娘庙学校已经成了公家的学校,宁先生也成了公家的人。他的俸禄再也不用乡邻们去凑,他每个月从县军粮局领回八斗黄米,这是他的薪水。
公家接管以后,娘娘庙大变了样。学生多了,不久,县里又派来了一个老师。新来的老师姓李,叫李学文,此人二十上下,刚从完小毕业。李学文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血气方刚,很想干一番事业。来到娘娘庙之后,他很失落,总觉得庙太小,装不下他这个大和尚。他看宁先生土里土气,又没正儿八经读过书,很不把他放在眼里。宁先生不在乎,他毕竟是一校之长,他能沉得住气。李老师来了之后,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卷了铺盖,端来了锅碗瓢盆,他要和李老师安锅立灶,在庙院里吃住。按说,李老师一个人也可以做饭,但是一想到晚上,他不能把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扔在庙院里。“宁宿孤坟,不住孤庙”,他怕李老师害怕,他怕闹出什么意外来。
一天晚上,李老师坐在油灯下面,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发呆。他坐了足足有一个钟头都没有动窝。宁先生走过来问:“什么好文章,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李老师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文章,是两个字谜。”
宁先生一听是字谜,来了精神,伸手去接报纸,说:“拿来让我看看。”
李老师很不耐烦,把报纸扔给他:“你能猜出来?”
宁先生是个聪明人,他听出了李老师舌头根子下面压的那句话:“我猜了这么大工夫都没猜出来,你认得几个字,也想猜字谜?”
他没言喘,拿过报纸一看,谜面是两首诗。第一首是:
和尚门口一块田,
十日十月并相连。
太子无人少一点,
一家三口共团圆。
第二首是:
远望南山山摞山,
闯王拉马回中原。
砚台石打张文元,
嘉庆无力坐江山。
字谜的要求是,每一句话打一个字,每首诗的四句话里的四个字连在一起,组成一个词语。宁先生对着报纸思谋了一阵,把报纸推给李老师,说道:“这个字谜并不难,你用心想一想就能想出来。”
宁先生的话说得很平淡,但是李老师的心里却像滚水锅里倒进了一勺子醋,翻腾得不行。他已经听出来了:人家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猜出了字谜,已经高出自己一筹;人家说自己没有用心去想,没有认真对待,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批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必须猜出来,否则,我李学文在这个乡巴佬面前算是栽定了!
他爬在桌子上又是写又是画,总算猜出两个字来,一个是“远望南山山摞山”,是个“出”字,另一个是“一家三口共团圆”,是个“品”字。宁先生一直站在旁边看,这时候发话了:“能把这两个字猜出来,其他字你保证能猜出来,因为你现在的方法对了。这个字谜除了一起组字就是往下减字或者减笔划,你再试试看。”
李老师按照宁先生说的,又画将起来,没用上多长时间,他居然把八个字都猜了出来。他高兴地告诉宁先生,第一首诗的四个字是“当、朝、一、品”,第二首诗的四个字是“出、门、见、喜”。
这一夜,李老师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了很多,他觉得,他的校长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几天以后,李老师接到通知,要他到县里参加扫盲识字培训班学习。动员会上,教育科长传达了一个口头表扬,表扬的是娘娘庙小学的校长宁家祥。最近,他创作了两个剧本,一个叫《我的婚姻我当家》,一个叫《懒汉识字》,在省报上发表,并且双双获奖。娘娘庙小学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为县里争了光,为活跃文化生活,配合当前的宣传工作作出了贡献。科长号召,全县学校要向娘娘庙学校学习,积极投身到移风易俗,扫除文盲的运动中来。
科长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的眼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了李老师的身上。李老师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他脸红了,一直红到脖根子上。他低垂着头,不敢对视任何一个人。
从县里集训回来,李老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想他的心事。他对宁先生的态度转变很大,十分尊重,十分恭谦,反倒让宁先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有一天放了学,他突然提出要到宁先生家转转,宁先生满口答应,把他带回了宁家小院。有了第一回,李老师成了宁家的常客,一有时间就爱往这里跑。在他的心目中,宁先生很神秘,他要了解他的身世,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
宁先生的字是跟着他爹学的。
鬼子二爷跑馆教书,他常跟他爹去。开始他觉得什么都新鲜,学了一段时间,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已经开始嫌弃知识的简单。学生们学的东西他已经会了,他跟着他爹学毛笔字,他爹画画的时候,他也在旁边跟着凑热闹。他最感兴趣的是看他爹给人家合婚,给人家号脉,给人家写幡,写铭旌。他除了学字之外,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类也学了不少。
刘玉龙有个儿子,叫顺子。顺子和宁家祥同岁,鬼子二爷每天教的第一个学生就是他。刘玉龙是四渠梢有名的聪明人,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笨得不得了,气得刘玉龙没辙,害得鬼子二爷没招。鬼子二爷教烦了,只能唉声长叹:“所有的智慧都让上辈子占尽了,留给后人的就剩下了一头浆糊。”牢骚归牢骚,刘顺子他还得教。
说来也日怪,宁家祥和别的孩子不和群,和刘顺子却很亲热,一有了空,他就跑到顺子家去。刘顺子每天都盼着宁家祥,老师留下的文章他得靠家祥教他背,老师留下的仿他得让家祥教他写,背不会写不好,第二天等着他的,是挨不完的手板子。
忽然有一天,鬼子二爷发现刘顺子的仿写得比谁的都好,十六个字吃了十二个红圈。他高兴极了,把仿拿给刘玉龙看。刘玉龙一看儿子终于有了长进,首先想到的是感谢老师。他备了酒菜,款待鬼子二爷。酒喝到兴头上,他喊来儿子,让儿子当场写一仿,为他们助兴。刘顺子一听犯了难,抠头摸脖子不愿意写。面对他爹的催促,他又不能不写,无奈之下,他摊开纸笔,写了一仿。刘玉龙接过仿一看,顿时摔了酒杯,责问起儿子来。原来,这一仿写得一塌糊涂,全然不能跟前面的相比。刘玉龙从墙上取下马鞭,就要抽儿子的鞭子。刘顺子一看事情不妙,把事情的真相汤汤水水说了出来:他的仿是宁家祥代他写的。
刘顺子子终于没有免下一顿打。出了这样的事,鬼子二爷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刘顺子教不出来他已经感到很对不住刘玉龙,偏偏自己的儿子又出了歪点子,给刘玉龙胀了一肚子气。思来想去,他觉得再不能让他的儿子摇来晃去惹事生非。可是干啥呢?让他下地干活,年令还小,再说,家里那几亩薄田有老大老二足够了,放牲口有老三。愁来愁去,他决定让他呆在家里。家里虽然没有四书五经,可是闲书不少,他爱读啥书读啥书,不愿意读书,想写字想画画,随他的便。
鬼子二爷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竟然把小儿子宁家祥死死拴在了家里。他读的虽然是闲书,但是认识了不少字,也懂得了不少事理。他画了不少画,他画的是野画,不入流的画,可是线条很清楚,形态也好,宁老太太老夸儿子,说他画啥像啥。后来鬼子二爷发现,这孩子对画画有些上瘾着迷,根本用不着人督促。他常常一个人思谋,他不知道自己最小的儿子将来会是个啥材料。
正在宁家祥孜孜不倦学画的时候,鬼子二爷的一个表兄找上门来,说他给老四找到了一份差事。事情是这样的,县城里有一家药铺叫同升合,他跟掌柜的已经谈妥,让家祥到那里去当伙计。鬼子二爷一听喜出望外,儿子终于有了一个学手艺的机会,不管挣钱多少,能在同升合当上一名伙计,几年以后出了徒,肯定是高手。
同升合是城里最大的一家药铺,名气很大,生意十分红火。名气来自于信誉。同升合的膏、丹、丸、散,讲究的是一个地道;同升合的中草药,非上品不入,非上品不出,把得很严实。同升合的老掌柜张连升,是祖传的中医世家,脉理好,下药准,常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术,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无人不称道其医术之高超。最让人佩服的,是张连升的行医之德。他很谦和,为人处事很厚道,遇到穷人家无钱,他都以治病救人为要,至于药费,容待后补,实在无力偿还,权作施舍。张连升有很好的口碑,有人称之为活神仙,更多的称之为活菩萨。
表叔带领家祥来到同升合,被老掌柜一眼看中。他看这孩子天资聪颖,又识些文字,便免去他扫院子打水的杂役,直接让他进了药房,上柜学习抓药。学抓药,首先得学认药;学认药,就得认认真真地拉抽屉,反反复复地背那些药名。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活。宁家祥白天背药抽屉,晚上拿出师傅的方子背药方。背药方的事他不敢让师傅知道,他偷偷的干。后来他发现,师傅开的药方和这些药抽屉有着紧密的联系,方子上的药,大多数集中在一起。再后来他就按师傅的方子背抽屉,几天的时间,把所有的抽屉背了个滚瓜烂熟,几百味药分辨得清清楚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师傅的一本医书,从书中他初步了解了中药汤头的君臣之道,加减之理。他恍然大悟,原来药柜的排列是有规律的。掌握了这个规律,他日夜苦练,把药柜摸得跟他的十个手指头一般熟悉,想拉哪个就是哪个。
张连升对伙计要求很严。他给新伙计认药拉抽屉的时间是三个月,三个月期满,进行测验,无一差错者,可以上柜学习提戥子,如有半点差错,重新学习三个月。学完一个月之后,宁家祥站在师傅面前,要求师傅提前测验。师傅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问道:“你觉得你练好了吗?”
家祥说:“练好了!”
师傅问:“错了怎么办?”
家祥回答:“错了甘愿受罚,师傅让我干啥都行!”
师傅说:“提前上柜,你已经破了同升合的规矩,今天你能顺利通过就罢了,如若出了差错,视你将店规当儿戏,要将你开除出同升合,你想好了!”
家祥丝毫没有迟疑,回答道:“师傅在上,徒儿不敢儿戏。我不但敢接受测验,我还请求师傅将徒儿的眼睛蒙上。”
张连升一听,心中暗自一惊。他喝了一口茶,貌似平静地问:“你说说,你为啥要让我蒙眼测你?”
家祥说:“得病之人,不分昼夜,抓药之时,不分明暗,救命如救火,片刻耽搁,就有可能延误救治时机,练就蒙眼抓药,可应紧急。”
张连升闻言,内心一阵欣喜,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刚入店的小伙计,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心计。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板起面孔对家祥说:“师傅准你的请求。这样,念你是蒙眼测试,条件可以稍有放宽,允许你有一二处失误,如何?”
家祥说:“徒儿既然自请严测,绝不降低条件,请师傅测验吧!”
这天正逢集日,同升合停了业,大开店门,当街测试学徒。消息传出,街上的人都来看稀罕,一时间,同升合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张连升当堂放了一把椅子,稳坐其上。看着黑鸦鸦的人群,张连升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测验会惊动满城的人,闹出这么大的阵势。他为自己的徒弟暗暗捏了一把汗。再看宁家祥,已然用黑布蒙了眼睛,泰然立于柜前。
测试开始。张连升喊一味药,家祥抓一味,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他一共喊了九九八十一味药,宁家祥声落药到,准确无误。
就是这一抓,同升合轰动了。围观的人向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如此了得的功夫,而且居然出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之手,于是惊呼:“神童!神童!简直是神童!”
同升合的小伙计蒙目抓药的事传开了。宁家祥提前上柜,提戥子抓药。
宁家祥生来就不太安生。刚上柜那会儿还算老实,干了不到半年,成天提着戥子抓药,他觉得腻了,他觉得有劲使不上。可是,他又不敢在师傅面前说什么,只好循规蹈矩抓他的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他想丢开戥子练徒手抓药。柜前没有人的时候,他的机会来了,他先按事先规定的分量抓出来,然后再放到戥子上称,称了抓,抓了称,随着分量的不断接近准确,他兴奋不已,他着了迷。终于有一天,他抓出的药上了戥子以后,毫厘不差。这种准确不是一味,也不是十味,几十味,他能将所有的药一抓准,他成功了。然而,成功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严格的店规约束着他,不上戥子不抓药的规矩,不允许他徒手抓药。一种强烈的施展才华的欲望刺激着他,煎熬着他,他天天忍受着一种无法忍受的压抑。
有一天半夜,有人得了急症,求医的人连夜搬走了张先生到府上诊治。后半夜,有人拿着先生的方子来敲同升合的门。听见紧急的敲门声,宁家祥来不及穿衣戴帽,翻身下炕开了店门。来人心急火燎,说明病情危重,急催下药,刻不容缓。宁家祥点亮油灯,就着灯光把方子看了一遍,便抛开方子,不用戥子,徒手抓了起来。药柜背着灯光,一片黑暗,只听见一阵推拉抽屉的声音,看不见宁家祥的身影。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三付药抓齐,包扎停当,交到来人手上。
抓药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药提了回来,大大出乎张先生的意料之外。他先让熬上药,回过头来细问详情。抓药的人把药铺小伙计如何麻利,如何光着屁股摸着黑徒手抓药的事绘声绘色的表了一番。这番表白,只听得家里的人目瞪口呆,连称张先生教徒有方,培养出了如此的高徒。张先生听罢,心里又惊又喜又生气,众人称赞,他只能“咿咿啊啊”一番,算是应答。
第二天一早,张先生叫来宁家祥,盘问昨晚抓药之事。宁家祥见事情已无法隐瞒,只好实情相告。张先生一拍桌子,吼道:“狗胆包天,谁让你这么干的?”
宁家祥低着头,慢慢地说:“我看事情紧急,情急之下就这么干了。”
张先生发火了:“你混蛋,药量不准是要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宁家祥回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为啥还要这样做?你说!”
宁家祥说:“我有把握。”
张先生气呼呼地说:“好!你有把握,我现在开三个方子,你当场给我抓,如果不准,你立刻卷铺盖滚蛋,别坏了我的规矩。”
宁家祥说:“请师傅测验。”
张连升开了三个方子,拍在柜台上。宁家祥只看了一遍,便抛开方子抓起药来,说话中间把三付药全都抓齐。张连升亲自操起戥子,一味一味地称,结果一味不缺,一丝一毫不差。他放下戥子,一句话不说,出了店门。第二天,他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特准宁家祥徒手抓药,并打出招牌。他同时警告店员,其他人不得效仿。
同升合的小伙计又一次名扬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