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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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龙凤逞强

说话中间,拧脐降生已有三天。三天有三天的说法,三天有三天的过法,为了图个喜庆,宁老太太张罗,鬼子二爷请人,请乡里乡亲们来给自己的孙子送汤。

送汤很简单,就是主东请乡亲们到家里来吃顿长面。这天吃的面条不用主东准备,主东只管准备稍子汤,用不着准备面条。面条从哪里来?客人们自己带着来,面条就是贺礼。送长面的客人们将切好了的长面端来,主东一盘盘地收下,再一盘盘地下到锅里,浇上稍子汤,让客人们尽饱吃,吃得越多越喜庆。

送汤至少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乡里乡亲为主东家里新添了人丁前来道喜;第二层意思是送长面意味着祈福新生儿健康成长,长命百岁。送汤这天,谁家的面条切得越细、越长,主家越高兴,自然,这一天也就成了婆姨们比锅灶比手艺的一个机会。

今天,宁老太太满面春风,指挥着三个儿媳妇,每人把一口锅,打了三锅肥臊子汤,她跑前跑后,招呼着送汤的乡亲们。今天来送汤的人很多,前后好几个村子都来了人,大家说着笑话,吃着长面,各个吃得满头大汗,小院里热气腾腾,场面十分红火。在乡村,通过这些红白喜丧、添丁建宅之礼的场面上,便能看出这一家人在乡里的威望与人缘。这会儿,宁家小院红火成这个样子,这都是老宁家的人数日积下的德。

宁老太太忙着张罗吃长面,鬼子二爷也没闲着。鬼子二爷今天专门在屋子里陪客。今天有两位客人很特别,是两位声名显赫的男人,非得他陪不可。这阵子他正陪他们抽水烟。

堂屋不算宽绰,可是让宁老太太收拾得很干净。堂屋是小三间,两道梁上顶着两个柱子,磨得黑油黑亮的。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左边是“上天言好事”,右边是“下地降吉祥”。梁头上贴着一条红纸,上书四字:“抬头见喜”。从纸的成色上看,烟熏火燎的显得十分陈旧。上墙上放着一张长条供桌,上面供着一排神主,一个木制的香炉供放其上,香炉里点了三柱香,缭绕着缕缕青烟。供桌前面是一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子上放着两个红纸包的包子。桌子两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两个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个红包子是来人送来的贺礼。

左边坐的这位胖乎乎的,五十上下年纪,个头不算高。他头戴一顶黑缎子的瓜皮帽,身穿黑色暗花缎子褂,很有些士绅的派头。他手端羊棒子水烟袋,抽一袋水烟喝一口茶,很有些做派。看来,他喜欢这种水推云的抽法。右边坐的这位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和左边那位个头差不多,但是很精瘦。此人黑瘦脸庞,留两撇八字胡,一对鹰一样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他头戴一顶布棉帽,外面钉的是黑色的山羊华子,卷卷的,绒绒的,很华贵。他上身穿一件皮褂子,是二毛货,洁白而又弯曲的羔子毛从开襟和衣摆下露了出来,镶了一个白玉般的边。下身是一条黑棉裤,裤腿用裹腿带子绑得紧紧的,很是精干。他也用羊棒子,抽的也是水烟,但是与胖子有很大的区别。胖子的羊棒子黑油光亮,像从油缸里捞出来一样,这位的羊棒子黄中透白,白中透黄,晶莹剔透,洁如润玉。这位不吸水推云,他有他的抽法。他抽烟很得劲,每抽一口都能把两腮撮出两个深瘪的坑。他底气很足,能把烟核吹出五六尺远,金黄的铜烟嘴发出响亮的哨音。

这两位都是官保渠梢的名人,平时各倚所重,各恃其强,谁也不尿谁。今天,他们能双双坐在鬼子二爷的堂屋里为宁家贺喜,大大出人意料。他们的到来,给宁家争了大光,添了大彩。鬼子二爷热情地招呼着,感激的话说了几箩筐,最终他说出一句最得体的话来:“二位贵客光临,小院蓬荜生辉,今天二位给我孙子道了一出龙凤呈祥的大喜,令老朽感激不尽。”

好一个龙凤呈祥,有来头。原来,那个胖的叫黄凤章,瘦的叫刘玉龙。平日里,刘玉龙看不上黄凤章的抠劲,黄凤章看不上刘玉龙的霸气,今天能坐到一个桌子上,确实不容易。

这阵子,三碗长面端了上来,刘玉龙吹掉最后一个水烟核,先开了口:“凤章老兄,咱们吃长面,这长面可比拌汤香多了。”

黄凤章正待端碗,一听刘玉龙话中带刺,放下筷子说:“玉龙老弟说得也是,这肉稍子的长面咋说也比拌汤香,何况今天的长面沾着喜气。可是话又说回来,长面再好,毕竟是一碗面,总比不上酒席排场。”

刘玉龙一听,先是一愣,随着问:“听凤章兄的话头,你老兄现如今把世道看清楚了,把事情想明白了,舍得下馆子吃酒席了?”

黄凤章摇着胖乎乎的脑袋,不无得意的说:“哪里哪里,愚兄前天进了趟县城,县长非要请我吃饭,没办法,县长的面子咱不能薄了。不过兄弟我告诉你,县长那就是县长,人家那场面就是大,就是排场,不服不行。”

黄凤章见刘玉龙面有不悦之色,又探过身子问:“玉龙老弟也是与县长打过交道的人,怎么,县长就没有请兄弟你吃顿饭?”

刘玉龙冷冷一笑,说道:“我们跟县长打交道,那都是打狐子不行惹酸屁,尽惹人家的烦恼,哪里像你凤章兄,财大气粗,又会溜沟子拍马屁。县长请你吃饭我刘玉龙信,可是你老兄吃了人家一桌饭,恐怕把十桌饭的钱夯进去也不止吧!”

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越说越来了火气。他们说的啥,别人知道不知道,反正宁广德的心里就像个明镜镜一般。他们这不是在互相捧场,是在互相揭短,这么揭下去,肯定会闹个不欢而散。宁广德赶紧打住二人的话头,催促道:“先吃饭先吃饭,荤腥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二人住了话,低下头各自吃各自的饭。

黄凤章的祖先很早就落脚于官保渠梢,祖上几代打下了很坚实的根基。他承袭了祖上的产业,依傍着广袤的黄河滩,开垦经营着良田上千亩,牛羊满圈,骡马成群,还有成链子的骆驼。他勤俭持家,善于经营,比起祖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如今,他是官保渠梢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财东家,提起黄凤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勤与俭本来是人之美德,黄凤章勤俭持家,按理应该受到人们的赞誉,可是他这个人勤的过了头,俭的过了杠,反倒给人留下了许多话柄笑料。

先说他的勤。

说他勤,他真勤快。他家地多产业大,雇了十几个长工干活。他雇长工算计着雇,他让家里能干活的男男女女都下地干活,不多雇一个人。他也下地,也干活,他干得比谁都快,比谁都踏实。外面的人对此大惑不解,财东家和长工一起干活,这是哪朝哪代立下的规矩?

这就是黄凤章立下的规矩。确切地讲,是黄凤章在给长工们立规矩。他不相信长工们,他怕他们偷懒少干了活,怕他们胡日鬼干不好活。不管干什么活,他先挣死亡命地干出个样子来,那么长工们必须完成他所创造的这个纪录。比方说割麦子,他提镰下地,一天最多能割二亩,他就要求长工们每天必须割够二亩,否则,就要扣他们的工钱。他干活就这一次,做完了样子,定好了数字,他便骑上毛驴,各里四处转悠起来。他转悠不是避心闲,他是监督干活的人。他对谁都不放心,对什么事都不放心。

再说他的俭。

说他俭,简直俭得不可思议。这么说吧,谁如果能沾到黄凤章一星半点的便宜,那么他就有天官之才。这是官保渠梢一只名副其实的铁公鸡。对于黄凤章来讲,一粒谷子不让人,就是一泡尿,一泡大粪,他都不会轻易拉撒到别人田里,在他的眼里,这比金银都贵重。

有一年冬天,他骑着毛驴到别人家去喝喜酒。走到半路上,大便急了,他翻身下驴,准备拉屎。忽然,他一想不对,这里不是自家的地界,返回去又太远,到底如何是好?事情十分紧急,看来憋是憋不住了。情急之中,他看见了一丛芨芨,他三把两下拔起一撮子芨芨,这才开始消消停停办他的正事。屎拉完之后,他把芨芨插在屎堆上,方才骑驴而去。喝完喜酒回来,他找到了那芨芨和那大粪,芨芨已经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大粪上,摔都摔不掉。他提着芨芨,带着大粪,心安理得地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悠哉游哉,好不得意,他觉得他办成了一件别人根本想不到的天大的好事。他一路撂着乱弹,唱的是“窑门外拴战马,呼声不断”。

黄凤章家里和别的财主家一样,有主有仆,有贵有贱,不同的是,他家里只有一个大灶,没有小灶,东家和长工在一个锅里搅勺子,黄凤章本人也不例外。大灶的饭很单一,早饭是苦苦菜就黄米粘粥,中午饭和晚饭一律吃调和饭,偶尔也能吃上一顿黄米干饭,但是必须得老掌柜的亲自发话。到了冬天,天短夜长,三顿饭改成了两顿。对于这样的伙食,长工们不敢吭声,家里的人不敢言喘,谁都知道,要想让改善伙食,那是临死打哈欠 ——妄张口呢。

有一年开春,长工们在河滩地上种麦子。已经到了老晌午,还没有把饭送到田里。长工里面有个长工头,叫郭长林,干得实在没了力气,便扔下耧,顺口溜了起来:

一上官渠坡,

看见黄家的大黑锅。

添水一大锅,

下米十八颗,

三根面叶子煮调和。

唏溜溜,唏溜溜,

喝的长工好难过,

还嫌长工吃得多。

这时候正好黄凤章走了过来,隐隐约约听着郭长林在说他家吃饭的事,赶紧盯着问:“你刚才说得啥,再说一遍我听听。”

郭长林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刚才溜的真要是让老东家听到耳朵里,那还不吃了我。可是现在老东家逼着问,看来不说是过不去了。他略一思谋,笑着说:“老东家,我这是没事了随口溜寡嘴呢,你听它有啥用呢?”

黄凤章说:“天我就想听听你给我溜寡嘴,溜吧。”

郭长林问:“真想听?”

黄凤章说:“真想听。”

郭长林溜道:

一上官渠坡,

看见黄家的大铁锅。

煮饭一大锅,

吃饭一大窝,

众人吃饭好红火。

唏溜溜,唏溜溜,

吃得长工真乐呵,

谁嫌长工吃得多。

黄凤章一听,十分高兴,拍着郭长林的肩膀说:“我黄某做得再好,也没有你郭头编腾得好。”

这时候正好饭也送来了,长工们开始吃饭。黄凤章对着远处的一个孩子喊:“小六子,过来,今天不用吃剩饭了,和叔叔大爷们一起吃吧!”

他又回头对郭长林说:“回头我给家里人说,以后就让小六子在灶上吃,不用等着吃锅底的剩饭。我不在的时候,只要你把活计给我盯紧一点,啥都有了。”

郭长林儿女多,吃饭成了大问题,他的小儿子郭六子每天跟着他,等着吃黄家锅里的剩饭,铲锅底的饽饽。这会儿他一听自已的儿子有了饭吃,着实地千恩万谢了一番。

黄凤章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儿子们慑于老子的威严,不敢动作,几个儿媳妇本来出于大家闺秀,冲着黄家财大气粗,是嫁过来享福的,怎么能吃得下这顿顿的粗茶淡饭?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她们串通一气,明的不行,在暗地里下起功夫来。

黄家的灶房里没有专门的伙夫,四个媳妇两人一班,轮流下厨。这样的安排,正合了媳妇们的心思。每天出工以后,人走院子空,她们派一个人在大门口瞭哨,一个人在锅道里下手,拣好吃的做上,偷偷吃上一顿,然后嘴一抹,锅一刷,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年天气,四个媳妇互相保密,互相遮掩,配合得严丝合缝,黄凤章连个气都没有吸上。

这一天干活的人下了地之后,大媳妇和二媳妇想吃油烙葱花饼子。大媳妇上锅,二媳妇瞭哨,像住常一样干了起来。眼看着饼子就要吃到嘴里了,忽然二媳妇看见老公爹骑着毛驴回了家。二媳妇着了忙,心里想,锅碗瓢盆好收拾,满屋满院子的葱花油香味一时半会不会散去,只要公爹一进院子,今天的事保准露馅。情急之中,她返身回屋,端出半簸箕豌豆向着门口的路上撒了出去。黄凤章走到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满地的豌豆,慌忙下驴,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拣起来。他边拣边骂:“哪个婊子养的干的?眼睛瞎了几胳膊深,好好的粮食就这么糟蹋了,死了也是个头插磨眼的货!”

黄凤章一边拣,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拣,等到他拣完了地上的豌豆,两个媳妇早已经收拾停当,只落得一场虚惊。

俗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几年的事情没有露出一点破绽,媳妇们渐渐放松了警惕,有一天,终于闯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一天,黄凤章下地转悠了一趟,想抽烟,一摸腰里,水烟袋忘在了家里。他拨过驴头,往家里走去。今天是三媳妇和四媳妇下厨,今天她们想动点荤腥。家里没有现成的肉,吃啥呢?想来想去,她们想起了刚刚满月的一窝猪娃子。于是二人下圈,抓了一只,塞进锅盔里烧了起来。她们剥好了蒜,捣成蒜泥,单等小猪烧熟了以后蘸着吃。就在这个时候,老公公不声不响进了院子,一闻满院子的燎毛味,急步向伙房走来。此时,小猪刚刚烧好,两个媳妇去了柴灰,正准备动手。黄凤章一看媳妇在偷嘴,当下气了个半死。吃晌午饭的时候,他集中起全家内外老小几十口子人。他手里提着那只烧熟的猪娃子,当众揭露了两个媳妇偷嘴的事,婊子娼妇,黄天野娘地骂了起来。他骂她们没有家规,骂她们没有教养,不知道过光阴的艰难。从这两个媳妇开头,人越骂越多,话越骂越难听,把全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不容易骂完了,他喘了口气,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光阴是爹们扒下的,享福也先轮上爹们享。”

他黄风雾气地走进伙房,众人悄悄地看着,看他今天能整出个啥吃头。结果,他一没有宰鸡,二没有杀羊,他挖了一碗白面,拌了一锅拌汤,舀了一勺子香油倒了进去。他把锅端到院子里,当着家人们的面大喝起来。没用多大功夫,他把一锅香油白面拌汤喝了个精光。

按说,白面拌汤调香油算不得什么精贵饭,可是在黄家就算是上等的吃喝。别看黄家牛羊满圈粮满仓,可是吃面全吃的是杂粮磨成的和禾面,一年到头见不上个肉丝丝,锅里的香油就像眼泪一般,少得可怜。所以说,黄凤章今天喝的这顿拌汤不一般。

黄凤章前脚喝完拌汤,后脚跟着闹开了肚子,拉得裤子也提不起来。媳妇们在屋里偷着笑,有的说他面没煮熟,生肉烂面,面吃生了非拉肚子不可;有的说他放的香油太多,平日里没有油水的肠子,乍把香油吃多了,准拉没治。

很快,这件事传了出去,成了官渠稍的一大笑话。前面刘玉龙提及喝拌汤的事就指得是这件事。

那么黄凤章说刘玉龙和县长是咋回事,得从头说起。

刘玉龙这个人虽然没有黄凤章那么大的产业,但是名气要比他大得多。整个官渠梢只要一提起刘玉龙,没有不伸大姆哥的。

刘玉龙的身世并不好。据说他祖籍山西,他爹是个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户的买卖人。后来串到宁家梁子,自觉生意艰辛,便在这里落了户,生下刘玉龙这么个独根独苗。刘玉龙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曾经给老宁家放过羊。每次到了滩上,他就成了孩子王,谁都得听他的,就是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都怯乎他。这个刘玉龙从小生性顽劣,爱打好斗,爱管闲事,最爱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他不怕伤,不怕疼,打起架来不要命。有道是“愣的怕的是横的,横的怕的是不要命的”,刘玉龙就是这号人。

几年之后,刘玉龙长成了大小伙子,羊不放了,就在老宁家干些零活。当时,鬼子二爷的爹当的是堡长,经常四处走动,忙的时候,也打发刘玉龙跑跑腿,办办差。

有一年春天,麦子正淌头水,黄凤章家淌足了青苗,又要放了水淌干田,准备种浇水庄稼。黄凤章家的渠口洼,他一开口,别的渠口全都晾了起来。乡民心里有气,嘴上不敢说,纷纷来找堡长。堡长带着乡民们的意见,上黄凤章家登门协商。黄凤章自有自已的说法,理由千条万条,根本不买堡长的账。刘玉龙旁边气不过,二话没说,出门上渠,填了黄家的渠口。黄凤章得知自家的渠口被人填了,带了四五个人,直向渠口扑来。上渠一看,刘玉龙手握一把铁锹,威风凛凛地站立在那里。见黄家来了这么多人,他大吼:“今天谁敢过来动这渠口,爷爷就劈死谁,不信的话,上来一个试试!”

这帮人知道刘玉龙这小子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下件,谁也不敢动弹。见了这阵势,黄凤章也害了怯,气呼呼地吆喝一声,领着人回了家。

这件事情之后,刘玉龙的侠肝义胆,不畏强暴深得乡里称道。他的精干麻利,他的刚正不阿让老堡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后来,在他的极力保举下,刘玉龙当上了堡长,接了他的班,而他自己,则可以一心一意去念他的经,做他的道场。

刘玉龙没有辜负老堡长的识才之心。上任之后,他虽然没有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但此人为人耿直,惩恶扬善,办事公道,不谋私利,口碑相当好。当然,当堡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最让他头疼的事,就是淌水。

自从有了官保渠,就有了上三天官闸的牛皮文书。

事情是这样的。官保渠原名宫保渠,是黄龙渠的一条大支渠。黄龙渠的渠梢地势洼,宫保渠的地势高,两渠同时开口,宫保渠上不了水,只能眼睁睁望着黄龙渠淌水。为淌水,两渠的官司打了无其数,最终由政府出面调停,每年开闸放水,让黄龙渠关三天闸,先让宫保渠淌,三天之后方可开闸。宫保渠开闸这三天叫三天官闸,写有牛皮文书。规矩即立,宫保渠便称为官保渠。

官渠梢的人视这张牛皮文书为命根子,辈辈传流,一直传到了刘玉龙的手上。二百多年过去了,牛皮文书虽然在,但是牛皮文书所规定的事项,牛皮文书的约束力几乎失之殆尽。官保渠上中游的农户,根本不知道牛皮文书为何物,官保渠也就“官”不起来。如今,只要水一下来,大渠小渠,高渠洼渠一起开口,水从门前过,岂有不淌之理。按照渠上的规矩,无论哪一条灌渠淌水都得实行老鼠倒卷尾的办法,就是水下来之后,首先放到渠梢,从渠梢开始淌,依次上推,上游最后淌。如今,这条规矩也破了,倒霉的是官渠梢的人。

刘玉龙拿着牛皮文书四处奔走。他找到县长,县长说渠上的事归渠上的首事管。他找到首事,首事说人家一只手捂不住俩耳朵,首事叫苦连天。首事不是没管,他管了,只不过没有管住。首事太软,有几次让村夫莽汉扔进四渠喝了爬爬水。刘玉龙不管这些,他只管向首事要水,他放出话来:“水到不了官渠梢,我刘玉龙照样能把你扔到四渠里,不信试试!”

首事害怕了,他苦恼之极,思来想去,最后的一招便是辞职。他对官渠梢的人说:“你们谁有本事能把官保渠的水拿下来,我自动让位,让他来当这个首事!”

不知道首事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官渠梢的老百姓把它当成了一句实话,众人一直保举,让刘玉龙当这个首事。刘玉龙也不推辞,刚接到任命,便骑着一匹小青马上了渠。

刘玉龙当首事这一年,天旱的厉害,节令已经到了立夏,不见一滴春雨。人说立夏不起尘,现在倒好,成天的黄风卷着漫天的沙尘,打得麦叶子都发了黄。官保渠上游的麦子已经在淌二水淌三水了,渠梢的麦子连个水点点都见不上,眼睁睁等着旱死。刘玉龙拿着牛皮文书,带了几十号人去找县长。来到县政府,他拨开门丁,直闯官房。刘玉龙见了县长的第一句话是:“官渠梢淌不上水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县长面露诧异之色,反问道:“你是官保渠上的首事,渠梢淌水之事,怎么会来问我呢?”

刘玉龙拿出牛皮文书摊在县长面前,问道:“这张牛皮文书县长不会不知道吧?”

县长细看文书,抬头回答:“文书是文书,你先看看这是哪个朝代的文书?如今到了民国,这张文书还管用吗?”

刘玉龙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质问县长:“不管哪个朝代,这上面盖的总是政府的官印吧?今天到了民国,你总还是政府吧?官走衙门在,你当了这个官,守着这个衙门,你就得为老百姓做主。你说,官渠梢的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

县长说:“我管不了。”

刘玉龙又问:“你真的管不了?”

县长说:“真的管不了。”

刘玉龙二话没说,出门从小青马的头上解下马缰绳,不由分说,套在县长脖子上就往外拉。他边拉边说:“我要把你拉到官渠梢,让你把这话对着那里的父老乡亲们说一遍,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忽然,从外边跑进来几个带枪的卫兵,要捉拿刘玉龙。跟来的民众见状,都亮出了家伙,要和兵士们拼命。刘玉龙从腰间拔出一把牛耳尖刀,比在县长的脖子上,让他喝退兵士。县长见事态已经十分危险,只好从命。

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刘玉龙说:“我们今天来没有闹事的意思,赖呱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这样做。喝酒图得是醉,娶婆姨图得是睡,种田的就图收一把庄稼,你想想,一年的庄稼没有收成,老百姓今年吃什么,还不得找你县长?”

县长也消了气,问道:“依你说怎么办?”

“好办!”刘玉龙说。“只要你给我下一张文书,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事到如今,县长只好按照刘玉龙的意思行文一道。公文的要点是:第一,黄龙渠依照旧制,上三天官闸;第二,官保渠灌水必须按老鼠倒卷尾的规矩办。公文盖好官印,交与刘玉龙。

有了这道公文,刘玉龙径直上了渠口,关了黄龙渠的闸,渠水全部流入官保渠。然后,他带领着这帮人,顺渠一路走了下来。这帮人里面,挑选的全是些五王八侯,大鼻子肉头,能打敢拼的货,但是真正给刘玉龙做保镖的只有一个人,叫吴保子。

吴保子膀阔腰圆,五大三粗,高个头,一身的好力气。吴保子平素爱舞锹弄棒,颇有一些身手。吴保子饭量大得惊人,如果放开肚皮吃,他一顿能吃三碗黄米干饭,还能喝两碗米汤,他说他平常只能吃个半饱。能吃就能干,吴保子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一个人能打几个人。有了吴保子,刘玉龙的腰杆子硬了。

官渠梢自古天高皇帝远,淌惯了霸王水的泼皮刁民,谁认得县政府的文书?谁认得什么刘玉龙?刘玉龙拿出公文晓之以理,根本没有人买他的账。刘玉龙一咬牙,你们不是不认识我刘玉龙吗?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马王爷爷长的是三只眼。他和吴保子一顿拳打锹劈,打折胳膊打断腿的,扔到渠里的,不计其数。他们一直从渠口打到渠梢,水总算拿下来了。自此之后,只要看到刘玉龙骑着小青马出现在官保渠的渠上,谁也不敢提开口二字。渐渐地,官保渠又“官”了起来,老鼠倒卷尾的规矩又立了起来。

刘玉龙当首事,为四渠梢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简直成了四渠梢的保护神。为了感激他,老百姓特意给他送了一块功德匾,上书“侠肝义胆”四个金字,悬于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