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乡村童年(5)
在仪式结束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小草房,房内点起了一堆木柴,冒出浓浓的烟,这种烟被认为可以加速伤口愈合。我们被吩咐仰面朝天地躺在满是浓烟的草房内,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弯着。我们开始进入了男子汉的世界。我们得到一位监护人的照料,这位监护人向我们说明,如果想正常地进入男子汉时期,就必须遵守戒律。监护人的第一项工作是在我们赤身露体并刮过汗毛的身子上,从头到脚涂上一层白色的赭石涂料,把我们变成小鬼。白色象征我们的纯洁,至今我仍然记得身上有这层干了的涂料而产生的那种僵直感。
第一天夜里夜半时分,有一个随从人员围着房子爬行,轻轻把我们每个人唤醒。我们在他的引领下离开草房,摸黑去掩埋我们被割下来的包皮。传统理由是,这样我们被割下的包皮不等男巫用它们来干坏事就已经被藏了起来,同时,我们也象征性地把我们的孩提时代埋入了地下。我不想离开温暖的草房并在灌木丛中摸黑行走,而是走进树林,并在几分钟后解下我被切下的包皮埋进了地里。我感觉好像现在抛弃了自己孩提时代最后的剩余物。
我们住在两间草房内,每间13人,直到我们的伤口愈合为止。在房外的时候,我们裹上毯子,因为不准让女人看见。这是一个平静的时期,也是即将做男子汉的一种精神准备。
在我们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天,我们一早就走进河里,用穆巴谢河水把身上的白色赭石洗掉。一旦身子洗净并晾干后,我们又被涂上红色的赭石粉。根据传统,一个人被涂上红色赭石粉,就应当与一个女人睡觉,这个女人后来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用她的身体擦掉他身上的涂料。但是,我身上的涂料是用植物油和猪油的混合物除掉的。
在我们的世外生活结束的时候,草房和其他用品都要被烧掉,把我们与孩提时代的最后联系彻底销毁。为欢迎我们作为男子汉回到社会上而举行了一个大型仪式。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当地的酋长聚集在一起发表讲话、唱歌、赠送礼物。我被赠予了两头小母牛和四只绵羊,这些东西使我感觉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富有,因为我作为一个以前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拥有了财产。尽管赠给我的礼物与赠给佳士提斯的礼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仍然感到很兴奋。赠给佳士提斯的是一整群牛羊。我不羡慕佳士提斯的礼物,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的儿子,我从命运上讲最多只能成为国王的一位参事。那天,我感觉浑身是劲、满心自豪。我记得那天走路都与往常不一样,身子挺得更直、更高,也更坚定。我内心充满希望,认为有一天我将会拥有金钱、财产和地位。
那天的主讲人是梅利格立酋长,他是达林迪叶波的儿子。听了他的讲话后,我那充满色彩的梦想忽然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以传统的话语开场,讲我们正在如何更好地继承我们的传统,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的那样久远。然后,他转向我们,调门忽然变了。“这里坐着我们的儿子,”他说,“他们年轻、健康、漂亮,是我们科萨部落的花朵,也是我们大家的骄傲。我们刚刚为他们举行了割礼,许诺他们进入成年男子时代,但是我在这里告诉你们,这是一个空虚而骗人的许诺,也是一个永远不能兑现的许诺。因为,我们科萨人和所有的南非黑人一样,是一个被征服了的民族。我们是我们自己国家内的奴隶,我们是我们自己土地上的佃户。我们没有力量、没有权力,不能在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上把握自己的命运。你们将走向城市,在那里,你们将住简易房,喝低价酒。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们没有把繁荣昌盛、繁衍生息的土地赠给你们。你们将在白人们深深的矿井中把自己的肺咳嗽出来而毁掉健康,并且永不见天日,而白人却可以不平等地过着繁荣富足的日子。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中,有的将会成为有职无权的酋长,因为我们没有权力来管理我们自己;有的会成为永远不去打仗的战士,因为我们没有打仗的武器;有的会成为永不教书的学者,因为我们没有地方让他们授课。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才能、知识和前途将被消耗在维持生计的艰难之中,去为白人做最简单、最不用脑子的工作。今天的礼物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自由’和‘独立’这些最好的礼物可以赠予你们。我深信上帝能看到一切,因为他从不睡觉。但是,我怀疑上帝可能正在打盹。如果是这样,但愿我死得越快越好,因为这样我就能看见上帝并把他唤醒,告诉他恩古奔库卡的孩子们——科萨民族的花朵正在枯萎。”
随着梅利格立酋长的讲话越来越激昂,听众们越来越肃静。我认为,他们越来越气愤。
没有一个人想听他那天讲的话,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想听。酋长的话不仅对我不是一种鼓励,而且让我感到气愤,认为他的话是一个无知者发表的诽谤性评论,他不能欣赏白人给我们国家带来的教育和有益的价值。那时候,我不把白人看作压迫者,而是看作造福者,我认为这位酋长忘恩负义。这位令人反感的酋长毁了我的重要日子,他的错误讲话伤害了我的自豪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很快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他播下了一粒种子,尽管我认为种子将休眠一个季度,但是它最终会生长。后来我才认识到,无知者不是那位酋长,而是我自己。
行完割礼后,我回到了那条河边,看着它蜿蜒向前流淌,流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远方,并消失在印度洋。我从来没有渡过那条河,对河那边知道得很少,或者说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当时向我招手的地方。太阳几乎就要落山了,我赶忙回到我们一直居住的那些小房子。
尽管在焚烧那些房子的时候禁止往后看,但是,我并没有抵挡住往后看的诱惑。当我再回到那里的时候,所有剩下的东西只有两堆用含羞树烧成的金字塔形的灰烬。在这两堆灰烬中,有一个失去的、充满愉快的世界,那是我在库努和穆克孜韦尼生活过的童年世界,是一个甜蜜的、无忧无虑的世界。现在我成了成年男子,我将再也不去玩森提游戏、偷玉米或者在母牛的乳房上喝牛奶。我开始为自己的少年时代哀悼。回首从前,我知道那天我还不是一个男子汉,而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还需要许多年。
5…
与曾经和我在一起参加割礼训练的其他大多数人不同,我并没有命中注定要在矿脉金矿上工作。摄政王经常告诉我,如果让你去给白人挖金矿,你绝不知道如何写你的名字。我的命运是要当萨巴塔的参事,为此,我必须要接受教育。行完割礼后,我回到了穆克孜韦尼。
但是,在那里没有住多久,因为我要越过穆巴谢河,第一次去位于恩科波地区的克拉基伯雷寄宿学院深造。
于是,我又离开了家,我急于知道在更广阔的世界上我如何生活。摄政王亲自用他那辆气派的福特V-8把我送到恩科波。动身之前,他组织了一场庆祝会,祝贺我通过了标准五级考试并被克拉基伯雷寄宿学院录取。那天杀了一头羊,人们尽情地跳舞和歌唱,这是第一次专门为我举行的庆祝活动,因此我非常兴奋。摄政王给了我一双皮靴,这是我的第一双皮靴,这也是成年男子汉的一种标志。那天晚上,尽管它本来已经锃亮,但我还是把它擦拭一新。
克拉基伯雷寄宿学院建于1825年,它坐落在特兰斯凯最古老的魏斯勒阳地区。那时候,克拉基伯雷是非洲泰姆布地区的最高学府。摄政王本人上的就是克拉基伯雷寄宿学院,佳士提斯也曾在那里学习过。它既是一所中学,也是一所教师培训学院。不过,它也提供更多的技术培训,例如木工、裁剪和白铁工。
在路上,摄政王就我的举止和前途提出了要求。他激励我只能做为萨巴塔和他本人争光的事情,我向他作了保证。然后,他向我简要地介绍了该学院的院长——哈利斯牧师。他说哈利斯牧师是一个独特的人,是一个白色人种的泰姆布人,是一个心中热爱、理解泰姆布人的白人。摄政王说,当萨巴塔老了的时候,他会把将来的国王委托给哈利斯牧师,哈利斯牧师将把他培养成既是一位基督教教徒,同时又是一位传统的统治者。他说,我必须向哈利斯牧师学习,因为我将注定为哈利斯牧师塑造的那位领袖服务。
在穆克孜韦尼,我见过许多白人商人和政府官员,其中包括行政长官和警官,这些都是有地位的人。摄政王对他们很客气,但是并不奴颜媚骨。他像他们对他那样平等地对待他们。
有时,我甚至看到他责备他们,尽管这种情况很少见。我直接与白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摄政王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如何同白人交往,我总是观察他并以他为榜样。但是,在谈论哈利斯牧师时,摄政王第一次就如何与白人打交道向我谈了意见。他说,我必须像对待他一样尊重和服从这位牧师。
克拉基伯雷远比穆克孜韦尼大得多。学校本身就有大约24栋殖民地风格的漂亮建筑物,其中包括个人住宅、图书馆和各种授课厅。这是我住过的第一个西式而不是非洲式的住所,我感觉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但对其中的规矩当时尚不清楚。
我们被带进哈利斯牧师的书房,在那里,摄政王把我介绍给了哈利斯。我站在那里同他握了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白人握手。哈利斯牧师热情、友好,对摄政王特别客气。
摄政王对他说,我将被培养成国王的一位参事,希望哈利斯牧师特别予以关照。传教士点头答应,并说,克拉基伯雷的学生们在学习以外的时间里需要参加手工劳动。
结束谈话时,摄政王向我告别,并给了我1英镑作零用钱,这是我曾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我向他说再见,并保证不会让他失望。
克拉基伯雷是一所泰姆布学院,他是伟大的泰姆布国王——恩古奔库卡提供土地建造的。作为恩古奔库卡的一位后人,我认为自己在克拉基伯雷也会受到在穆克孜韦尼曾经企盼得到的那种尊重。但是,我痛苦地发现我想错了。因为我所受到的待遇与其他学生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人知道或关心我是不是显赫的恩古奔库卡的一个后代。校方没有吹喇叭欢迎我,我的同学在我面前也不鞠躬。在克拉基伯雷,许多男孩子都有显赫的血统,我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个重要教训,因为我怀疑在那些日子里我有点高傲自大。我很快认识到,我必须以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凭借血统开辟自己的道路。我的同学多数在运动场上超过我,在课堂上思维也比我敏捷,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奋起直追。
课程从第二天早晨开始,我与同学一起爬到了我们的教室所在的二楼。教室内铺着华丽的木质地板。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穿上了那双新皮鞋。以前我从来没穿过皮鞋,第一天走路就像是一匹新钉了掌的马。上楼时,差一点摔一跤,几乎打了好几次滑。当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入教室的时候,我的皮鞋重重地撞击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我发现坐在前排的两个女生正在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那走了形的脚步。其中比较漂亮的那位依在另一位的身上用足以让大家听得到的声音说:“这个农村男孩穿皮鞋不习惯。”此时,她的那个朋友笑了。我感到既气愤又尴尬,两眼直冒火花。
她名叫玛托娜,她有点自作聪明,那天我发誓永远不和她说话。但是,随着怨恨的慢慢消失,加上我穿皮鞋走路也习惯了,我逐渐了解了她。她成了我在克拉基伯雷时最好的朋友。
她是我第一位真正的女性朋友,我们平等相待、相互信任、共享秘密。在各个方面,她都成了我后来与女士建立友情的典范,我发现与女士交往时我能较为放松,并会坦诚自己的弱点和胆怯,而这些我是绝不会向任何男人透露的。
我很快习惯了克拉基伯雷的生活。我尽可能参加运动和比赛项目,但是,我的成绩仅仅是一般水平。我参加体育活动是出于爱好,而不是为了荣誉,因此我也没有得到过荣誉。我们用自制木板打草地网球,赤着脚在光秃秃的地上踢英式足球。
我第一次听本身受过正规教育的教师给我们讲课。他们中有好几个人有本科学位,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一天,我正在与玛托娜一起学习,我向她透露害怕自己到年底英语和历史考不及格。她告诉我不要担心,因为我们的教师格特鲁德·恩特拉巴提是第一个取得B.A(学士学位)的黑人女教师。“她太聪明了,不会让我们考不及格。”玛托娜说。我还没有学会不懂装懂,由于我对B.A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于是我请教玛托娜。“咳,是的,当然,”她回答说,“B.A是一本很厚很难的书。”我对她的回答深信不疑。
另一位有文科学士学位的非洲教师是本·马拉赛拉。我们崇拜他不仅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更是因为他不惧怕哈利斯牧师。就是白人教师在哈利斯牧师面前也规规矩矩,但是马拉赛拉先生竟然大摇大摆地出入牧师的办公室,有时连帽子都不摘!他与牧师平等相待,有时也发表与牧师不同的意见,而别人对牧师的意见往往是一味地同意。尽管我尊敬哈利斯牧师,但是,我欣赏马拉赛拉先生不惧怕哈利斯牧师这一事实。那时候,一位有B.A学位的黑人勉强能与一位受过小学教育的白人相提并论。不论一个黑人学识多么高,他仍然被认为不如水平最低的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