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侠盗治郎吉(1)
立秋聊扰多情汉
澡池里不睁眼,也自知天下事。治郎吉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有马的温泉疗养馆里装病掩人耳目,有道是“雁过留声,人行留影”,一旦从这里走出去,他便无所遁形了,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了。
薄外套轻拂肌肤的触感,还有那初秋的风,会勾起与女人缠绵温存的念头,全都让治郎吉从乏味的世界里苏醒。
然而尘世纵然危险,他依旧眷恋不已,阔别尘世喧嚣的七十天后,他在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离开了有马的槌屋。而和他在温泉疗养馆里熟络起来的澡堂女阿仙,则抱着他的一包行李送他,一直送到座头谷。
“就送到这儿吧。阿仙,明年再会。”治郎吉说道。
“不,还是送到武库川吧。”
阿仙紧紧地抱住治郎吉的行李,仿佛永远不肯交给他似的,走在长满鸭跖草的小路上。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样一来不是徒生依恋嘛。旅馆要是误会了可不行啊,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
“所以说旅客都靠不住嘛。”
“退一万步讲,我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有马不是?”
“请你把我也带到江户去吧。”
“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说真的!好吗,治郎?”
走到看不见过往行人的地方,女人突然掉头扑到治郎吉怀里,紧紧地拽着他薄外套的袖口。
“……好不好,治郎?”
“放开!”治郎吉冷冷地抬起女人扑到自己胸前的脸说,“真难看,有什么好哭的?”
“我也想去嘛。”
“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只要和治郎吉你一起就够了。”
“我可没答应过你哦。……哎呀,看人来人往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呐,你赶快回去吧。”
“不要嘛!……我现在突然不想回去了。请带我一起走吧,去哪儿都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看,我只要不妨碍你,带我走也无所谓吧。”
“说不行就是不行。”治郎吉无奈地说道。
这世上,澡堂女和客人的韵事还少吗?治郎吉心里开始有点后悔做出这等无聊至极、轻浮的事情来。
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这个女人身上。像她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只会后患无穷,纵然娇容月貌、倾心于他,他看也不看一眼。
“都叫你快回去了!”治郎吉一把抢过自己的行李,往前走去。
女人静静地尾随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能看见武库川的地方。治郎吉“啧”地咂了下嘴,说:“阿仙,你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走吗?”
“……”
“你啊,是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才会这么喜欢我。实际上,我可是偷遍江户的要犯,做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让人知道了不好,所以你和我之间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这可是为你好。”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女人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对啊,都不知道官差来过多少次有马,也不知道发了多少通缉令了呢。”
“哦?”
“每次官差来,我可没少被槌屋的老板探口风哦。有一次啊,我还被自身番[1]传讯问话,那次还挨打的呢。”
“那么,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小偷还……”
“对啊,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偷遍江户的‘鼠小僧’。”
“嘘……”
这女人嘴快,治郎吉突然握紧了她的双手。这时,从渡船上下来的旅客们,正络绎不绝地走上河岸来。治郎吉用身体推搡着阿仙,加快脚步,说:“上船吧,就是刚到的那艘。”
彩色头绳留心间
“啪、啪”的声音传来,好像是有人在屋里下将棋。
“啊,就是这儿了吧。”治郎吉停下了脚步,摸着长满胡子的下巴说道。
这是太左卫门桥的岸边。隔着道顿堀川,能够看到剧院茶点铺里间的桐木衣柜、红色的坐垫和长方形的火盆。秋天的阳光一照过来,就把理发店入口处的隔扇映得透亮,隔扇上画着一个留奴髻[1]发型的人,旁边写着“自雷也[2]理发店”。
“有人吗?”治郎吉“唰”地打开了隔扇,站得笔直,“现在能给我理吗?”
“您请坐!”帮工收拾好座位,又问道,“是理月代[3]吗?”
“什么?头发啊?发髻保持这样就行,我就刮个胡子。”
“您一位是吧,请稍等。嗨,您先抽杆烟,休息一下吧。”
帮工把烟灰盆递给治郎吉之后,就在水槽里摆上青石,咯哧咯哧地磨起剃刀来。二楼有些不结实,整座房屋都像遇到地震一般,晃动了起来。
治郎吉索性掏出自己的黄铜烟管,一边抽烟一边打量起屋里的情况。说到理发店,不论是江户还是大阪,大体都差不多。角落都摆上一副将棋棋盘。三座[4]的歌舞伎排名画,还有业余净琉璃[]的宣传画,像公共厕所里一样贴得满墙都是,还有沾了油污的桐木梳妆盒、假发等物件靠墙放着。而现在正在给客人梳发髻的那位,看来就是理发店老板仁吉了。
老板大概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能依稀看到纹身从胸口蔓延到两只手臂,像癞蛤蟆的表皮一样。他纹在背上的自雷也让他因此得名,经营着这家自雷也理发店。
“……一点儿也不像啊。若真是兄妹,就算同父异母,总会有长得相像的地方吧。”治郎吉在烟雾缭绕中暗忖。
在有马逗留途中,他多次听澡堂女阿仙说自己有个哥哥,在太左卫门桥边开了一家理发店,但今天治郎吉到这里来,却不只是让仁吉给自己刮胡子这么简单——他来还是为了顺便解决被阿仙纠缠的问题,但碍于还有别的客人在场,说话有些不方便。
“不过,到给我刮胡子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回去了吧。”治郎吉心想。可刚一坐下——
“让您久等了!”仁吉说完,这才回头看向治郎吉。
“已经到我了啊?我前面还有客人的吧,先给他们来吧。”
“啊?客官您说什么?”仁吉说道,不经意地露出了他的银牙。
“我还在看他们这一盘呢……”说完,治郎吉用下巴朝一盘将棋指了指,露出一丝苦笑。
“这样啊,那您请便。”说完,仁吉便起身去给其他客人梳头去了,但实际上,对治郎吉来说,排在后面才好说话。
仁吉换好了洗头盆里的热水,接过帮工递来的剃刀,说:“客官,您是江户人士吧?”
“听出来了?”
“太清楚不过了嘛。”
“也是,江户的小子都很粗犷嘛。”
“哪有,是因为您说话简洁明了啊。大阪女人应该都很喜欢您这样的……您这次来是旅行啊,还是办事啊?”
“哎,算是旅行吧。我从金刀比罗宫[6]出发,走到有马稍微歇了歇,然后就和许多人一样,启程腹便便,返程肚空空啊。”
“我也想偶尔这么潇洒一把啊。您当时是在有马的什么地方落脚啊?”
仁吉低下头,又看了看治郎吉的脸。
治郎吉心想,就接着这个话茬,试着提一下阿仙的事情吧。话到嘴边,却还是觉得有人在不方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阿仙的事被人听到了,对仁吉会比对自己更不利。听阿仙说,仁吉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这个做哥哥的却走上了黑道。
所以哪怕阿仙只是个澡堂女,他也经常伸手向阿仙要钱,而这一次据说因为急需一大笔钱,竟把阿仙的身体抵押给守口的一家叫“双叶屋”的妓院,借到了一百两。接着,他又让阿仙辞掉槌屋的工作赶快回来,因此,早在治郎吉启程的四五天前,阿仙的眼睛就已经哭肿了。
治郎吉是个多情种,从不作长远打算,他把从没想过要娶的女人稀里糊涂地带到大阪来了,接下来要告诉她实情的话,到那时,不光自己不爱的女人心灰意冷,他自己也不能置之不顾了。
“豁出去了,说就说吧。”治郎吉心想,正好胡子也长了,就假装随意地过来看看情况。不过,就算没有其他客人在场,一开始就和仁吉打开天窗说亮话,依他看,仁吉也绝非善类,他的齿间、舌面上可都长满了小混混的鱼刺,不可能随便用大拇指和食指抓起来就吃下肚啊。
“老板您好!需要买点头绳吗?”
旁边传来了年轻姑娘的声音。门外的阳光映在治郎吉仰起的脸上。
仁吉停下剃刀,说:“啊,喜乃啊,等了很久了吧?快进来吧,把门带上。”
“一直以来承蒙您照顾了。”
“现在客套话说得挺溜啊。”
“哪有,我还不习惯跑生意呢。”
“来,把担子取下来挂在那儿吧。不习惯的生意,就得多花心思喽。”仁吉把还在和治郎吉聊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对喜乃说,“我头绳也卖完了,还想买一点,另外还有点事要和你说来着,先等我忙完这位客人啊。”
“好的,您慢慢忙。”喜乃说着,把装头绳的箱子取了下来,来时迎着太阳,鬓角出了些薄汗,她轻轻地用怀纸按了按。
治郎吉安静地让仁吉给自己修面,眼角的余光瞟向喜乃——这一看,看得满心欢喜,喜乃大约十九、二十岁,不仅是貌美,她的气质、头发、嘴唇、眼角都很不错。
再看她的身高、胖瘦,完全符合治郎吉心中描绘的理想型女人的形象。他觉得阿仙完全比不上她。
“这是哪家姑娘?”治郎吉一边听着剃刀利落地刮落胡须的声音,一边开始好奇地想。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还系着棉质腰带,真是可怜。和服也很朴素,头上插着便宜的小木梳,行为举止也不太讲究,不用问,肯定是个穷人。还有,虽然知道她专门卖头绳给理发店,但是根本不觉得她是在小商贩家庭长大。”
“太可惜了。”
治郎吉这么想着。与此同时,他更觉得在有马的滥情实在太傻了,自己本就已经步步是险,还受阿仙之托来这种地方,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不弄了……”治郎吉嘀咕了一句。
“让您久等了!”仁吉用手指抹掉黏在剃刀上的胡须,对帮工吩咐道,“阿松,端水来给客人洗洗。”
治郎吉摸着刮得光溜溜的脸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治郎吉立刻敏锐地感觉到身后的动静。
隔开理发店和里间的暖帘随着他的目光晃动着。从暖帘下面能看到棕色条纹的和服下摆,还有涂漆刀鞘大小的装饰物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哦,小伙计啊,反正我一会儿要泡澡的,就用不着你端水来洗了。”
治郎吉仿佛是把钱抛出去似的,草草结账,连自己也觉得阵脚大乱了。他唰地打开隔扇,走到大路上去了。
暮鸦呱啼辞门去
几次三番,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感觉路上的人们仿佛都在指着他说“鼠小僧、鼠小僧”。
他故意混到道顿堀的人群中,沿着小路一直跑到了千日原,这才扯出自己的豆纹手帕擦拭腋下的汗水,嘟囔道:“哎,吓死我了。”
夜市上,卖牙具的、卖旧衣服的……各式各样的小摊都摆出来了。治郎吉仍惊魂未定,留意着周遭小摊的情况,一边把手帕铺在草丛里蹲坐了下来,抱着双膝。
“真是奇了怪了……”
要是官差追来,必定会有随时准备拔刀、谨慎细微地巡视逃跑者身影的人。但现在,连一个眼光投向自己的人都没有,更没有长得像捕吏或捕快的人经过。
“哎呀,这笑话可闹大了。”治郎吉自嘲道,“难道是因为这两个月没赚钱,像烫酒壶似的一直泡温泉的缘故吗?我这手艺都退步了……但是,我一惊一乍也情有可原嘛。有个穿藏青色袜子、茶色条纹和服的武士就在理发店的里间,但凡是在江湖上混的,自然而然都会认为他是奉行所[1]派来的喽。”
不过他也知道,完全是自己误会了。治郎吉在为自己先入为主的臆测感到好笑的同时,也在思索那个武士究竟何许人也。倘若那人是个食客,用的刀太过高级,和服也太雅致。而如果那人是理发店的客人,又怎么会在里间待着呢?
对武士的身份感到好奇之余,治郎吉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叫“喜乃”的、卖头绳的姑娘。他把喜乃与穿茶色条纹和服的武士,还有自雷也的纹身关联起来,沉思良久,并没觉得三者之间有什么异样的联系。
他就是有点放不下。哪怕只能打听到喜乃的住址,他也还是想知道。治郎吉生性多情,也许喜乃也是他的滥情对象之一,但他对喜乃的感情,无疑是所有感情经历中最坚定的。
“有人吗?”治郎吉说着,走进了另一间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看着他刚修过的胡须,感到有些奇怪,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我从江户来。”
“哦,远道而来。”说完,理发店老板开始用草纸包上些零钱。
“等等。我可不是云游工匠来找你要钱的。其实我是来找人的,听说我朋友的女儿在给理发店卖头绳,想打听打听他们家住哪儿呢。”
“哦,叫什么名字啊?”
“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叫喜乃。”
“喜乃啊,就住在天王寺背后的铁浆大杂院里,这姑娘挺不容易的。听说他父亲好像是个浪人[2]吧。”
“对对对,就是她!哎呀,太感谢了!”
治郎吉的心头豁然开朗,准备回旅馆了。那是北久太郎町的铃木旅馆,他和阿仙已经在阁楼里一起住了十来天了。
阁楼下面就是东堀。隔着思案桥,河对面就是西奉行所。治郎吉常在这里一边和阿仙打情骂俏,一边看着停在奉行所屋檐上的乌鸦。
“您回来了啊。”阿仙洗好澡,悄悄地化了浓妆,端来了饭菜,还把火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就是一副贤妻的模样。
“我哥在那店里吗?”
“在啊。”
“怎么说?”
“我没说呢,”治郎吉盘腿坐下,“仁吉是在那个店里,但我又重新想了想,你的事还是不说好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不管我做什么,我哥肯定都会找到我的。要是不和他把话说清楚,恐怕我是出不了门了。”
“瞎扯,别说三个大城市了,就连乡下都发了通缉令要抓我治郎吉,这大白天的,我还不是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吗?……女人家真是没见识。”
阿仙的脸色稍微沉了下来。
治郎吉碰也不碰饭菜,靠在窗台上,丝毫不觉得需要抚平女人的忧虑,只是看着思案桥上人来人往。
阿仙突然歇斯底里地扑到治郎吉的膝盖上哭喊:“治郎吉先生!”
“哭什么哭,整天就知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