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英治短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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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下头桥的由来

饭桶

十八岁的阿次为了做个合格的新娘,去巢鸭村学习千阴流[1]书法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来,每当出门的时候,她总会往腰带里放一枚有孔的宽永通宝,从未忘记过。

她每天如是,还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那么拼命的乞丐了。”

乞丐岩公每天都抬起让人哀怜的双眼,在河滩上朝着路上的旅人拼命地低头行礼上百次,仿佛就是为了等着她的身影出现在便桥上似的。

“任谁都不会那样拼命行礼的啊。”阿次倒是期待着那样的行礼。

今天阿次也像往常一样穿过石神井川[2],一边想着岩公应该在吧,一边向下张望。

虽然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阿次心里却非常清楚岩公今天开心些什么,思考些什么,身体是好是坏。

——啊,小姐啊。

大概岩公也觉得向大家闺秀搭话很不礼貌吧,就只是通过眼神、行礼来和阿次打招呼。

咕咚,便桥下传来微微的落水声。

“哎呀。”

阿次慌忙抬手朝头发掠去,像要哭出来似的。

银钗沉到了河里。

母亲叮嘱过,那银钗出嫁之前都不许戴的呢——

这一段河流虽然是清澈见底的浅滩,河底的淤泥却非常松软,已经淹死过好多从便桥上不慎坠落的小孩了。

阿次只是悻悻地看着河水,但也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原本在河滩上的乞丐岩公却慢慢朝着淤泥里走去。

“好深呀。”

河底很滑。

不过总算站稳了。

岩公像个挖藕人那样,上身沾满了淤泥,仍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银钗。

“怎么可能会没了呢,怎么可能会没了呢。”

他就这样一个人嘟哝着,连天黑了也不曾在意。

阿次练习完书法后抱着紫棉布包裹往回走,看到水獭似的身影哗啦哗啦在泛着星光的河里走动:

“呦,谁呀?”阿次睁大了眼问道。

“这不是岩公吗?在干嘛呀?”

“好奇怪啊,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什么?”

“小姐的银钗。”

“哎呀,你在帮我找银钗啊?那样的话就算了吧,河里那么冷,会伤风的啊。”

阿次再三劝阻,岩公只好一言不发地上了岸。

“谢谢啦。”

这是阿次第一次和岩公说话。

过了便桥,阿次回头一看,岩公在昏暗的河滩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二天,阿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吃惊道:

“岩公啊,你还在找吗?”

“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岩公还是回了同样的话。

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能看到他浑身墨黑,手脚并用地在淤泥里寻找银钗的身影。阿次见路上的旅人和当地人都觉得这实在有失体统,便说:

“已经够了,求你快收手吧。”

岩公并没有放弃,只是说着:“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我求你了,快收手吧,不然的话,明天开始我就不从这边走了。”

这么一威胁,第二天岩公终于又坐到了河滩上,身前摆着他的饭桶。

是贪欲驱使他那么做的吗?

不然的话,难道是脑子不好使?

阿次不知为何开始有点讨厌起岩公来了。

这件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冬去春来,萝卜花也开了。

练马[3]地区虽然盛产萝卜,当地却没有称得上泽庵酱菜[4]的批发商,而是由叫做樽屋[]的世家兼营,她便是这一家的小姐。

暴雨一来,石神井川上的便桥就被冲走了。

新的便桥架到了离原来半町[6]远的地方。这段时间阿次过桥的时候都不再朝下看了,那天却不料听到河滩传来“小姐,找到啦!”的喊声,吃了一惊。

岩公拿着银钗跑上桥来。

“哎呀。”

“找到啦!找到啦!”

阿次不禁红了眼眶。

岩公把银钗递给了她,就满足地回到河滩边,坐到饭桶前,朝着后来的旅人身影低头行礼。

酱菜仓

岩公并非土生土长的乞丐,当地人对他知之甚少。可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见到他就会担心“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因为自从岩公流落到此地,就没再发生过偷盗和火灾。多亏他一直在石神井川旁,先后四次救起了落水的孩子。他还趁着人们熟睡之际,把垃圾都运到河滩边烧掉,再清扫干净。

“真是个奇男子啊,但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练马、板桥[1]一带的人们一有多余的食物,都会送去河滩边的拱形小屋。

岩公流落到此地也有十二三年了,不饮酒也不沾女色。大概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体健康,相貌平平,个子不高,那圆脸笑起来让人觉得很是亲切。

村里的顽童们一边嚷着“臭石头——臭石头”,一边朝他扔石子,或是从桥上朝他小便。岩公却只是笑笑。此地是甲州大道[2]的后街,所以经过的旅人非常多。他们路过的时候见到岩公专心地低头行礼,心想“一文钱很便宜啊”,就从防雨斗篷的袖口投一文铁钱给他。

岩公数完上午收到的钱,就用稻草把它们串了起来。之后吃掉饭桶里的饭,伸长脖子喝几口河水。

那是个热浪阵阵、让人昏昏欲睡的晌午,便桥上站着一个旅人打扮的武士,一声不响地盯着桥下看,嘴里嘟囔着:“咦?”

岩公正仰着头“咕噜咕噜”地漱着口。

突然之间,那武士将外褂脱了扔到一边,在桥上大声呵斥道:

“呔,你小子不是佐太郎么!”

岩公口中的水“噗”地一下喷了出来。

“嗬,这么多年你销声匿迹,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说完之后武士就朝着河滩跳了下来。

岩公却像滚轮般朝桥上迅速逃去。

“懦夫!”

武士也赶紧飞奔跟上,但是街道上早已不见岩公的身影。

草鞋扬起白蒙蒙的尘土。

“老板,刚才有乞丐从这里逃过去吗?”

武士在居酒屋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什么?没有?这畜生啊。”

武士折回头,朝着岔道里挂着苇帘的茶馆跑去。

“和你问个信啊。”

“嗯。”

在茶馆休息的町人[3]们附和道:

“武士老爷要问些什么呀?”

“刚才从那边河滩逃上来的年轻乞丐,你们知道往哪去了吗?”

“不知道呢。”

“奇怪……”

武士绕到茶馆背面一看。

“啊,在对面。”

武士把便桥的木板踩得咚咚响,一路追了过去。萝卜田里的白花散了一地,可以远远地看到岩公逃去的身影。

“嘿,佐太郎!”

武士急得跌倒了两次。

“你他妈还是个吃武士饭的男人吗?懦夫,给我站住!”

可岩公却头也不回地朝着练马的小村庄逃去。

水车停了下来,到处都是吵闹的鸡群扑腾着翅膀。

“胆小鬼!禽兽!给我回来!站住!杀我弟弟的仇人!害我妹妹的……”

旅人打扮的武士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愁眉泪脸。一路跑来满脸的汗水和尘土,那形象真够骇人的。

武士一直追到了看似世家的土仓,又莽撞地跑进了堂屋的前庭,右手提着白刃,随时准备见到岩公就砍。

樽屋一家因为阿次的婚礼在即,正在南廊下摊开已经做好的衣服。

“坏了!”武士慌忙逃窜。

“哎呀,快来人啊——”

一大群扎着缠头的年轻伙计从酱菜仓里跑出来大喊道。

“嘿,你个下等武士,疯了吗?”他们把武士拦了下来。

“我不是疯子,鄙人是小田原藩大久保加贺守[4]的侍从,叫冈本半助。刚才逃进那个酱菜仓的是邻藩秋山家的年轻随从佐太郎……啊,能给我杯水吗?”

“水是有的,就是你别瞎扯了。”

“岂敢——刚才有点语无伦次,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妹妹八重被那佐太郎所骗,竟离家出走。我弟弟想去把妹妹带回家,却被那混蛋所杀,妹妹耻于前非,自尽了。”

“啊?”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四处追踪弟弟妹妹的仇人佐太郎那混蛋。这次总算是找到了——藏在这地板下的叫花子,就是当年的佐太郎。有劳诸位,能钻进去帮我把他赶出来吗?”

无人应答。

阿次脸色苍白地躲在母亲身后,哆哆嗦嗦地听着。

“拜托各位了!一介武士,但求各位!”说完,报仇心切的冈本半助难堪地深鞠躬,双手垂至膝盖以下。

“可怜可怜我吧,请把他赶出来。”

但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诸位不答应的话,鄙人只好自己动手了,还请原谅我的无礼。”

“啊……”

阿次不由得踮起脚来。

于是伙计们回道:

“噢,且慢!”

“怎么?还要等什么?”

“那个乞丐,村里人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恶人。杀敌报仇是不足取的啊,还请饶了他吧。”

“住口!武士和你们町人是不一样的。你说佐太郎不是恶人,有什么证据吗?”

“因为,不管怎么想,他也不会——嘿!”

“好吧,既然你们拒绝,那我就只好守在这里,等那家伙爬出来了。”

“这也太乱来了吧。”

武士瞄到手边有根竹竿,抄起来就往仓库里一阵乱搅。

“佐太郎,给我出来!你死期到了!快出来受死!”

伙计们咂嘴道“大事不好啊!”,便上去抢夺竹竿。

“报仇雪恨是武士的天职,咱们虽不事稼穑却有天职在身。别碍事!闪一边去!”

伙计们故意推倒了一堆酱菜桶,想把半助赶走。

半助咬牙切齿的,怎么也不肯走。如果去附近的川越藩[5]出示复仇免罪状,办理正当手续,肯定能逮捕犯人,但要是佐太郎趁机逃走,那就前功尽弃了。

“要比耐性是吧?那家伙也不是铁打的。”

半助绕着仓库踱起步来,咬紧嘴唇,就好像要转上五天十天似的。

萝卜月夜

就算到了半夜,外面也还能听见半助“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阿次,这样的因果报应,你不高兴吗?”

樽屋三右卫门作为父亲,看到临出嫁的女儿如此消沉,既担心又有些不满。

仙山盆景、红白绉绸、柳樽[1]……客厅里摆满了她的贺礼。家里人依旧每晚都忙碌到深夜。

“没有。”

阿次故作笑颜,可笑靥里隐约透着几丝阴郁。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已经够好了啊。”

“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哎哟……你怎么哭起来啦?”

“我……就是……和如此幸福的我比起来,他真是太可怜了啊。”

“谁啊?啊,你是说以后就留下祖母一人的事情吗?”

“不是,是……是岩公。”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乞丐岩公啊。哈哈哈哈,他可是个怪人呢。原来如此,岩公虽然也很可怜,但那也是恶有恶报啊。那个武士的顽强毅力,连我都佩服。到今晚都守了三天三夜了。”

“真是个讨厌的人啊。”

“作为武士,可是很了不起的啊。但是伙计们却赌气不愿交出岩公。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真是麻烦得很啊。我打算明天就去说服伙计们交出岩公。”

“父亲可真是薄情啊。”

阿次装出要用袖子去打父亲的样子,摇着头抗议。

“不要,我不要交出岩公嘛。”

阿次哭个不停,三右卫门只当成是单纯的少女感伤,莫名地注视着女儿无尽的泪水,略为严厉地责备道:

“为何那般感伤?”

“但我就是有点难受啊——父亲大人,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那可不行啊,武士老爷可是一直守在那儿呢。”

“但要是这样的话……”阿次撒娇着凑近父亲,将自己专心想到的好办法耳语一番。

“把庄吉叫来。”

没过多久,他在客厅里打了个响指。伙计庄吉和主人三右卫门窃窃私语了好久。次日早晨,庄吉和十来个扎着缠头的男子一起,把二十桶泽庵酱菜从仓库里滚出来。

“那些都堆起来,堆起来。”

“目的地是日本桥那里的大丸。”

大伙儿干劲十足地把酱菜桶堆到大板车上,再用绳子捆牢。阿次担心地从窗口看着这一切。

“那样厉害的武士都没有发觉,这下应该能成功了。”

“是啊。”

阿次凄凉地微笑着颔首。

阿次刚离开窗边,一直站在仓库背后守着的冈本半助便朝着路上追了出去,大板车在干燥的街道上跑着,扬起白蒙蒙的灰尘,半助一边追赶着一边大声呵斥道:

“仇人,佐太郎休走!”

阳光掠过刀刃,泛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伙计们大叫“追上来啦”,争先恐后地散开。

大板车的车把猛地坠地,半助提刀对着捆桶的绳子乱砍一气。一个空桶首先从像小山一样的桶堆上滚落下来。

那桶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朝前骨碌碌滚去,突然“嘭”的一声盖子就掉了,浑身是糠的岩公从里面窜了出来。

“混蛋——”

然后只听到奇怪的“咔擦”一声。

躲在田里偷看的伙计们不由得大叫出声的时候,岩公血淋淋的头已经不见了。

右手提着血刀,左手用力抓着刚砍下的头,冈本半助像疯子般一溜烟跑过田间小路。只留下那狂笑声在呆若木鸡的伙计们耳中回响——

“岩公被杀啦,岩公……”

村民们迅速聚拢来,极力咒骂那个武士。

他们把这无头尸体运回了河滩边的拱形小屋,有人说要留下来守夜。

这么一来,留在小屋中料理的男子有了重大发现,那是一个酒坊里用来挤酒糟的漆黑麻袋,袋子里塞满了岩公一直以来赚到的所有钱,那些他低头行礼挣到的钱分文未动,一串串的都在那里。

一数下来还真不少,竟然有七十四两多。袋子上有字,不愧是为武家效力之人所写,苍劲有力——

低头亿万遍以消罪孽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获得代官所[2]的许可后,村里很快将那七十多两铁钱用于修筑维护道路安全的桥梁工程上。

月色很美。

月光下的萝卜花和菜花也很美。

田里亮着一排灯笼,嫁去江户下町的阿次的轿子摇晃着到来。

“轿夫,停一下。”

原来是到了石神井川上。

在修了一半的便桥上,阿次叫停了轿子。叔叔姑妈们穿着带家徽的和服围着轿子,阿次久久地凝望着萝卜花盛开的村庄。

“再见了。”

姑妈、媒人都跟在轿子后面悄悄落泪。

——岩公啊,永别了……

阿次从自己乌黑发亮的秀发中拔下了那根银钗,轻轻抛进了河里——银钗泛着微弱的月光沉了下去。

注释:

[1]柳樽:庆祝喜事和节日时常见的酒桶,酒桶上有两支长提梁,表面涂红色漆,刻画上喜庆的图案。(译注)

[2]代官所:江户时代管理幕府直辖地的机构。(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