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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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你们是来送别的吧!”陈伯娘捡着下雪前从地里割来的白菜,突然打破沉默问道,“大雪天的,要不是为了送别,谁会跑进这深山来?”

“送别?”钟智维半是疑问半是回答地说。

“唉!多好的女孩,就这样没了,昨天有人从莫水河来,说要带信到城里,没想到你们赶得这么快,”陈伯娘误以为钟智维是在回答她,便信以为真地继续说。

她的话却让我心惊胆寒:“陈伯娘,你说女孩,什么女孩?又怎么没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我急切得无法克制自己的语速。

“程姑娘啊!那个小学老师,唉!走了,就是走了啊!”陈伯娘现出惊讶之色,似乎觉察到我们不是来送别的。

“程悯君吗?走了?走哪里去了?”钟智维职业性地有所警觉。

“天堂吧!应该是,那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可能去地狱呢?”老人眼角竟然浸出些许泪花。

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继续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心如刀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再次醒来,发现躺在一张温暖的小床上,眼眶湿湿的,枕头也浸湿了大半,钟智维守在旁边,眼圈绯红,许是整夜都不曾合眼。

“快躺着别动,”钟智维说,“刚醒来,别争着起身。”

“我这是在哪儿?多久了?”我左顾右盼这陌生而狭窄低矮的木板屋。窗棂上泛出白色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八点二十一分,你现正在面馆里间的床上。”

我想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翻起身就往外走。

钟智维并没有拦我,他跟在后面出来,其他人昨日连夜就赶去莫水河了,他等我醒来一起去。没有客人,陈伯娘在外屋坐着打盹,她睁开眼睛,看着匆匆忙忙出来的我,说要煮碗面给我吃了才让上路,然而哪里等得到,我们推开面馆的门出去。一路上我除了焦急地赶路和痛心的回忆,就算摔倒擦破了手皮也绝不哼一声或说只言片语,沉默得令钟智维感到害怕。他告诉我,我从昨天昏倒直到醒来前几分钟,就一直在哭,眼泪半秒钟都没停过,身体却僵硬如死尸,无论他怎么叫也无法把我叫醒。然而他所说的,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整夜,我没有做梦,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死亡,黑暗,或许比黑暗还令人感到恐惧的空茫浸蚀着。

我和钟智维一路小跑着赶到了莫水河。

但是欣俞不在,我们见到了苏芳,还有俞儿带过的几个学生。

“欣俞直到最后都还念着你的名字,她说你应该是会如期而至的,但终究也没能盼到和你说声道别的机会,不是等你的话,我和这几个孩子就随俞儿的家人,还有莫水河的很多乡亲们送她回故乡去了。”苏芳眼里替俞儿透出无尽的遗憾,或许是过于悲伤,她语焉不详地告诉我欣俞离开的经过,那几个痛苦的日夜,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前,眼睁睁看着上帝一点点将她的生命剥离。俞儿非常冷静,除了念叨着你应该快来了,便不要渴求什么。临别前夜,她的精神突然好转,眼里闪现再无遗憾的坚毅光芒,她要我给她穿好那套在驱猷节上穿的服装,静静地,她恍如即将安眠的睡美人。

可是那时我只身处四周无尽的高墙和黑暗,没想到俞儿也和我一样挣扎在心灵濒死的边缘,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正在发生的变故。一个飘落,一个殒没,却两不相知。“我想我们还是七个,她并没有死,她仍留故乡。”我脑海中突然闪现那久远的过往,如今只有这理发店承载着对俞儿痛苦的思念,那幅油画仍静静挂在墙上,灯塔也已熄灭,没有光的指引,我眼角的泪水又出来了,“天堂或许不再孤单!”死亡不是俞儿必经的结局,然而对往事无法弥补的心灵解脱,使她走上了这样的救赎之路。

我们昼夜兼程,从莫水河赶到俞儿的家乡。

这样的情形下第一次看到俞儿的父母和家人,各各相视无言,伯母总在哭,伯父却异常冷静,他们怎么也无法相信,离开时鲜活的人,回来却只剩一颗冰冷的心。他们不知道欣俞的世界里有过我的存在,对我无半点印象,觉得我和来吊唁的她的其他朋友比起来格格不入也显得另类。在空隙时,我便陪俞儿的父母聊天,向他们说起和欣俞的过往,除了极尽所能隐藏的案件之外的那些悲欢离合,但又发现其实我们之间能够提到往事寥寥无几,在俞儿的父母而言,激不起深情的共鸣。

欣俞在驱猷节时穿的那套服装,折叠整齐地放在灵柩前。我强忍住泪水,出奇冷静地打量那黑黑的棺木和衣服上五彩的刺绣,生无可恋的绝望反而在慢慢消失。也许是因为太急着赶到俞儿的家乡,我竟然没想到把我的那套服装从莫水河带来,苏芳说欣俞在去逝前几日就把它收好了放在柜子里的。我想起和她在驱猷节的那些欢乐时光,我们说好要穿着它走进结婚礼堂的,可现在,我却将它遗忘了。

钟智维一直陪着我,其余几个警察在我们抵达的第二天便回去向上级汇报发生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欣俞的离开对案件会有什么改变,但对钟智维无疑是莫大的解脱,因为他和老余那样,从开始就不愿意把案件牵连到这个莫水河的女神身上,更不想将押送或逮捕等负面的词语和她联系起来。所以他们没透露半点自己的真实身份。俞儿家人只道是我朋友,也没多问什么。想来在家人面前,俞儿对过去是避而不谈的。他们从始至终也没和我说起欣俞为何走到这步。

第七日早晨,俞儿的棺木在村后山腰那片松林前下葬,那是俞儿在家乡时常常留步欣赏家乡景致的地方,如今她可以尽情地把家乡的景致尽收眼底了。

送葬的人陆续散去,从莫水河前来吊唁的村民们回了自己的家。兴许这样的悲痛并不会在莫水河停留多久,随着新年的到来,在一片欢度声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无踪,然而我猜错了,整整三年,为了纪念他们的女神,莫水河的新年或别的节日里,没有一家一户贴对联和放烟花鞭炮,那是莫水河最安静的三年春节。每到俞儿的祭日或清明节,很多人便自发地跋山涉水来到她的坟前为她扫墓。反而是我,自从离开之后,在矛盾重重的心绪下,再没有回去探望过,莫水河和欣俞,像往事那样被我深深埋葬在自己的心底。

钟智维先回了城里,我要他帮我把原本是在婚礼上和俞儿穿的衣服带回去,俞儿的那套已随她长眠,而我的后来一直放在衣柜底里,像闭塞的心和断绝的念头,我也从没打开来看过。陪俞儿的家人烧完头七,应苏芳的要求回到莫水河,她要把欣俞留的遗物给我,在和俞儿重逢的理发店里见面,苏芳显得更加憔悴了,她正在整理封装理发店里的东西。

“都没用了,这些,”苏芳说。

“今后理发店就关了吗?”我看着熟悉的房间,恋恋不舍地问。然而有些东西,终是要放弃的。

“也许吧!也也许会有人来接着做,”苏芳说着,抬着看看我,“就算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送别了这段往事,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

其实我和苏芳见面的次数并不是很多,更算不上熟识吧!只是俞儿把她当成知己,姐妹般对待,我才对她有了深刻的印象。封装好理发用品,她起身,挪一把椅子坐到我对面。

“我想吧!应该也不急于收的,肯定有人来接着做。”

“俞儿是怎么……”我原本想问,但又害怕知道她临别的细节。

“什么?”

我摇摇头。

“其实我都知道了,”苏芳说。

“什么?”

“张万刚的死,欣俞全都告诉我了,”她站起来,看着窗外融化得只剩下山顶些许的积雪,“只是我不知道她竟会为此走到这步,我还劝解她,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别总耿耿于怀地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面,我听了这些变故,也只是将它们雪葬于心,绝不起半点怨言的。我理解她渴望的救赎的心,却不知道她会以生命为代价来完成。”

“这样的结局对于俞儿来说兴许再好不过。”

苏芳回头惊讶地看着我,她意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还显得云淡风轻,或许我也在自嘲那曾经同生死、共存亡的誓言。可我,已然变成了一个颓靡的老人。

“你知道吗?和我一道来的那些人。”

“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不,他们全是警察。”

苏芳再次惊讶地看着我。

“原本他们是为抓捕俞儿而来的,尽管他们也不情愿。”

她似乎明白了我说再好不过的意思,叹了口气,“那你来之前发生过很多事情吗?”

于是我把从被老余带进看守所到最后审判,真相大白于天,后来随钟智维往莫河一行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苏芳,她哭了,泪水潄潄地流下来,我却忍住,没有表现出哀愁。苏芳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或许明天吧!我回答。

“也好,明天张万刚的遗体会被送达,是他爸爸去接的,我不想你因此再伤恸一回,离开吧!这是最好的告别,”说到张万刚,苏芳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伤感,或许这么多年来,她对张万刚的感情,就只剩下“认识”的印象而已了,这反而使我感到放心,就像她放心我说到欣俞时的那种麻木和淡然。她把欣俞留的遗物给我,那是她临别时吩咐一定要亲自交到我手里的。一个小纸箱,里面除了她写给我的最后绝笔和用蜡密封的木盒之外,全是我回城后给她写的那些她从来不曾回复过的信。苏芳要我回到城里之后再打开来看,这也是欣俞的要求。

眼看天色已晚,苏芳回去了,我没有送她,坐在理发店里发呆,仿佛被置身荒漠的孤独。由于正直欣俞的丧期,出于对孩子迷信的保护,家长们都不允许他们来理发店,除了苏芳之外,没人知道我回到这里。

次日黎明,我抱着纸箱,疲倦地离开莫水河,尽管俞儿组织大家修建的道路已经开通,客车每天都会来回两趟,把莫水河的人送进镇里转程通往各处的车,而我却只想再次徒行那崎岖的山峦、溪河、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