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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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雪这么大?那些山一直白着,树也白着。”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我想来的。”

“说实话,我总是问不出口。”

“什么?”

“……”

“什么呢?”

“你过得还好吗?”

我抬头看着欣俞平静的脸,周围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路面没有步履在雪中的深陷,连猫儿走过、小鸟驻足的痕迹也没有;湖面积雪把船只和湖水全盖在下面,泊船后的石桥边,芦苇探出它那白色的头;湖对岸楼房的墙面和门窗都被刷成了雪白,有老伯打开窗户控出头来看看,随即又缩回去关好,紧紧拉起那白色的窗帘;钻出屋顶积雪的烟囱吐出直直的白烟,经过屋后白色的树冠伸到无尽的白色天宇,随着轻风游弋。

“叮叮叮叮,”铃声突然响起。

像巨锤从天空砸下来,整个裹着山的积雪坍塌了,山连同积雪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这白色的世界又迅速崩裂出玻璃破碎出的裂纹,裂纹下全是空旷。我拉着欣俞的手,在裂纹边上漫步。

“铃声响了。”

“可是我得走了。”

“你要到哪里?”

“我要随风飘远。你过得好吗?”

“我是想去看你的。”

“那为什么你不回答我?”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勇气面对。”

我松开手,欣俞已随风飘远,像一粒雪花舞动在这雪白的空野。

“你来看我不?”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渺远。

“嗯!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

“叮叮叮叮,”铃声再次响起,那些纸片全都碎成细小的雪花漫天飞卷着,把我和渐渐飘远的欣俞阻隔开来,渐渐地,它们在我俩之间铺成一条无尽的白色长河。然而欣俞却不在对岸。我开始慌了,遍寻她那轻灵的身影。纸片长河触抵天穹,像墨笔点染了白色的苍幕,黑色随即笼罩下来,向内包裹收缩,很快吞噬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开始下沉,从无穷宇宙落进狭窄而困得我无法喘息的黑洞,黑洞像一条长长的吸管把我吸进无法逾越的囚笼。突然,吸管变成五色的花雨在四周飞散成美丽而巨大的烟火,烟火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把我从梦惊醒过来。我下意识地从桌上爬起,电话铃一直在叮叮地响。

“喂,喂,这么早就睡了?电话也不接。”

是父亲的声音,他的身体更比以前好了,说话也特别精神。

“呃!爬在桌上睡着了,”我把休眠的电脑按开,在定格了的电影《情书》的画面上,陡然跳出QQ对话框,是佳丽发来的新年祝福信息。才想起来今天是元旦节,看看桌上的钟,新年正好开始,“元旦快乐,没上晚自习?”我打了一串字,附带一个笑脸发过去。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几点到?好做饭等你。”

“再说吧!中午点,”看看窗外飞扬的雪花和透出窗玻璃的灯光照亮的白茫茫的土院,又下雪了,心里的倦恶陡然上升,我走过去拉上窗帘,“过几天才回来了,雪太大,路不好走。”

“今天放假呢!以为你睡了,这么半天都不回我信息,”佳丽回复。

“说好回来的,又变卦了吗?”

“问题是雪很大啊,”我边说边打字:“睡着了,没看到留言,什么时候放假呢?”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害怕下雪啊?”父亲责问道。

“也许害怕吧!但都无所谓了,”我回答道,也顺便看佳丽回复的信息:“还有几天就放假回来,学校这面好冷,家那面下雪了吧?你还住在小井的木屋吗?”

“也该改变了,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父亲加重责备的语气。

“是呀!不过改变总是很困难的事情”。“正在下呢!窗外全白了,本来想回去的,看样子得往后推了。”

“你在打字吗?听见噼噼啪啪的,不方便听电话我就挂了。”

“好吧!您保重身体,我回来之前打电话,”我按下切断键,把手机丢在边上,专心和佳丽聊起来:“是呀,还能去哪儿?”

“也多久没回城里去看看了?”佳丽回复。

“?”

“还是没逃出心灵的牢笼?”

“为什么你也说这种话呢?”

“心的静和身的自由,”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赶紧似是而非地补充道,后面跟着打了一个笑脸。我也没在意,起身去泡了杯茶回来,才又看到屏幕闪出几个试探性的字,“你要回老家吗?”

“下雪了,改天雪化了再去,”我同样回了她一个笑脸。

“以为你生气都不再理我了的。”

“哪里就生气了?刚刚只是去泡茶,才没回你啊!”怕她不相信我没有因那句牢笼的话而生气,便自吐心事地说,“我决定这次回老家,也想去看看欣俞。”

“嗯!七年了,是应该直面这段往事了,看到你终于作出决定,我也替你感到欣慰呢!”

“那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如何?”

“当然求之不得啦!我回来就和你联系,如果可以的话……”

其实我猜她想到的是娟子,但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在回避这个令我颤抖的名字,内心矛盾使我把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密隐藏在黑暗底里,应该为了欣俞而把它大白于天,我却将之雪葬在灵魂深处,这正是这么多年来无法直面和欣俞的过去的最主要原因。我自责自私的自己,逃避、逃避,从心的现实到灵魂的荒漠,因此在备受煎熬的一年之后,我搬到了远离尘嚣的小井——那个山林深处的小木屋。一住就是六年,正如佳丽所言,我自囚在自己高垒的牢笼,渐行渐远在世界的边缘。

自从娟子离开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也没有她的半点音讯。娟子消失了,从我的世界,似从未曾出现过。

我接她的话回到:“叫上刘通一起吗?那当然更好了,只不知道他愿意不?自从我离开城市住到小井的木屋之后,越来越少和朋友们联系,都渐渐生疏成了陌生人。”我把它发出去,想了想,又打了两句,“佳丽,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忘记我这个朋友,尽管我都在自我放弃。”

“那是因为你深沟壁垒把自己困在了里面,是应该走出来了。不管发生过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佳丽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但每年,只要她放假了,就会到小木屋来看我,中学到高中三年再到现在大学就快毕业,起初是和张颍一起,张颍搬家之后,就只有她了,她爸爸开车送她过来,聊聊天,散散步,天黑前他们就离开。后来渐渐大了,她就一个人来,我把新画的画给她看,或者写的文字,那些和欣俞的分分合合,我把它写成了属于自己的故事,她非常欣喜,建议我拿去出版,但我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我们总在小屋后面的山野走走,或者田梗上坐坐,下午送她到路边坐车回城。起初刘通和王谋他们也会来玩玩,但日积月累,他们都来得少了,竟至不再过来。不是他们生疏了我,而是我远离了自己。

门可落雀,心即淡然。

和佳丽聊完天,已经很晚了,我睡意全无地站在窗边看外面若隐若现的积雪,往事历历在目,那不堪回首的已经成为过去,只是时间往前,雪还是如常的白,正如第一次去莫水河遇到的样子,它并没有因为我个人的变故而改变颜色。习惯性地,我陷入了对欣俞深沉的回忆。

决定去看看欣俞,似乎是为了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和我自己对过去的告别,然而我真有勇气将那段秘密公之于众吗?如果不能使欣俞沉冤得雪,又如何算是真正的告别?

“或许还没准备好,”我自言自语,但不管怎么说,一推再推只会越来越愧对欣俞?她既然说过如果五六年后,我能直面这次别离,能够从沉痛的阴影中走出来,就再去见见她,权当是最后的离别。如今眨眼已过去七年,七年的离别,七年的等待,重逢,再永别,尔后是沉痛的逃离,我成了命运的弃儿。

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却没有月光和徒行的脚步,山野静得只剩下我的小木屋里孤独的灯光。时光回转到七年前,也是这样的雪花片片,警车飞驰的声音应犹在耳,声声刺痛我沉睡的心灵,把我拉回七年前那大雪分飞的审判之后。

是这样的天,它正在为我们洒下漫天的泪水。

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通往莫水河的路上,依然是那巍然伏起的山峰,我却无心欣赏它那无畏的皓渺,呆呆地凝目窗外,那被玻璃窗雾色遮挡成模糊的风景,“发生了这么多,我该要如何面对欣俞?如何与她送别,尔后永远离开这没有了她的世界。”

是的,我铁定了这样的结局,死亡在我走进看守所的那刻便已到来,之后的推迟,只是多走了一程送别欣俞的弯路,多进了一道所谓的真相之门而已。再往后,生又何恋?

绝望无法尽述此刻的心情。

正如我无法直面欣俞被带走的景象。

然而我还是跟着来了,为了一声道别,还有与世界的永别。

雪越下越大,还没到陈伯娘的面馆,车就不得不停在路边,我们下来徒步前行,空旷的山野绝无人迹,白茫茫地厚天高正如日后常常梦里出现的样子,历尽艰辛走到小面馆。陈伯娘不再认得我,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和蔼地笑、小声地招呼、嘘寒问暖地关怀。我们围着燃得通亮的火炉,各人点了一大碗面,任钟智维怎么好言相劝,我却全无胃口,呆呆地看着便装的警察们狼吞虎咽。

窗外的雪花依旧飘着。

可经过老家,我却没有驻足看一眼,直接便向莫水河方向驶去。

母亲的身影在脑海里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