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带佳丽她们郊游,明媚的春光使心情舒展开来,可接着发现的更多事情如在平静的湖面刮过阵阵飓风,刹那间狂浪翻腾。我似乎看到俞儿眼底的光芒扎进我灵魂。闪电振亮屋宇,撕裂了我微闭的眼帘,又是一道电光掠过,惊雷随之砸破天空,轰隆隆在屋顶流动,这第一道春雷像要震破我和俞儿的重逢,使我慕名惊惧起来,和着越来越大的春雨,成为我如梦如醒的浑浑噩噩,雷雨声一阵高过一阵,站在窗前,闪电掠过小区楼房,雨水疯狂洗劫若隐若现的道路,我目注路口,似乎还看见俞儿站在那里,手中没有雨伞,也任凭雨水嗜虐她早已湿透的全身。“俞儿……”,我惊叫着打开窗门,雨注灌到我的脸上身上,方才如梦初醒,额头和发间的汗水已经湿透被沿。电光闪过,带走了屋里短暂的明晰,刚打开台灯,雷声就滚过屋顶。
“唉……,又是一个难眠的深夜,”我想,踱到窗前看了看,屋外漆黑一片,狂风卷着雨柱噼沥啪啪地从窗玻璃上扫过。靠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懒懒地出神,吊顶、窗帘、甚至连衣橱都在随风轻轻摇曳着,变得如此惶惶不定,雷声撵走了我的最后一丝睡意,使我从惴惴不安中回到真实世界,莫河村的喜悦时光又重现出来,不禁摆出纸笔,把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到不断涌现的文思中去,那此草草呈现的字迹,似乎就是莫河村跳动的音符,两百里莫河,数千年历史,习俗因时间而沉积,生活因人勤而改变,它们重重地压着我在纸上不断滑动的笔杆,使我谨慎万分,怕不能好好地表达出它那灵魂深处蕴藏的美丽。是什么让他们恒久不变地守着自己的信念,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殷勤生活?然而,又是什么让这个世外桃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之更具生命力?那是一种爱,一种对生命、对大自然、对信仰的爱,“女神”,我生命中的、两百里莫河人人尊崇的“女神”把这样的爱种在了广阔大地,把人生的诗篇谱写在蓝天之下,“女神”,当我用笔不敢落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她的执着和坚毅在向我呼唤。我用笔表达她以灵魂谱写的世界,艰辛的汗水用微笑抹去,当收获喜悦,相信命运之神会给她戴上金色花环,相信世界会给这个两百里长河建起通向世界的桥梁。是“女神”使我拼弃了一切藏匿于心的疑惑不安,墨迹韵走自然,自然升华自我,“女神”却把一切放射出万丈光芒。
“好啦!”我长长松了口气,轻轻放笔在纸上,笔滚动着,在纸的边缘停住,留下一道浅浅的阴影。夜雨停止,屋里透出些微晨光,开窗卷帘,风吹起春雨滋润过的清香扑面而来,使我的倦意又都被驱出体外。“呀!又是阳光灿烂的白日,”我想,再坐回去,提笔修改写好的内容。
天空越来越亮,阳光也开始从城角的楼房缝隙中射进来。我不打算再休息,放好修改完的稿子走出卧室,因为是周末,娟子不用上班,但她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电视播放着音乐台,显然“中国早安”已经播过了,我从茶几上拿起控制器胡乱搜索其它频道。娟子听见声响,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我的脸问我是不是一夜没睡。
“怎么了?”我揉着酸涩的眼睛问她。
“还怎么?看你脸色苍白,眼圈也黑了,”娟子重回厨房端出两碗粥,然后递过毛巾叫我洗脸,再去拿来刚刚煮好的鸡蛋和咸菜,“送她们回去,就用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哦!你知道我回来?”我剥着蛋壳问她,“回来时你都睡了,你卧室里什么动静都没有,还以为你早就见周公去了呢!”
“一直醒着,听见你开门,想出来和你打招呼的,又懒得动。”
“从张颍母女住的地方出来时才十点过,不料遇见一个朋友,到他那儿去,又被耽误了,回到家没多久,下起雨来,雷声把我的睡意赶跑之后就不想睡了。”
“下雨了吗?”娟子瞪大眼睛看我。
“嗯!还很大。”
“难怪外面全是湿的,我都不知道呢!”娟子说着,又把电视调回音乐台,“多吃点,吃完后去睡一觉吧,看你脸色煞白,这样不行的。”
“我写好了稿子,想打完给李哥送去,恐怕是睡不了啦!”
“你哪能支撑得住?”娟子又瞪我一眼,“我帮你打吧!你去休息,等你醒了再修改。”
我谨遵娟子的吩咐,吃过早餐,把稿子交给她后回房休息了,刚吃过东西,所有的困累都涌上来,很快便沉沉睡去,可能是太疲倦的原因,梦里的世界也觉得昏沉沉,像要努力回忆起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只能吃力地爬行着,时而像在黑夜中下沉的大海,时而又像在满布荆刺的荒野。我爱做梦,这是有生以来的,其实我人生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时间是在这个另外的世界,在这感觉真实的、充满恐惧而险象环生的,或悲情伤感的世界生活过后,才发现那只是梦而已。如此往复,我甚至不敢判断梦是真实还是醒来的世界真实,若哪天我睡下不再醒来,那我又怎么知道除了睡着的梦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我睡去前的真实呢?或许我现在的真实世界本就只是我正在睡着的梦而已。我不敢探究其更深的东西,就像我不敢探寻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情,不敢清醒地认识我自己。生怕不小心就会把所有弄碎了,只是想变回到现实而拒绝那些隐藏的秘密和事情,继续做一个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和俞儿共渡此生的人。因此,当我决心拒绝钟智维的重托时,心底竟如此舒坦,我仿佛已经和俞儿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然而,什么又是现实呢?
手机铃声把我催醒了,其实它已经响过好几次,我半睁双眼,好像还没有从梦里醒来,迷迷糊糊按下通话键,是房屋中介打来告诉我有一套合适的房子,要我去看看,于是约了下午四点去看,挂断电话,朦胧中也不管现在是几点钟,只把手机随手一扔,又进入了梦里。铃声再次催促我睁开眼睛,其实相隔的时间应该不长,是老余打的电话,意想不到他能打电话来,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总算真正跑出了梦的世界。老余想要来拜访我,于是又约了在晚上,我们等着他来一起吃饭。
时间还不到一点,我却再也不能入睡,娟子做了满桌子饭菜,但没有吃,我问她为何不把我叫醒,娟子笑了,甜甜的,露出两个小酒窝,“反正时间还早,我也不饿,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再去叫醒你,”说着她把手稿还我。
“打完了吗?”我问。
“完了,你写的字不好认,打起来很费力,”娟子说着,叫开饭了。
“娟子,”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她的名字,也仿佛才发现她在我内心深处不经意地留下了长长的足迹。我是愚钝的人,对感情的认识比别人迟缓,也始终难以确认自己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儿。或许仅一个拒绝的眼神就会把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抹得一干二净。是我的愚钝酿成了我这自卑,因此当我发现自己喊出这两个字的“郑重其事”时,发觉有些好笑,埋头不敢看她。
“嗯!”娟子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还是一双眼睛瞪着我笑,“看你,还害羞呢!”然后她把手撑在脑门,挡住前额的发梢,“第一次听见你这么重地喊我名字,有事吗?”
“我想尽快接俞儿回来,她回来后,我们就要结婚了,因此准备找一套房子做我和她的新家,房屋中介打过电话来叫我去看,说有一套还可以,如果合适,我就要搬出去了。”
“这敢情好呀!”娟子叫起来,看见她爽快的,一点也不在意的神情,我心底却反而不好受。
“好啊?”我有些无力气地回答。
“不是吗?你想,俞儿回来,你们就是全新的开始,自然要有一个全新的环境,既然她已经受过那么多苦难,你也应该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才行。再说现在你很稳定了,基础也坚实,是该接她回来,”她低下头去,凑近前看看我的脸,“是不是有些舍不得我?”
“嗯!”我小声地回答,“一起住了这么久,你又帮我这么多忙,再说和你同桌吃惯了你做的饭菜,总是舍不得。”
“呵呵!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我们还能够常常来往的嘛,”娟子给我夹一道菜放进碗里。
“和你共渡的这些时光,最难忘的就是吃饭,你说一个人对饭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每次和你吃的丰盛晚餐,使我领悟到,其实人生也可以像吃的那样美味的。”
娟子低下头:“难得你能这样有心地说我,如果没有俞儿,我们两人有没有可能呢?”
“有想过,”我说,“毕竟我又不是圣人,也像别的男人那样渴望拈花惹草,若不是对俞儿的爱的信仰,我难说得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能和你轰轰烈烈地恋爱,又能与俞儿死生相随,那人生会多美好,有时我也冲动地,想要紧紧抱着你,亲吻你美丽的脸,动人的双唇,咬住你的耳朵轻轻斯磨。然而也是在这样冲动的时候,当我或是伸过手去想要牵住你,想要抚摸你平静的脸,或是轻轻凑过嘴唇想要吻吻你时,却立即在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是如此深邃,像俞儿的目光,像俞儿的身影,也像她的哭泣、她的微笑、她的迷惘和痛苦……她的一切。它把我从这冲动中,从这失去理志的边缘拉了回来,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做。”
娟子舒心地笑了,她说人生就是这样,充满很多诱惑和无奈,当我们有一种力量控制自己时,这诱惑就会变成对立面,帮助我们心灵成长。这力量又是什么,是我们灵魂底里的东西,是爱与被爱,是真实的生活,“在你的眼神中流露着深深的情感,你的多情像要把所有的异性吸引到自己的怀里,然而你眼神中更深的,却是那种对俞儿爱的力量。因此在你的身上看不到朝三暮四,可能不是因为你与其它男人不同,而是因为俞儿在你的世界所起的作用,”然后娟子问我,“你知道你最使我难忘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距离,是你在我生命中所保持的那种近在咫尺,却又很恰当的距离,不管我们相处的时间多长,不管我们的言语多欢,这距离却没有走远,也没有更近而变得暧昧,因此使我感到安全,使我钦佩欣俞的眼光,她能如一日的爱你,她没有看错,”娟子的话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语的感觉。
“谢谢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时光,”我说,“蒙儿曾告诉我,往事会随着我的展翅高飞而变淡消失,可是它们,还有那个蓝色的夹子,都在我人生记忆的长河中深深地扎了根,我不能把它们忘记,不能忘记蒙儿泪水滴落到咖啡里的一幕,那是烧炭咖啡,最苦的那种。不能忘记她从美国回来的瞬间,那是深黑的骨灰盒子,最深的那种。如今你又在我生命的长河中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同样不能让我忘怀。”
娟子再次洒脱地笑了,她说她喜欢看我静坐的背影,就像我喜欢欣赏她清灵如水的面容。我们的声音穿透彼此的心房,却依然纯净如甘露。她喜欢和我在一起无欲无求的生活,那绝非男女之情,却是一种超越自己的爱,在这样的爱里,她不奢求获得回报,却渴望为之付出,如父子之情,如手足之意,如知己之身死。我告诉她俞儿也就样说过,但是我相信她说这话时很痛苦,言语之中也一定饱含泪水,因为她爱着一个使她心力憔悴却也心甘情愿去爱的人,痴痴的爱,无欲无求,是她对爱情最沉痛的表达,它曾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房,使我鲜血淋漓,浸透了我记忆的深渊。它的分量压垮了我坚实的脊梁,却也照亮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角落,照亮了我迷惘行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