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章

一阵寒风袭来,远处的树林里冰块滑落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为我们演奏着美妙的旋律。这是生命的延续,在夜色里激起一浪浪巨潮,与那无形的力量的撞击使我们整个的人都开始崩塌了,崩塌在这无限的爱里面,随着火热的舌的交织,一切都在火与热的爱中回旋上升,上升,越过山颠的树影,我们在最高的云彩间隐没沉浮。

忽然她用力推开我,“不,不能,不要这样好吗?”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蹲下身去捡围巾,顺便坐在了石堆上,“不要……好不好?”

“对不起,俞儿!我……我……”我紧挨着她坐下,帮她系着围巾。

“嗯!什么?”她将头靠在我的手臂上。

“……爱你。”我小声地说,像蚂蚁的嗡鸣。

欣俞小孩子般地抢过我的手,用指尖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画着,重复的全是“7”,“这句话,在七年前我就应该听到的啦!”她很调皮地笑了,挑起的眉毛像是要和我挑衅似的,继而转头看着朦胧的东边。

“那我就不停地对你说,直到补满这些岁月,”我说。

“过去的永远都不会存在了,就像生命那样,你怎样倒回去呀?”她说。

我拉她的手压在我的心口上:“我不可以倒回去,但有我们俩在一起,就可以的,我们之间的七年,那是可以完全不存在的呀!”

欣俞摇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累积在我们彼此之间的阻隔,你也许无法体会的,但于我,却是多深切的刺痛?”她沉默了。

“你说你有对梦的使命,到底是什么样的使命啊?我们一起来完成它吧!”我看着她的脸的侧影。

欣俞没有理我。

我们的世界又沉默了。

“曾经——”欣俞忽然说话了。

“什么?”我问。

“曾经,有一个人,他就在这儿,在这乱石堆上暗暗对天发誓,决不要让家乡再如此贫困,如此落后,那时他刚好考进大学,也是在这样的月夜。他是村里唯一高中以上的学生,这里的父老乡亲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多少期望,可是外面世界的纸醉金迷把他给迷惑了,时代的巨浪推着他向更远的地方驰去,虽然他一直怀着自己的誓言,但最终没能回到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们从石堆里出来,缓缓走过松林前的小道,沉重的步履承载着她心底酸楚的泪,这泪湖托着她那颗平静而寂寞的心,似轻轻碰触就会沉下去的。

“俞儿,不要再在以前的记忆里徘徊了好吗?为我们的重逢欢歌才对呀!”

“冯欣俞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她不愿结束的梦里,现在你面前的程悯君,只是那个没能回来的人生命的延续;是他为了回来完成誓言的化身;是他的一颗充满激情的心;是他自己。”欣俞告诉我她现在叫程悯君,这儿的所有人都不会叫冯欣俞这个名字,在他们心里面,“程悯君”早已经根深蒂固了,她也希望听到我以后都这样叫她。

看着月光下房屋银白的山墙,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愿来我在他心底一路留下的灰土,在她因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振颤着心的一刹那抖落了,兴许还有点淡淡的印迹也在和他分离的泪水中冲刷消失无影,所剩的记忆不属于我;期盼的重逢不属于我;眼眸中的身影不属于我……然而我却无力反抗,无力拔开紧裹着她内心的衣袂,在我捧着过去与现在的手掌中,她的伟大和我的藐小在无限制地膨胀,从以前的漂浮游荡竟至成了在内心生长的根,瞬间冒出了糼叶。

从村子门口一直到家,我们都不再说起我们的从前。

她告诉我当地新年习俗;告诉我各种特产;告诉我这儿的雨水,农民的出耕栽种;告诉我收成的好坏。我也说一些故乡的变化,说我家门前的李树桃树全没了,翻松的土里只见白菜青菜的根儿,我还看见堆放在墙脚桃树的枝丫上麻雀站过的脚印,都是我童年时它们留下的,那时它们经常在这门口的树上唱歌。还有梧桐,不过太高了,它们可上不去,不过我也没看见过凤凰,只有乌鸦蹲在上面哇哇地叫个不停,像那些麻雀请的鼓手。后来深秋近了,桐叶飘落,麻雀的叽叽喳喳和乌鸦哀鸣一样有了悲意,因此常常被大人们追赶,天长日久,它们也都不来了,门口只剩邻家的狗和小鸡,还有我孤独地望着灰色天空下没有鸟雀和叶子的树。然而次年春天直到第三年、第四年……那些麻雀和乌鸦就再没来过,现在树砍了,连根也没了,地被刨平盖起楼房,剩下的边角土也就挖松来种了白菜青菜。

我们笑了,像两个小孩,欣俞说她最喜欢水,浇田用的小水沟的水,月色下,沟两边的蔓草隐蔽,只能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那可不是撞击石头或沟壁发出的,是它自己独有的美妙音乐。走到水的某一段,你还会听见哗哗的声响,有时许是啵啵的节奏,比河水的美要宁静和轻妙些。偶尔漾过山间,溪水的青绿泛起点点银丝,尤其在温暖的阳光下,还伴着鹅卵石的光芒,此起彼伏,似仙女在溪面撒起晶亮的豆子。溪的最大的变化就是起伏和弯曲,但突然穿过乱石岗子,你就寻不着它了,连溪边的芦苇也一同隐去了的。翻过石岗子,啊!一条大河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有些泛黄的水面时而吐出白色的水泡。难怪偶尔有战鼓般的声音从山那面吹送入耳。战鼓是河的神奇,不停的擂响,激动人心,哪怕是在离河很远的树林里,也听得见它们如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它是生命力发挥的极致,是最忠直的性情,没有隐晦和刁钻圆滑,也不像大海那样会在平静下隐藏自己的万倾波涛。

欣俞说她心灵最清亮的日子就是在莫河村与我的相遇,像一道光划过她的生命,闪烁着,拍打着纯洁的翅膀,我也突然发现,这两颗心被自然粘连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真正从遥远的地方聚在一起了,或许是因为以前从来就没有谁和我一起感受和分享过大自然的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