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四)妒女津(1)
叶文在御花园找到兆凌的时候,他看起来不错呀。文哥儿在心里认为,这就是一派昏君的典型做派呀。原来他瞒了文儿,另找了一大批人,有旷大人(旷继忠)、王大人等五六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叶孤鹤同科的进士,颇有文才的,兆凌没上没下的同他们这些大人玩成了一片,酒是论坛子喝,旷大人他们怕起来,可阿凌说,喝死了刚好,和您的师祖刘伶大贤人一样,立马挖洞埋掉,不就行了!众人然后放胆喝了一大场,喝到差不多了,旷大人就笑道:“微臣也可以露一手,没有画苑大师好,但也可以一乐!”
阿凌道:“旷大人家还存着不少好酒,今日,只要你用尽方法还是没让我一乐,就把您家的酒全交了来,让众家大人一起尝尝!”
旷大人硬着头皮笑道:“老臣是抛砖引玉,只图个乐!看笔墨宝宣来!”
早有一位小公公拿了文房上来,旷老把纸几把揉成一大团,没头没脸地往墨砚里按!“圣上!诸位大人,老臣今天把神仙请到这纸上来!我先瞧一下啊!”
旷大人打开那纸团,看看上面的墨迹,笑道:“皇上,微臣再用五个指头蘸墨点几下,神仙就来了!”
旷老也是个人才!他用手指把衣服的大形框了出来,用他那带酒气的胡子嘴吹了几下,展画笑道:“诸位请看!济颠下界了!”
众人看时,是《济公济世图》,道济破帽僧衣,葫芦装酒,容貌古倔,神态萧然,行于一片萧索雪中,远处一带好山,近处一条长长野径,那大师迎风冒雪,行过长路,普济众生呢。
“旷大人!您的本事是好的,但,您只管交酒吧。您说,连道济大师都过得这么不好,这画里所见全是悲音,不值得一乐呀。”
“圣上差矣!大师甘冒苦寒,雪夜救济百姓,百姓无病无灾就国泰民安,是天下至乐,值得再浮一大白的!”
“好!美酒现成,大伙一起喝,喝到醉了也不散,散了没趣!多叫些宫娥姐姐们上来,拿了东西投壶取乐,输了就喝,谁都别赖了,若有想躲赖的,现在先走了,免得一会儿扫兴!那想劝谏的,也别说话,只管现在走了,什么也不用怕!留下的,不拘男女、身份,都要喝!”
一时众人依言上来,一派雅绿春色中,那绯衣宫娥抱了赏瓶及竹箭等翩然而至,一时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御苑这雅集亭中宽敞,众人耳边闻得莺啼燕啭,该是甚为热闹。然而阿凌没有灌得几杯,因为文哥儿上去,自那几个宫女手中把投壶竹箭一把全拿了,他投的神准,投了十多支全中,然后叶文带了些释然神色道:“投不准罚酒,投准了该赏。圣上把酒全赏了小奴,小奴愿醉死酒中,绝无怨言!有篇名作《酒色财气疏》,是您当初教我的,到今天小奴也可以背的……”
“唉!诸位大人…今日散了,大家也不要参奏他,他是我的人,也是我不好。旷大人…您考画苑不中,没事儿!现在算您中了!您的画甚好,我收了,自然也要忍痛卖掉,好换军费花销呢!您以后少喝点,留着清明才思干公事要紧!都散了……都去忙公事才好!姐姐们也散了…躲起来只管玩,别叫这等人瞧见了…散吧!”
众人散了以后,兆凌默默同文哥儿走了好久。叶文看他已是弱不胜衣,发髻凌乱,胡子拉碴,秀目内抠,颧骨高凸,眉尖常锁,他的鼻子却还是挺秀可爱的,那人中也生得好,可原本那天生丰隆带一条浅勾的、极是好看的下巴,看上去却已瘦得尖了,脸颊也清减不少,那又密又长的睫毛下,他的一双美丽的眼似枯了一般,瞧他也流不出多少泪了,可那眸光却还是清凌凌的,想来也就这一点和以前一样了——新的龙袍早已齐备,这人以年号未定,不敢僭越为名,怎么也不肯穿!他此刻裹了米色薄薄的一袭棉布春袍,一条同色软布带子系住了那极细的腰,憔悴如斯,可他那人还是有着骨子里的秀逸,也还努力维持身形的挺拔,步态却已明显绵软乏力了——他是五内焦郁,内外皆伤了。他还捱着冷呢,那奇怪的毒,伤了他的元气,身子自然会发冷,可他却暗里作践着自个儿!朝里别人的议论可以不管,可连他老师劝谏的时候也说,他是“不能制情,而为情所制,这是不吉之兆!”阿凌呢,面无表情接了他的话,和言细语地答应老师会听话振作,可是过后还是不理。
但是阿文不想放手,“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振作起来!”
默默走到协德殿内间的平金绣屏处,阿凌的手在屏风上和龙案桌角都撑了一次,费尽坐好了,叫文哥儿抱旁边一摞本子来看,“唉!程得胜在雪戟国还是没消息…姐姐她们一时也救不回来…文哥儿…小鸳不在家、也不在宫里…我这心里…我不过找点乐子排解一下……”
“我都知道……可是…阿凌…我害怕了…我怕…凌哥儿…你别喝酒,别作践自己…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呢!”
“文哥儿…”兆凌弱弱叹了一口气:“老师说我为情所制,是不吉之兆…他是了解我的!文哥儿,我和你这么多年,什么也不瞒你…鸳儿躲开不肯见我,我想过了…只要她平安…我就和她分开…我自此之后不再见她……当初我为她好,肯把她让给潇王爷…可那时我还没有想过后果,我可能还没有醒过味来…可是现在…她要是真离开我…我还可以放…可我…阿文…我现在心里看得很清楚了,可恨我那心眼子却小了…我知道…现在,她若撇下我走开去…我是断断活不成了!惜花姐夫我寻不着,姐姐和众人我也救不回来…我知道…我生来不祥,就没一个人可以长久伴着我的…文哥儿…你还拉我这个该死的人做什么!我现在什么都看淡了…我是万念俱灰,病入膏肓,谁也劝不好!我恨不得一把火把所珍爱的东西全给烧了…当真什么也不想要了……”
“你别呀…阿凌…我也后悔了…我好悔好悔……”
阿凌呐!我们四个你知道,都是书君二十年的时候,先帝爷从伏虎国遗民名册上找出来拉进宫的——我们四个的所有家人,都是好多年前死在你们兆家人手里的。先帝本来要让我们当内侍,是你姐一口把我们4个给救了。当初,我们家人死的时候,除了我结拜大哥叶诗,我们三个还都是婴儿,到了进宫那时,我才十岁,章儿八岁,大哥20,二哥也才只有十二呢。我们在你姐手下,日子也过的安稳,不好不坏吧…府里人多,大公主怎么会留意我们呢?就这么,我们混了4年,后来,大哥给驸马爷挑走了,而我们三个,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干杂活,跑前跑后应承着——伏虎孙氏和你们兆家的恩怨,对我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也没人去提。
当初你暗夜里给驸马爷救回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哪认识你啊!我们三个一天之内,给惜花驸马一句话派到了你那儿,后来,大哥见你万事都冷着脸,好像挺难伺候的,怕我们几个惹祸,所以辞了叶驸马这个大善人,也过来“护”着我们了。
可是大哥错极了!才没几天,我们几个就和你越混越近——我一天也就顶撞你有个五六回吧,想想再多次数也有的,可你也没有多心,还对我这么好!有回我只是给几根柴火砸了一下嘛,没伤筋没动骨的,你居然亲自动手给我擦了药,让我蜗在你房里躺了好几天…你天天给我带吃的,我居然也没觉得有啥不妥的,我挺开心,很得意的呢!刚开始的时候,我发现咱们都是不认几个字的,可后来呢?你从驸马爷那学了多少,你就教我多少,你还说以后一准有用!你读书是拼命的,你说你要忍着病,一天掰成两天拼命去学,才不负了你姐夫呢,我也跟着你…阿凌…我没有你拼命,学得也不好,可我也不想负你啊!咱俩用一支彩笔画兰花,在一个罐里斗蛐蛐……有时候我想过,等你回过神,你就能想起咱俩的身份那是天差地别,你是总有一天会冷待我的。我大哥这么提醒着我,可连他也做不到远着你啊…你这人有时候心眼特小,我每回想和你生分一点,你都要气着我好几天!后来我也不管了,就把你当我亲哥,哪怕明天有人要问罪,一刀宰了我,我也认了!阿凌呐…你说…我对你是怎样的?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高声对我说过一个字儿,我虽老是顶着你,可自问也都是听你话的!阿凌!听我一回…你只想想,她躲开你,却到现在不知道下落,你能放心?你还没有亲口问过,怎就知道人家要抛了你呢?既便真的要散,凭你俩过去现在,你就不想争一争?我看你念书念傻了!错事已做了,况你也有苦衷,后悔不得,难道,为了这事,你今后甘心就罢了不成?我早知道你灰心丧志过得这么憋屈,真就不该爬车随着你来…我想,你现在已经变了,看文儿这么为你伤心,你也不理会我了!阿凌呐…别灰心,你捐了命,鸳姐姐她的一生可就折在你手里了!
兆凌听了叶文的话,呆呆想了一会子,道:“对啊!我和她和也好,分也好,人总要先找到才行!我要亲写手令启事,发给龙都大小衙门管事的重要大臣,再多画些她的小像散在各处贴着,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叶文十分无奈地瞧了兆凌一眼,手里开始替他磨着墨:“还是快点找到要紧,要不……唉!”
阿凌嗔怪地扫了他一眼,“你自个儿搬张椅子坐着去,要忙好久呢!”
自这时两人就忙起来,仔细一对,发现龙都城乡管得人的衙门足有一百多个,一模一样的手书启示榜,阿凌是极郑重的一字不误的足足写了一百多份,又用尽画技去画小像——
那兆凌在协德殿从下午忙到半夜里——为了真正的“公事”,他可是从不可能在这殿里忙这么久。
可他现在是为情所困,诚心诚意地呆在里头胡干一场!那早已给他打发了的、睡了一觉回来的阿文,才想起找了件清风先皇留的遗念,一件旧的鼠灰色狐毛皮裘给阿凌披上。阿文看他那人已似枯焦了叶子的老树,只要再有一阵风轻轻摇它一下,那叶子只怕就一片也不剩了。可他是魔怔了!咳喘不定,高烧不退,那浑身苦痛、袭人夜寒,他却理都不理,仍是死死握着那笔,一丝不肯疏漏的!还说什么非得自己写,她认得我的字,见了榜,就知我心焦了,定会回来的!
想想心疼呐!最后他必是累了、困了,他脸上还有干结成霜的泪迹,人是坐着,头歪在左手胳膊上枕着,那笔还在右手里死死握着,叶文是半日也抽不出来,后来不多时那杆毛笔从他指间滑倒下来,在最后一张画像上留了一大片墨迹——
阿文叹了一口气,把这张卷好收了起来,他想着:鸳姐姐,等哪天你回来,我就拿给你瞧瞧……
这一张张凄凄哀哀的启示榜和那一幅幅仔细画成的小像,发了下去给各衙大人,各大人又张贴到龙都各处,很快就有知情者揭了榜——这人竟然是玄英观的林清月,林道长!
林道长拿着兆凌写的启示手令,被张公公引进来见驾的时候,阿凌又在找旷大人和卫流云筹银子,已是参军的李荏苒,这回都给他拉了回来,也是同一回事儿:筹钱!
他接报龙都妒女津出了渡船遇风翻沉之事,遇难男女老少渡水客共有21人,船家却游走脱险了,另外还有8个渡客,因会水,九死一生躲过一劫。“这是个大难,除了船主一方,朝里也得救济的!都有份,游走的也有钱!那游走的老百姓,也该有银子领!船主么,得重罚!虽要罚,也别太勉强人家。人家要是赔不起,也只有公帑顶上去,这个船主,大狱是蹲定了。流云哥,你们几位里,你的官职最高,你千万想法儿领他们几位多筹几个!旷大人、卫大人、荏苒哥…我想呢,龙都这初春里,游人最多的地方当属那飞凤湖,你们却给我去,到飞凤湖畔放上画案,办义卖,全给我画扇面去,擅长什么就画什么,以您几位的水准,一天就能筹齐这救济款!”
到这时为止,阿凌还是在处理一件龙都子民的公事,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林清月一来,这妒女津的事儿成了私事儿,还差点立时索了他的命!
张公公在兆凌耳边报说林清月接下了手令启示榜和小鸳的小像,兆凌招呼了流云、荏苒、旷大人等人到飞凤湖畔画画去了,便赶紧唤林道长进殿。
林清月白日里眼睛还好,她定定瞧了兆凌一眼,道:“想不到…皇上…你竟是…唉!这真是天意弄人…就在你来我观里的那日,白日里,我走方医病的时候,救到了路旁野庙里的一个女子……阿凌,不…皇上…你太迟了…你家娘子其实在那夜之前就进宫来问你了…你和她走岔了!唉!”
你知道,我这人晚上眼睛是看不见的,附近哪有什么人肯信我呢?你来的那一日白天,我的眼睛勉强能看见,便背着药囊,到“莲香里”这个贫家人聚集之地去游方行医——这地方虽离我的玄英观远一些,但我还可以挣一个饭钱。
将近傍晚,忽然重云堆叠,天光骤然暗下去。我这双眼愈发模糊了,只好收了,跨了我的骡子回去,谁知,天公作弄,下了一场急雨。我一手打伞骑骡子不稳,只好赶紧寻个安身处:也就是那个庙——白龙庙。我把骡子拴在廊下,收了伞,赶紧进庙去——却见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还有一位老师太。
皇上…领小道进宫的张公公吩咐,要唤您皇上的。您听我和您慢慢说…那时,我哪认得那姑娘啊。
我见那美人儿的脸色极坏,缩在弥勒大佛脚边坐着,我是医家心性,过去把了那女子的脉——阿凌,你这造孽恶人呐!那姑娘体内有死/胎残物,隐患在身,所以身子才那么坏呢!
林道长讲到这里,看那兆凌的脸色,已是苍白得吓人,他两手抓紧了龙位的把手,身形挺在位上不动,右边额角的冷汗直接从眉梢挂下来滚到右颊上了。阿凌压着声咳了几声,柔声叹道:“贤妹,别叫我皇上,我要折寿的!张老…给贤妹看座上茶来,你坐着慢慢说…我不怕……”
林清月百感交集地扫了一眼阿凌,沉着声娓娓说道:
我蹲在这姑娘身前,向她言道:“我乃此间玄英观的女道云开子,姑娘!小道略知歧黄,你这体内污物,一定要速速除去!不可拖延!姑娘!你要是信我,我给你一丸药,你服下此药,一定需有人照顾!姑娘,你我同为女子,定要信我呀!我师承腾龙第一神道广兴子,乃他老人家的三弟子!”
“道长…你是个好人…我愿信你,可…我身边并没多少银子……”
“没事儿,我分文不取!白舍给你!你拿回去用!用此药有许多讲究,我全给你写下来。你要对着说明用,身边要有人守着你!”
这时,她旁边那个老师太接口道:“鸳丫头!你又随便信别人!云开子道长我年轻时见过,待我看看!”
那个老师太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落了泪,“阿昙!真的是你!阿昙,我是婉露,琼花娘娘手下的嬷嬷婉露,你记不记得,好多年前,你才不到二十呢,那时你到庵里给我治过疫症啊!阿昙,你不是给郁高害了吗?老天开眼了!我知道!这个狗贼,五年前,在梯子上弄鬼骗人,他活活摔死了!鸳丫头啊,你命里有福,不该折在那短寿夭折的兆家人手里啊!”
那师太原来是琼花廉娘娘手下的婉露,我多少年前识得她,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那婉师太也不顾小鸳已萎顿在佛前了,她便哭着向我诉道:“阿昙呐!你不认得这鸳丫头,自小我就见过她!她这小丫头定是不记得我喽!她也是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唉,可我这人啊,我生来心软,改不掉的!我是大公主的奶娘,她是大公主最信任的侍女,你说,我能看她再蹈琼花娘娘的覆辙,再给那杀人不见血的兆家小崽子骗了呀?!”
那一天呐!原本是个好好的春夜里,我一袭老尼法衣,下了高越山,去给我慈航庵里头的掌事师太采买日常所需之物,在宫外市集上逛得晚些,走在回宫必经的绵长宫道上,我就见了这个丫头——
她手里握着一块牡丹宫专用穿宫玉牌,呆了似的走在那道上,夜里要进宫呢!她是大公主的人,千福大公主是我们廉琼花娘娘的独女,你说,她既给我瞧见了,我能不管吗?!
我一见她那样儿,我就气蒙了!她,唉!我当初知道啊,这个鸳丫头,她当初小一点儿的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她那是个不输给大公主的绝色佳人呐!可她现在什么样?你只瞧瞧她现在!我看见她的那天,还要更差!她那脸色,就和那待死的人一样啊!我一见她这样,我问她,小鸳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大公主的奶娘,廉娘娘手下的大丫鬟兼掌事嬷嬷婉露,你还记得我吗?她那丫头老实道:“嬷嬷,惭愧,小奴…如今方寸已乱,实在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您了。”
“小鸳呐,大公主可怜给桑日人弄走了,驸马爷据说也遭难了,唉!好人没好报呀!你这时进宫做什么呀?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如今清风爷的李太妃得势,借她孙子潇王爷的光给封为掌朝太妃了!你娘是李太妃的结拜姐妹…是不是你娘有什么事让你出头去求太妃呢?你娘呢?书君朝,她跟太妃的时候,我就在廉娘娘手下,我俩挺要好的呢!她如今人呢,过得还好吧?”
“我娘方才给卫流光将军带进宫来了。我实在不放心就跟过来瞧瞧。唉!嬷嬷…我心里焦急,不是有心怠慢您的,对不住您!”
这丫头的一双飞光秀目,那时全是哭肿的,我又见她面色萎黄,马上就问她:“新皇最寵那卫流光,天下谁不认识他?!你别哄我了,我方才出宫之时,天还没黑透,见卫流光领了人出宫,怎么可能还没回呢?”
“唉!嬷嬷!我不该骗您老人家…我进宫实则是别有要事,不与我娘相干!嬷嬷,我不瞒你了,我要寻叶文,见那…见那隐王爷…不,见那新皇一面!我…好歹要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
“唉呀!造孽啦!小鸳呐!打小老身看你不笨呐,你怎么蠢到这地步!你居然去相信那老贼昏君兆迁他们家的人呐!他兆迁的儿子…这种人你也敢信?你活该啊!你还腆着脸去呢,赶紧别去讨死!先到高越山藏一藏,小鸳!我是过来人,看在你娘和大公主份上,我得救你啊,你赶紧跟我上来!唉!我有一大车话告诉你呢!”
我都这样劝她了,可这个小丫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我要当面亲口问问,不然…我就是死也不信!”
“什么信不信的?!你都这样了,去找那个负心贼有什么用?!小鸳呐!除了自己,在这宫里,你最好谁也别信!最少…也不能相信兆家人,否则,小鸳呐…他要骗得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她可怜路都走不稳了,我二话没说就背她上高越山,她在那儿将息了一会子…她那心里头的伤…唉!可怜呐!这个丫头,早晚要给兆家小子骗死的——她接着留在慈航庵养病,却只有一个时辰多的时间!这时,我拼命劝她别信那个浑蛋,可恨掌事师太却一直和我作对!
阿昙呐,你年纪虽小,却是有道行的高道!我婉露做事,从不欺心的。你想知道我怎么劝阿鸳的?好,你也是女的,听我跟你们再说一次好了,我是过来人,我都是为你们好!
林道长说着,又停了一下,带着些悲悯的神色瞧上了兆凌他那极瘦的脸:“皇上…那婉露师太的话对您甚为不敬,可说得也有道理。你若着恼,我不说了。”
“贤妹,说吧。几句良药苦口的好话,我全愿听取的。”
那婉露老师太说呀——
我就劝小鸳说,你若说别个,我不知道,你若说这兆迁的大儿子兆凌啊,他小时候我知道,确实不坏,长大了,哼,他毕竟是兆迁的儿子,长大一准也是个贼胚!
书君十年,明丞相倒了没几天,兆迁不知抽什么疯,把那贤德的明皇后给害死了。大殿下去问他爹,也是人之常情,可兆迁呢,他恨着明丞相曾幽禁于他,可能是看大殿下长得也有他舅舅的影子,就转恨到他身上,这个恶棍起了杀心,他毒过猛虎,竟一剑贯胸,想斩草除根呐!幸亏我们廉娘娘好心!她先赶到正宫,见皇后已亡,本是冒险去劝兆迁的,谁知撞上他杀人呐!我们娘娘救下兆凌,叫了显达御医日夜忙活,整整五天呐,保下这八岁小孩的命。大殿下这个小子,小时候是好的!他虽然孤僻但对我们娘娘…我看他是孝顺的!
可…哼,他们兆家人,都是慢慢变坏的!我们廉娘娘,按说是最受兆迁恩寵的吧,可是…你知道,她又是怎么去世的?她,是给兆迁活活气死的——她唯一比皇后娘娘幸运的,就在大公主和大殿下,他们两个孩子,至始至终都守着廉娘娘的!你说兆凌吧,就这件事,算他有良心!廉娘娘自打病了以后,大殿下天天熬着伤病去和医士抢活儿,九岁的孩子,为了给娘娘熬药,他手上烫得全是水泡——这倒是真的,我亲眼见的,我才信!
唉!明相倒了以后,朝里得有人干活呀,兆迁就用席丞相,可席丞相很快就出了差错,为了推责任,他诿过于廉娘娘的弟弟廉国舅——可没料到,平时文静温和的廉国舅,在内在外都是一把好手。内事平了,对伏虎余部作战也连战连捷!可这贼昏君短短几天又猜忌廉国舅,廉国舅被没收了将印在家赋闲。兆迁呢,此时迷上了外头勾栏院的伎女——呸!狗昏君!他一个大夏天,在廉妃宫里喝得大醉,娘娘去劝他少饮,他竟说娘娘年华已老,美色将尽,还不如那伎女受用,要再敢多劝他一句,立时叫人伢子进来,叫廉娘娘和那伎女“换个个儿”!
我知道!廉娘娘对他是用过真情的——你们以为兆迁开始是这样的?不是!兆迁年轻时生得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画画书法,吹拉弹唱,他哪样不精通?他还满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外头人瞧不出一点不是来!要不,那精明的明太后,能选他上位?我们廉娘娘能为了爱他,说服她亲爹——伏虎太师的头号心腹爱将举众来归降?
小鸳呐,还有你,阿昙!你们记住了,女人对男的,绝不能用情!绝不能,一点都不能!
当下廉娘娘还自欺欺人的认为兆迁是醉话,谁知接报廉国舅及两个立了军功的侄子给兆迁下诏撸光官职,全家丢去黑谷绝地充军了——家产抄没、国舅夫人和小妾被官卖,廉国舅在路上病死了,两个侄子还没到牢城,竟给一伙山贼活活用马刀斩死了!
这下娘娘哪儿还有活路啊!大公主和大殿下他们姐弟,再孝顺还有什么用?娘娘被气死了以后,兆迁又是哭、又是写出名的祭文,好像好伤心了!他留着我们这些廉娘娘的人不动,还好像挺尊重呢!呸!这个狗昏君,可又过没几年,明家拥了兆迁上位的太后娘娘薨了,我还有我们掌事师太还有娘娘身边的好多人,都是这个时候给兆迁丢上的高越山!我那时三十二岁,他那狗昏君!他是疼着大公主的,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大公主是女的,对他构不成威胁!没一个人过得好!按说兆凌是他兆迁的亲儿子吧,可廉娘娘死后,明太后也不敢护着他。她想着自家侄女的下场,心里有多寒心呐?有多寒心她就有多恨兆迁!可兆迁是皇帝啊,到那份上,明太后想活下去,还要赖着他兆迁呢!明太后一肚子怨气也就撒在大殿下身上,不仅一点儿不疼他,还反怪他身体不好,一点出息也不会有。大殿下你说他去靠谁?谁也靠不上,他又给扔回太子府。可兆迁从没忘记明丞相要倒他的那事儿!大殿下呢,这是公开的呀!除了有个太子府的门牌子,那是吴大人他们替他争回来的,除了这个,他是什么待遇都没有啊!昏君连书房都没让他按规矩进!他到老大不小还是个半文盲,认字少好呀,认字少,花花肠子也少,人实诚,所以他那时候才善良呢!身边人刚开始是没几天就向着他了,可你要向着他就活不成了!这么着,谁敢护他呀,你说?
生病了?只有捱着,死了拉倒,不死是他命大!幸亏大公主暗地里总接济他,满宫也只有他俩感情好。要没有大公主呀,他早就完了!这还是明太后活着的时候,要说那小子是真挺会骗人的。你被他哄了,也不稀奇。按说这太后活着的时候,对他很差呀,至少看起来很差呀,可到太后重病和驾崩的时候,那兆凌他是给兆迁的人监视着的,防的就是他和明家人串通!可他竟然天天翻出太子府的墙头,跑去点灯熬蜡地守他姑婆呢。太后感动了没有我是不知道,但朝里的吴擎大人肯定感动了,为这事,他辞了御史之职,上了一篇有名上疏,兆迁看他一介文人没有翻天本事,便派他去当太子舍人了。
可是明太后后来一死,你想想,他就定是更遭罪了!你们说,兆迁能信吗?!那兆凌,他被人整成那样,他还能有好心呢?他们兆家能有好人吗?!
“可是,阿凌!据婉露师太说,她磨破了嘴皮,你家小鸳也没有信。她一直说要亲自来问你呢!这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她艰难的下了高越山,可是,她竟给华姑姑拦住了…那华姑姑见了她的样和她的那块玉牌,没头没脸的数落她没规矩,牡丹宫的一个下人,你不蒙宣召,夜尽更深还想见驾,简直痴人说梦!要她先回,明天再说!”林清月重重叹了一声,蹙起她那细细的眉尖,一双失神的杏核眼努力地瞧向阿凌那抹淡淡纤瘦影子,“你想想,小鸳会怎样想,她该有多伤心啊?可到了这份上了,鸳姑娘还信着你呢!她拔了头上的绿流苏钗子,交给了华姑姑,要华姑姑帮忙通传呢!”
清月还要说下去,但见阿凌已是泣不成声,他不顾张老他们站在殿里、文儿就立在他的身侧,也不顾那清月当面坐着,他只是越哭越伤心,可怜向着龙案立时呕了一大口血啊。然而,他没有怪华姑姑,只是默默的抹干了自个儿的眼泪和唇边的血,又把那案上血迹也慢慢擦尽了,稳着声沉沉静静说道:“说吧,我捱得住。”
林清月见兆凌当场呕了血,心里一凉,想不到,还不到十日呢,那吊命丹的药力竟是已尽,他那脏腑逆毒淤血是真的压不住了。她心里叹道:“还是我师傅广兴子明白,这世上的事儿果然一切都是天意啊。”
“阿凌…你莫恼,这些都是婉露说的,我也不知真假…但,我少时就识得婉露,婉师太的人品该是能作保的。”
可是,当婉露冒雨下了山来宫里寻见小鸳的时候,那支钗子掉在雨里,小鸳也蹲在雨里站不起来——你造孽呀!死/胎在身,是什么滋味?啊?然而华氏不知道啊!她面无表情扔下话,转身就走:“圣上出宫微行,想必找‘故人’去了吧,连叶文和卫将军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你今晚找谁都没用了。我也算慈悲的了,还帮你去通传…我瞧你虽病怏怏的,还有些暗里的秀气藏着,说不定皇帝还能想起你呢!”
婉露费力扶了她起身,问她道:“瞧见了吧!他早不是小时候了!他小时候吃的苦比兆迁多得多,现在长大了,他一定更毒更坏,全应在你身上呢!这大半夜的,他跑出去做什么了?勤劳囯事去了?呸,小贼!我看他也是会什么见不得光的女人去了吧!小鸳…死心了吧?没事儿,有嬷嬷在呢!咱先回庵里,明天,我想办法雇辆车送你回家!听劝…小贼的王府咱们别回去,回你自个儿的娘家…只要不沾上他呀,你的后福可长着呢!”
“后来呢,你家小鸳在你访我的那个夜晚,就由婉师太扶着,丧魂失魄般黯然回到了慈航庵。皇上…因为后来还有许多事,所以你俩的底细,小道可都知道了!你若恼了,我便不说了。你若容我说,那你可不能怪罪于我呀。”
“唉!张老、文哥儿你俩先下去吧,掩上殿门。贤妹,你再说下去吧。”
张公公和文儿对望了一眼,红着脸退了出去,阿凌瞧了清月:脸上的跌伤已好了,比上次见时,是好看了些:
细眉杏目,可怜眼不归光,樱口瑶鼻,堪叹玉在椟中。身上青白格道袍,发挽清寒仙姑髻。英气自在暗处敛,幽愁还于脸上存。
“贤妹,那怜霜、冷屏二位姑姑和其他六个姐姐,自今就是你的徒弟。你要好生带领她们,月妹妹,她们几个都是爱自在之人,你可要疼她们呀。”兆凌抬起他那清亮晶莹的眸子,那眼中也注了别有含义的情意,无限的怜惜叹惋对清月道:“容我几日,我再帮你找找方子医眼睛!贤妹,你知道,我实在心焦呢!你说说,小鸳后来又怎样了,她如今到底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