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方游山川
文林先生的去世,令先生延宕多日未敢远游。
似乎他也想效仿古制,以家亲之例守孝一年。这段时间里,他既不打算外出,心思便都放在吟诗作画上。不过,可能因为心情太过失落的缘故,后来竟得了心病,整日里恹恹无状,偶尔躺下亦是精神疲惫,因此守孝之事只能作罢。
其时张灵和徵明、允明对先生各有看顾。允明见他生活拮据,又给他留下二两银子。先生坚辞不受,说自己可以再作几幅画卖。
在此需赘叙一笔,这一年春天,先生的至亲好友张灵却也有一段现今无法质证的公案,有记载说他竟在阳春三月中殁了。传说的依据是,以张灵之聪明才气,分明与先生不相伯仲。只因当年在枫桥边和太湖畔偶遇崔莹小姐,张灵自此立下非绝代佳人不娶之誓,竟一直为情所困,前几日偶然经过枫桥桥头,忽然情思潮生,竟致一病不起,终于病殁。
关于张灵病殁一事,历史上根本无准确记载,若是按其留存世上几幅作品推断,尤其他还亲笔画过一幅《唐伯虎像》,至今存世,画中先生的相貌应该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若张灵英年早逝,又怎会画出其中年之后模样?故很多专家推断其去世之年只是早于先生。不容置疑的是,不管张灵殁于哪一年,基本都跟萍水相逢的崔莹小姐有关,在此不妨暂且记下一笔,至于本书中所记张灵则以先生所讲述的另外一个版本为准,也就是说,在未来篇章中仍然有他的存在。
因生活所迫,先生前些日子用心作了一幅《西山晚归图》,一共卖了三两银子,勉强度过月余。他现在的生机,无非仗着“南京解元”牌子偶尔作几幅画,似乎字画比以前稍稍容易出手。但也有很多人不认可,背地里议论他,说他为人行状恶劣,比如京城会试,堂堂南京解元竟然科场舞弊?便在大街上看到先生卖画,亦是侧目而视。先生心内虽有羞惭之意,因完全非己之过,只当蒙受不白之冤,装作若无其事。
但这几日里,他根本连站起来都无力,又哪来的画去卖钱?费力挣扎一番,好不容易作成一幅《松岩观泉图》扇面,尚放在案几上未卖。先生只能聊发些感叹,只见满纸都是:“枯木朽株,树功名于时者,遭也;吾不能自持,使所建立,置之可怜;是无朽骨之遭,而传世之作乌有矣。譬之梧枝旅霜,苟延奚为。”
就听听这些话儿吧!先生的心情岂不颓废到了极点?允明偶然看见这些书画内容,只是不停地摇头。
那一年春末,久病在床的先生,身体终于痊愈了。
但身体上的痊愈,并不代表先生精神上的康复。先生渐渐感觉,若是继续呆在家中,不但于精神无益,而且他的身体恐怕会再次因抑郁而垮掉。
先生终于下定决心独自出游。这一次,他打算只是一个人出游,决不找第二个人。
他的想法,无非是要在独自逛游大山名川之际,放松自己的心情,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虽然有朋友结伴相随可以多一些乐趣,但允明的事情一直很多,根本离不开家。至于徵明、张灵、祯卿三人,似乎有句古训,说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后面那一个字就免了吧!因为这次出游,先生并无什么“方”字做为托辞,只是把它当成一次散心之游。
事前,他却把几个最好的朋友都找来小聚,免得自己走后他们担心。大家在一块儿,自然还是叙些日常交往,然后再喝点小酒。一听先生的想法,却都支持,或者先生的心情从此解脱也未可知。至于出游路费,大家都想凑一些给先生,先生这次却是完全拒绝,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唐伯虎若此生只靠你们接济,岂不是废物一个?从此请大家相信,我自己尚有能力,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春末夏初的一日,先生终于踏出出游的脚步。
谈到那一次出游,先生的情绪分外高涨。似乎这一次出游,应是他饱受风雨摧残之后心情最畅快之时。
先生这次出行的线路,大致是坐船到达镇江,从镇江到扬州,游览瘦西湖、平山堂等名胜。然后又坐船沿长江过芜湖、九江,到庐山。在庐山,先生眼观山势雄伟壮观,留下深刻印象,致使他在若干年后被宁王招为幕僚时,欣然应聘,后又重游一次庐山。自然,庐山的美丽风光在他以后的绘画作品中亦被多次充分反映。
先生由庐山又去了南昌,亦是当年张灵苦寻不舍的崔姑娘父亲居官之地豫章,首先寻访闻名天下的江南三大阁之一:滕王阁。先生在此遥想当年唐时王勃在滕王阁上运笔挥毫,写下流传千古的《滕王阁序》,竟因此文一举成名。先生站在一里之外遥看滕王阁,顿时浮想连翩,立刻就要将感想付诸现实,脑海中瞬间产生一幅《落霞孤鹜图》景像,只见远处坡石嶙峋,山间一座临水之阁,掩映于扶疏垂柳间。阁后山峦连绵迤逦远去,山顶上生长着蓊郁的杂树,给临江峭立的山壁平添了几分暖意。
先生情思所至,心想,大概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像王勃一样千古留名的文人学者吧?心思触动,不觉吟诗一首,诗曰:“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
离开江西之后,先生又乘船溯江而上直到湖北黄州,特意踏行观看赤壁之战遗址。先生后来归乡时,依此风景精心作了一幅《赤壁图》,自觉甚是满意。然后他又南行进入湖南,登岳阳楼,游洞庭湖,亦留下“巴陵湖西湖上楼,楼前波影涵清秋。数点征帆天际落,不知谁是五湖舟。”诗句,胸中抱负若隐若现。
其后,先生南行登南岳衡山。再入福建境内,漫游武夷诸名山和仙游县九鲤湖。在九鲤湖小住时,他亦到此求梦祈福,竟梦见仙家赐他好墨一担,醒来心意畅然无比,自以为人生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定位。而此次美梦,亦被他记在心中,若干年后,待他筑成“桃花坞”时,专门在其中建成一座“梦墨亭”,算是了却一段心事。
然后,先生又由闽转浙,游雁荡山、天台山,又渡海去普陀,再沿富春江、新安江上溯,抵达安徽,上黄山与九华山。
一路之上,先生心情日渐开朗,一路生活开销只是凭到处作书作画卖,凭了当年“江南解元”的响亮名号竟获利不少。有了钱,便乐得一直游历下去。当然,沿途无数风光美景,先生根本画不尽,心里也记不完全,碰到绝美的风景,先生干脆只画些草图收着,以备日后之需。
先生的这一次出游跨度甚大,在此记录却完全从简,若是一一记录详全,则篇幅太长,并且许多美丽景色本来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不容置疑的是,先生这次出行,无论是精神方面,还是在绘画的写生储备上,都收获甚丰。所以这次出游,完全可以称得是先生一生绘画史上的重大事件。
先生在外游历的时间不短,不知不觉已至深秋。当秋色飘然而至,在外的游子最容易犯乡思,先生忽然有些思乡了,毕竟家乡还还有一帮子狐朋狗友,另外兄弟唐申家的侄儿长民他也非常喜爱,先生在家时,小家伙偶尔也会跑过去找他玩耍一会呢!
就在他即将踏上归程之时,忽听游人传说,安徽齐云山亦是风景名胜之一。齐云山?好熟悉的名字啊!只是一瞬间,先生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当年到京城会试,他曾在程侍郎书房内看到过一篇“游齐云山记”,其中记录着齐云山无数风景,甚是胜美。亦曾听说,程侍郎是南直隶徽州府人,曾定居歙县篁墩,离齐云山并不远,可能他就是在那时游的齐云山吧?论起来,程侍郎也算是他的恩师呢!先生怀揣着无限畅想,决定再去齐云山做最后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