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幸福里没有幸福
“老铁驴”的呻吟成了陈默生活的背景音,日复一日碾过城市冰冷的水泥丛林。日子像一块浸透脏水的旧抹布,拧不出半点水汽,只有沉甸甸的绝望。超时、投诉、克扣的罚款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本就微薄的收入。地下室角落那个装杂物的破铁皮饼干盒里,皱巴巴的票据又厚了一小叠,每一张都像一块冰冷的秤砣,坠着他的心。
这天下午,订单指向一个陌生的名字——“幸福里社区”。陈默心里掠过一丝近乎讽刺的麻木。幸福?这城市里叫“幸福里”、“阳光苑”、“温馨花园”的地方,往往藏匿着最深的破败和挣扎。他蹬着车,穿过越来越狭窄、坑洼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旧家具的霉味、隔夜饭菜的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老旧社区的颓败气息。
所谓的“幸福里”,是一片被高楼大厦遗忘的角落。几十年前的红砖筒子楼像迟暮的老人,墙面斑驳,爬满暗绿色的苔痕和纵横交错的黑色雨渍。楼与楼之间逼仄得几乎要贴在一起,晾衣杆像蛛网般横七竖八地架在空中,挂满了褪色发硬的衣物,挡住了本就吝啬的阳光。狭窄的通道被废弃的家具、蜂窝煤炉、腌菜坛子挤占得仅容一人通过。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的小马扎上,眼神浑浊地望着偶尔驶过的破旧三轮车,脸上刻着被岁月和生活双重碾压后的木然。
陈默费力地在迷宫般的楼道里寻找门牌号。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舍不得扔的杂物:缺腿的藤椅、散了架的婴儿车、沾满油污的纸箱……头顶是杂乱如蛛网的电线,有些地方胶皮剥落,裸露出铜丝,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通下水道、办证、无痛人流……覆盖着更早时候褪色的宣传标语。空气污浊,混杂着油烟、尿臊和某种陈年灰尘的味道。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被高速发展的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终于找到正确的单元,爬上昏暗的楼梯。刚敲开门,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背、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辨认着陈默。
“是……是赵阿婆家吗?”陈默提高音量。
老太太点点头,颤巍巍地接过餐盒,枯瘦的手摸索着口袋。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陈默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超时预警。他耐着性子等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老太太身后狭小的房间吸引:一张旧木床,一张掉漆的方桌,墙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光线昏暗。角落里堆着些捡来的纸板和塑料瓶。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阿婆,您慢点,不急。”陈默压下心头的焦躁,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他见过太多这样的老人,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
老太太终于摸出几张卷边的零钱,一张一张数给他。陈默接过钱,指尖触碰到老太太冰凉干枯的皮肤。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老太太忽然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小后生……谢谢啊……这路不好走……”
一句简单的感谢,却像一颗小石子,意外地投入陈默早已冰封的心湖,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脚步顿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快步下楼。
走出单元门,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陈默把餐费塞进口袋,心里默默计算着今天的收入,依然少得可怜。他走向停在楼角的“老铁驴”,准备解锁离开这个弥漫着迟暮气息的“幸福里”。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内部炸开,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哗啦声!
陈默猛地回头。声音来自他刚刚送餐的那栋楼的中层!一股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烟,瞬间从一扇破碎的窗户里汹涌而出,翻滚着直冲天空!那烟翻滚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凶戾。
“着火了!快来人啊!救命啊!”凄厉的尖叫划破了下午的沉闷,是从楼下传来的,几个原本在晒太阳的老人惊恐地站了起来,指着冒烟的窗户,手足无措。
“是赵阿婆那栋楼!快!快打119!”有人嘶喊着。
“阿婆!赵阿婆还在上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叫起来,是刚才在楼下晒太阳的一个老奶奶,她认得赵阿婆。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赵阿婆!那个动作迟缓、孤身一人、刚刚还向他道谢的老太太!她还在那个堆满杂物、药味浓重的房间里!
浓烟如同妖魔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整栋楼。火舌已经从破碎的窗户里窜了出来,舔舐着斑驳的砖墙和老旧的木窗框,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滚滚黑烟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阳光,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和塑料燃烧的恶臭。整片“幸福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尖叫和哭喊。
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但听那距离,至少还需要几分钟。几分钟?对于一个困在浓烟烈火中的老人来说,每一秒都是通向地狱的倒计时!
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人试图往楼里冲,但被翻涌而出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逼退。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陈默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他眼前闪过父亲陈建国瘫在硬板床上、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闪过他空洞绝望的眼神。那种被禁锢、被痛苦吞噬、等待死亡缓慢降临的绝望……和此刻被困在火海中的赵阿婆,何其相似!
“他只是个孩子啊!”——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炸响在他自己的脑海深处。不!他不是孩子了!他早已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尝尽冷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生命,像父亲一样被绝望吞噬!
一种超越了恐惧的本能,一股混杂着对父亲痛苦的感同身受、对赵阿婆那句微弱感谢的回应、以及少年骨子里尚未被生活完全磨灭的悍勇,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让开!”
陈默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低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他猛地扯下脖子上那条又脏又破、原本用来挡风的围巾,冲到旁边一个积满雨水的破水缸前,把围巾狠狠按进去浸透。刺骨的冰水激得他一哆嗦,但他毫不在意。
“你干什么?!回来!危险!”有人试图拉住他。
陈默像泥鳅一样挣脱了那只手,将湿透的围巾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听任何呼喊,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扎进了那栋正被浓烟烈火吞噬的、名为“幸福里”的死亡之楼!
灼热的气浪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浓烟呛得他即使隔着湿布也几乎窒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一片翻滚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和暗红火光,什么都看不清。楼梯间的杂物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不详的呻吟。脚下是滚烫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凭着记忆和本能,像一头在黑暗森林里穿行的幼兽,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浓烟中,只能看到脚下半米左右的距离。他撞到了废弃的柜子,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楼梯棱角上,剧痛传来,他却感觉不到,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三楼!赵阿婆家!
热!烫!窒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滚烫的沙砾,肺叶火烧火燎地痛。湿围巾的效果在迅速减弱。意识开始模糊,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放弃的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诱惑着他转身逃离这片炼狱。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熟悉的门框!是赵阿婆家那扇油漆剥落的旧木门!门板已经滚烫!他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一声闷响,门锁应声崩裂!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更浓烈的烟尘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翻!
屋内已经成了真正的火炉!火苗在堆放的杂物上跳跃,浓烟几乎凝成实质。陈默眯着被烟熏得刺痛流泪的眼睛,在翻滚的黑烟和跳跃的火光中,隐约看到角落那张旧木床上,一个蜷缩的身影——赵阿婆!她似乎被浓烟呛晕了,一动不动。
“阿婆!”陈默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被浓烟吞噬。
求生的本能和那股悍勇之气支撑着他。他屏住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冲进去,灼热的气流舔舐着他的后背。他冲到床边,顾不得烫,一把抓住赵阿婆干瘦的胳膊,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她往自己背上拽!老人很轻,但对于一个同样被烟熏火燎、体力濒临耗尽的十二岁少年来说,却重若千钧。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腰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赵阿婆背了起来!老人枯瘦的身体像一捆干柴伏在他稚嫩的脊背上。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膝盖重重砸在滚烫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不能倒!倒下就完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味道像一剂强心针,刺得他精神一振。他弓着腰,像一头负重的幼兽,背着昏迷的赵阿婆,跌跌撞撞地冲出火舌肆虐的房门,冲进同样浓烟弥漫、但温度稍低的楼道。
下楼梯比上来时更加艰难。视线模糊,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背上老人的重量拖拽着他,浓烟无情地钻进他的口鼻,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肺部的剧痛。他几乎是滚爬着向下挪动,用身体护住背上的老人,任凭台阶棱角磕碰着手肘和膝盖。世界在他眼中旋转、模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剧烈的心跳和身后越来越近、仿佛地狱传来的火焰咆哮声。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终于,刺眼的光线和相对清新的空气涌来!他冲出了单元门!刺耳的消防车警笛声、人群的惊呼声、闪光灯的咔嚓声瞬间涌入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连同背上的赵阿婆一起,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撞击着他的身体,却带来一种脱离炼狱的、近乎虚脱的解脱感。他剧烈地咳嗽着,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混浊却救命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和全身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救出来了!孩子把阿婆背出来了!”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快!医生!担架!”
混乱的脚步声围拢过来。有人七手八脚地将赵阿婆从他背上抬走。陈默侧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刚从火炉里扒拉出来的虾米。他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烟灰和泥污的混合物,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湿透的围巾早已不知掉落在火场的哪个角落。只有那双被烟熏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污黑的脸庞上显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空洞。
他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片刺眼的闪光灯正对着他。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记者,脸上混杂着震惊、同情和职业性的激动,正把话筒伸向他这边。她的嘴唇在动,似乎在急切地问着什么。
但陈默什么都听不清了。巨大的疲惫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肺部的灼痛、膝盖和手肘的刺痛、全身的酸痛,连同精神上巨大的冲击,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眼前一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耳边最后残留的,是周围人群嘈杂的嗡鸣,以及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泥泞中的星辰,终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烈火点燃。只是这光芒,是用少年几乎燃尽的生命换来的第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