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误会
黄颖颖看看关上的车门，又看看僵在雨中的林琦，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也迅速钻进了副驾驶。
祁珩撑着伞，站在雨檐下。他看向林琦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纯粹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他对着林琦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也转身，走向旁边另一辆等候的轿车。
黑色的轿车无声启动，尾灯在迷蒙的雨幕中划出两道模糊的红痕，迅速消失在街角。
林琦像个傻子一样，孤零零地站在倾盆大雨中。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校服，不断流淌。手里那张湿透的画纸，因为他的紧握而彻底变形软烂，铅笔的线条早已晕染成一团模糊的污迹，再也看不出琴房的轮廓。冰冷的雨水仿佛渗透了皮肤，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刚才那点孤勇和隐秘的期待，被那冰冷的三个字——“不需要了”彻底浇灭，连一丝火星都没剩下。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蹙眉时，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烦躁。
原来，他捡起她的画，想要归还的行为，在她眼里都是一种令人厌烦的打扰。他和那张被雨水泡烂的画纸一样，都是她急于摆脱的湿漉漉的麻烦。
一种巨大的难堪和羞耻感，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立在喧嚣的雨幕里，只有手中那团冰冷的软烂的纸浆，提醒着他刚才那场自取其辱的冲动。
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但他一步也挪不动。雨水冲刷着世界，也冲刷着他心底那点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狠狠踩灭的卑微星火。冰冷的雨水仿佛永无止境，冲刷着林琦的身体，也冲刷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与自尊。他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僵立在原地，手里那团被雨水彻底泡烂、面目全非的画纸，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情，冰冷、沉重、毫无价值。
“不需要了。”
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耳膜。她蹙眉时眼底毫不掩饰的烦躁，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原来，靠近都是一种罪过。他所有的勇气，他小心翼翼拾起的“珍宝”，在她眼中，不过是湿漉漉的需要被立刻清除的麻烦。
公交车站就在几步之外，喧闹的人声隔着雨幕传来，模糊不清。但他感觉自己和那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迈不开腿巨大的羞耻感和难堪像沉重的铅块，坠着他的双脚。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却连抬手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喂！林琦！”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穿透雨声，像一根针扎破了林琦麻木的泡泡。他茫然地转过头。
黄颖颖撑着一把印着卡通图案的粉色小伞，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她皱着眉，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点嫌弃，上下打量着落汤鸡似的林琦和他手里那团惨不忍睹的纸浆：“你傻站在这儿淋雨干嘛？等雷劈啊？”她语气很冲，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解释，想说自己只是想还画，但所有的话都被那冰冷的“不需要了”堵了回去。他只能狼狈地低下头，避开黄颖颖的目光。
“啧，”黄颖颖撇了撇嘴，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的那团湿透的纸浆上，“这什么玩意儿？垃圾？还不快扔了！”她指了指几步开外的垃圾桶。
林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湿烂的纸浆在他掌心变形，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刚才的愚蠢是垃圾。在他手里是在她眼里也是，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涌了上来。
“我……”他终于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黄颖颖显然没耐心听他解释，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晦气的东西，“再淋下去真成落汤鸡了！喏，看你可怜，这个给你！”她说着，从自己背着的名牌小挎包里，随手掏出一小包印着精致花纹的纸巾，塞到林琦没拿伞的那只手里，动作带着点施舍般的随意，“赶紧擦擦！别回头感冒了传染给同学！”她说完，也不等林琦反应，撑着她的小粉伞，转身就朝着自家轿车刚刚离开的方向小跑而去，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手里那包带着淡淡香气的纸巾，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林琦指尖发麻。他低头看着它，又看看另一只手里那团冰冷的代表着失败和羞辱的纸浆。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感攫住了他。他像个乞丐，接受着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怜悯和施舍意味的“馈赠”。
他猛地抬手，将手中那团湿透的纸浆，连同那包散发着香气的纸巾，一起狠狠地决绝地砸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纸浆发出沉闷的“噗”声，溅起几滴脏污的水花。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撑着杨哲那把旧伞，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公交车站。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周围等车的学生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低着头把自己缩在伞下最小的阴影里，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雨水模糊了车窗。摇晃的公交车上，林琦靠窗坐着，冰冷的玻璃贴着他滚烫的额头。姑姑的电话又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询问补习老师反馈的情况。他机械地简短地汇报着“还好”“知道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挂断电话，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雨水敲打车顶的噪音。他闭上眼，慕煜冷漠的眼神、黄颖颖施舍的纸巾、垃圾桶里那团纸浆的画面交替闪现。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过心里的钝痛。他必须更强，更努力，只有爬到足够高的地方，才不会像今天这样，被人轻易地踩在泥泞里。
与此同时，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氛的味道。
黄颖颖一边用纸巾擦着溅到裙摆上的雨水，一边还在气鼓鼓地抱怨：“……那个林琦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淋得跟鬼似的，还攥着一团烂纸！吓我一跳！煜煜你刚才看到没？他那个样子……”她看向身边的慕煜，却发现好友异常地沉默。
慕煜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街景，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放在膝盖上的画板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消的愠怒，有被打扰的烦躁，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细微的懊恼。
那张画……那张被雨水泡烂的画。琴房的轮廓。那道刺目的伤痕。
“煜煜？”黄颖颖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凑近了些，“你怎么了？还在想刚才那个傻子？别理他！祁珩都说他就是个书呆子……”
听到祁珩的名字，慕煜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终于收回目光，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什么。画……被雨淋了，有点可惜。”她避重就轻，没有提林琦，也没有解释自己当时为何如此烦躁地拒绝。
“哎呀，一张草稿而已嘛！再画就好了！”黄颖颖大大咧咧地安慰，“下周我们去写生，我让我爸的司机送我们去郊外！保证让你画个够！”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
慕煜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重新看向窗外，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心口某个地方，因为那张彻底消失的画，莫名地空了一块。不仅仅是因为画本身。那声突兀的“小心”，他慌乱的眼神，还有他冲进雨里追来时那孤注一掷的姿态……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让她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