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1918年记取谦亭摄影时(二)
第23章 1918年记取谦亭摄影时(二)
余觉在她的床上酣睡,沈寿没地方可去,索性喊了学慈:“陪我出去走走吧。”
母女两人出了濠阳小筑,往南大街而去。经过通海报馆、崇海旅舍,迈过短短的长桥,便是濠河南岸繁华的模范路。河边杨枝丝短柳丝长,燕语莺啼桃花红,如果往西到东公园,路旁依次是遂生堂、有斐馆、交通银行、中国银行、电报局,沿着公园路再往西,就到了去年才竣工的南公园、中公园、西公园,这些公园不是在濠河中,就是在濠河边,三四座桥梁将公园和陆地连接,现在去,正是赏春踏青的好辰光。但沈寿的脚步转向了东,经过消防所、濠南別业,不知不觉就到了博物苑的表门。
表门博物苑修建之初就有,单阙石柱,门额上“博物苑”三个楷书大字,是张謇的笔墨,与通州师范学校隔河相望,连接东西两处的长堤上也是桃红柳绿,长堤的博物苑桥上和桥亭里,有男男女女爆发出阵阵笑闹声。藤东水榭的长廊里,紫藤绽放出嫩芽,迎春花星星点点,开得金黄。三步两步,到了沈寿去年住了大半时光的谦亭。
去年5月,沈寿病情加重,张謇从如皋请来名医沙元炳先生诊治,吃了中药调理,才将病势稳住。张謇担心女工传习所内人多事杂,沈寿住的房间狭小闷热,不能静心休养,便再三恳请她搬到谦亭来养病。当月28日,按照张謇的安排,沈寿带着粹缜、学慈姐妹和佣人管妈一起搬到谦亭住。
民国6年(1917年)的张謇,经营大生纱厂、垦牧公司,创设通明电气公司,兴办学校,建设东南西北中五公园,新修南通图书馆……忙得不可开交,但忙里偷闲,张謇常常来谦亭探视,哪怕聊上一两句话就走。因天气炎热,嘱咐孩子们睡到西房间,管妈睡到东房南厢,沈寿单独一间,这样分开睡,沈寿的房间宽敞些,便以安心养病。一天上午,沈右衡突然带了蚊帐、凉席、枕头、被单等来到谦亭。沈寿一问,才知道是张謇的吩咐。原来,昨晚夜深,张謇还在濠南别业露台纳凉,无意中发现不远处谦亭西房间亮着灯光,想到那里临水,又多草木,蚊虫较多,住在西房间的粹缜和学慈被蚊虫叮咬得睡不着呢,赶紧写了张便条,第二天一早就差人送给沈右衡,让他再添一套寝具。
“学慈可还记得去年夏天吃的桃子?”沈寿望着谦亭前一棵开满灼灼花朵的桃树问。
余学慈折了一枝桃花,追打花草间翩然飞舞的彩蝶白蝶,说:“当然记得啊!四先生差人送来的桃子,水蜜桃、蟠桃、油桃三种当中,我最喜欢吃水蜜桃,无锡阳山的水蜜桃。不知道今年四先生的无锡朋友,会不会还送过来给我们尝尝?”
沈寿嗔道:“小馋猫!四先生有了时鲜水果,什么时候忘记过你啊?”
是啊,杨梅、枇杷、梨子、苹果、香瓜、西瓜……张謇哪一样没送来过?
沈寿闲不住,身子稍有好转,便让学生来谦亭上课。所董张詧张三先生见了,劝阻说:“学生把绣绷搬来移去,有所不便,沈女士身体还没康复,不能着急,来日方长啊!”沈寿整日躺躺坐坐,百无聊赖,一日张謇送常乐老家院子里结的杏子来,沈寿请他写了 “谦亭”二字。
酷暑中,沈寿用自己的黑发,绣成“谦亭”。
6月30日,张謇摇着折扇来探望沈寿。
沈寿奉上绣片:“送给先生一个生日小礼物,还望笑纳。”
张謇是农历五月二十五日生日,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十二。
“谦亭”二字,全用乌黑的头发绣成,细腻平整,巧夺天工。张謇知道发绣的珍贵,一般的发绣作品,都是佛像和经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用来入绣,表达虔诚之心、恭敬之情。
传说宋代有一孝女周氏,6岁时父亲去世,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她发誓决不出嫁,终身侍奉母亲,为此受戒,更名为贞观。母亲病逝后,她悲痛欲绝,刺破舌头,用血书写《妙法连花经》7万字,并用发丝绣字,历时23年乃成。周贞观以一片孝心和诚心献身于佛,血书写经文,发丝绣经文,首开发绣之端。
望着沈寿清瘦的面庞,在她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张謇照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一刻,张謇感觉自己年轻了20岁。
回到濠南别业,凝望着发绣“谦亭”,张謇似乎看到沈寿小心地取下秀发,用温湿的毛巾将头发捂了会,使之柔韧变软,然后取出羊毛针,在绣绷上穿梭,不时用青筋绽露的手背擦一下额上的汗滴……张謇诗兴大发,落笔成章。张謇来到谦亭,递给沈寿一页墨迹未干的诗稿——
诗前有序:“雪君发绣谦亭字,为借亭养疴之报,赋长律酬之。”诗云:
“枉道林塘适病身,累君仍费绣精神。别裁织锦旋图字,不数同心断发人。美意直应珠论值,余光犹厌黛为尘。当中记得连环样,璧月亭前只两巡。”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沈寿正在廊檐下翻看张謇为她编抄的学诗读物《雪君课本》,蝉鸣悠悠,倦鸟归林,猛一抬头,张謇兴冲冲而来,二吾照相馆老板罗鑫泉和伙计扛着照相器材跟在后面。
“雪君,又要打扰你了,我请罗老板为你在谦亭留个影,好让我将发绣和小照装裱在一起,永久珍藏。”张謇说。
沈寿卷起课本,笑着起身,说:“啬公小题大作了。”
张謇道:“非也!雪君一片盛情,我岂能辜负?”
二吾照相馆在濠南别业西边,民国3年,由河北人罗鑫泉创办,是当时南通规模最大技术力量最雄厚的照相馆,雇佣了20多人。“二吾”的店名是张謇所取,照相,一个真人,一个人像,两个我,罗鑫泉觉得这个店名很有味道。沈寿听从罗鑫泉指点,站在谦亭东厢房前,夕阳朗照,给窈窕白净的沈寿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张謇立在照相机旁,凝望着白裙飘飘的沈寿,一时间,竟是痴了,他在夕阳下的瘦长身影,映在沈寿身旁。随着罗鑫泉按动德国进口的卡尔·蔡司相机快门, 沈寿文雅、端庄的倩影永远留了下来。
送走摄影师,回到濠南别业,张謇依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挥笔写下《谦亭杨柳》两首诗,交《通海新报》发表。
随后,张謇回海门常乐老宅,夏祭祖先,住了一周。
回到南通,张謇过完65岁生日后,把《谦亭杨柳》稍作改动,7月17日上午,抄了一份给沈寿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