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5)
楚军医顿生疑惑,郭换金居然知道“英伦味”?顾不上细琢磨,赶紧布置护士长再次抽血。却不想第二针献血过程,很不顺利。
护士长的手艺依然棒,不争气的是郭换金的臂膀。或者说,她那只血管比较粗壮的胳膊,首次征用后,遗有硕大针孔,无法再用,便换了另一边。
女孩子,血管天生细弱。护士长一针见血。刚开始抽取顺利,汩汩血液冲入注射器中。郭换金闭着眼睛,无可遏制地感觉自身气力像沙漏下坠般快速消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连续放血,血容量已不那么丰沛。抽着抽着,血管塌陷,血流越来越细。最后,竟抽不出来了。
护士长松开上臂的止血带,对郭换金说:“你连续伸开手指然后握拳,要用全力。”
郭换金努力睁开眼帘,遵嘱照办,动脉血流冲向指尖。握紧拳头时,血液开始被迫回流。如此反复动作,血管逐渐充盈。
护士长对一直在旁观察情况的楚直说:“我固定着针头,您帮我把止血带再次扎紧。”
楚直操作。他虽资深,但毕竟平日不是护士岗,稍显手忙脚乱,好在最终圆满完成。
郭换金的胳膊还算争气,短暂驱动血液后,又可抽出血来。
楚直不忍心偏偏头,想起一个词——竭泽而渔。比方不伦不类,但如此压榨性抽小姑娘的血,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对自己说,一个正常人,只要多吃点好的,休息到位,血量很快就会恢复如常。郭换金一定会重新欢蹦乱跳。濒死的病患,得到来之不易的血液补给,就能起死回生。这个交换,划得来。
郭换金的臂膀,开始重如铅锭,继而乏力感迅速向躯干蔓延。乏力,像一种病毒,疯狂蔓延。起初,她略有惊慌地极力抵挡乏力感,很快一溃千里束手就擒。心率不可抑制地加快,企图以心搏的数量,冲兑血量的丢失,英勇自救。血管又出现塌陷。于是松开止血带,握拳驱赶血液……再抽血。
从渐渐枯萎的上臂取血,多次反复。在护士长和楚军医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又凑够滚烫鲜血,迅速导入潘容体内。这个过程,潘容一直在安睡中。
“输血速度一定要慢,再慢……”楚直叮咛,万不可功亏一篑。
护士长满头汗粒顾不得擦拭,回应:“我一定慢!”
楚直想起郭换金,转头问:“你怎么样?”
郭换金只觉眼皮上堆着一座泰山,含糊应道:“我正常。”
楚直放不下心,对她说:“你不能回宿舍,在这里当几小时病人。我给你开点液输进去,补充血容量。”
郭换金缓慢说:“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吗?”
楚直说:“嗯。”
郭换金嘴角困难地牵动了一下,企图做出上翘的角度,然而气力不足,低声道:“想起鲁迅说的,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楚直没想出此话和眼前情形有何相关,问:“啥意思?”
郭换金道:“抽出来的是血,滴进去的是甘蔗和大海。”
楚直放心地说:“你还有胡说八道的能力,说明状况良好。”
郭换金说:“我……”话未完,无法抑制的困倦吞噬袭来,紧接着昏然睡去。
那厢,潘容无言。旁人都以为他在眠中,殊不知源源不断输入的新鲜血液,带来异常的活力。这一阵子,他昏睡实在太多,如今彻底醒来,无比清明。只是,他不忍心看战友献血,更不消说对方还是女孩。无以自处啊,只好佯睡。
楚直见一切步入正轨,暂时离开,去下新医嘱。
护士长尽职尽责守着两个病人。
郭换金被饭菜香味激惹而醒,见对面的潘容,已输完血,正在大口吞面条。
“潘指导员,吃独食啊?”郭换金半开玩笑地同8床打招呼。
潘容展颜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他说:“你那份也放床头了。若能坐得起来,赶紧趁热吃。”
郭换金这才发觉床头柜靠自己侧,还有一碗面。门可闩今天特地做了病号饭,还把平日舍不得放的芝麻油,点了几滴在面条中。整个房间,热乎喷香,让人陡然想起远方的家。
郭换金起身端碗,动作猛了,眼前景物乱晃。她赶紧定神,放缓动作。
潘容何等细心之人,对于缺血导致的缺氧,更深有体会,说道:“动作,要像爷爷奶奶一般迟缓,这是治疗高原一切不良感觉的灵丹妙药。”
郭换金虚心汲取经验,余下的吃饭操作,像电影中的慢动作。
吃完饭,郭换金刚想去刷碗,护士长说:“好生躺着。再休息两个小时,没异常反应,你就可以回去了。”又转向潘容,“两小时后,你也可以回原病房了。下次输血的时候,你再到这儿来。”说罢离开。
屋内只剩潘容和郭换金,大眼瞪小眼。两人目前都处于有效血容量不足状态,加之刚吃完饭,大量血液聚集消化道,头脑乏氧。
“郭护士,谢谢你。”潘容诚挚地说。
郭换金知道彼此绕不过这个话题,不如赶紧作结,说:“没关系。战士的血,本来就是时刻预备流出来的。”
潘容道:“流在战场上,那没的说。流到我身上,只有永远铭记在心。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郭换金一看高度升得吓人,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今日受我鲜血之恩,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滴的。细算起来,该如何回报?”
潘容也开起玩笑,说:“郭护士,若我以身相许,可报得了你的恩?”
郭换金大受惊吓,道:“潘指导员在哨卡跟战士们讲话,就这样胡说八道吗?”
潘容说:“自然不是。我平日宣讲,都是告诫战士们不许谈恋爱,这是铁律。”
郭换金说:“既然平时一本正经,此刻是病糊涂了?”
潘容强词夺理:“我不是战士,自然可以谈论这个话题。”
郭换金义正词严驳斥道:“可我是战士。”
潘容辩道:“我也没说现在就谈啊。”
郭换金稍感慌乱,谈话如此不受控制,朝向危险方向滑动。不行!眼前男子,就算有潘安再世容貌,也不可任由他胡扯。郭换金决定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中。她做出遗憾万分的神情道:“潘指导员,你是何等凶险之症,难道自己心中没数吗?什么人会傻到和一个病秧子有牵连?”
此话甚狠。为了救人救己,只有手起刀落,杀人诛心。
蛇打七寸。潘容一下自卑至极,喜爱加试探的诸般心思,顷刻殆尽。
见潘容一下萎靡,郭换金得逞后又有些不忍,说:“潘指导员,你真要报恩,我给你指条明路。”
训练有素的指导员,快速调整好心态,说:“郭护士,你说吧,我该如何作谢?”
郭换金好奇道:“你真的是潘安后代?”
潘容舒展一抹清冷笑容,如黎明时最朗洁的天穹:“祖上是这样传的。也许是远房亲戚吧。但不是的可能性更大,潘安被诛杀三族,并没有后人。不过,这有那么重要吗?”
“这”指的是容貌。彼此心知肚明。
郭换金不理他的语气,径直道:“我喜欢潘安。”
这话若是放在片刻前说,潘容或许柔肠百结,但此刻,已是风平浪静,淡然道:“为什么?”
郭换金兀自说:“你知道我最喜欢潘安哪一点?”
潘容平静作答:“长相吧。大多女子,皆为传说中的潘安模样动心,毕竟他美姿仪。”
郭换金嘻嘻一笑,驳道:“潘安容貌,只可远观,又不能当吃当喝!”
潘容分辩:“此话不确。不是有个词,叫作‘秀色可餐’吗?”
郭换金不屑道:“那都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人,编派出的谎话。肚子真饿的时候,秀色有何用?!谅你猜不出来我喜欢潘安的真正原因是……”
潘容继续猜:“不然便是古书中说他的好神情……”
郭换金看向潘容,果然温良俊美好神情。她赶紧收敛少女心情异动,道:“看你猜得辛苦,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最羡慕的是潘安传说中‘掷果盈车’那段。”
屋内气温渐渐降下来些,两人隔着床头柜的距离,聊得开心。潘容说:“你说的是女人们因为喜欢潘安,把手中的水果,都丢到潘安车辇上。等潘安回到家,将水果一归置整理,居然得了满满一车……是这段吗?”
往常日子,潘指导员哪能一口气讲这许多话?今日输了血,如同饮了神仙水。这些能量,都来自眼前的俏丽姑娘。潘容就算一腔爱慕被迎头泼了冷水,也饶舌不止,变得完全不像往日的自己。
郭换金撇嘴道:“算你答对了。我之前第一次看到这故事,觉得你家乡那地方挺穷的。”
潘容没想到美男佳人的绮丽场面,居然被人联想到一穷二白,便为家乡抱不平道:“水果都装满一车了,还能说穷?”
郭换金道:“把水果当成礼物,眼巴巴扔到车上,可见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不是穷,又是什么?”
潘容不甘,但也想不出强有力的辩驳理由,拐个弯说:“将来有机会,请你到我老家亲眼看看。人杰地灵,所以才能出了个潘安。”
郭换金撇嘴道:“想不到潘指导员,借家乡自夸……”
潘容自知相貌出众,经常提醒自己谦虚谨慎,便十分内敛。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言语失当,应答反常。他懊恼地自我谴责。思来想去,便怪刚刚输的血,这些血的原主人没章法。
潘容说:“我可不是自夸。谁让你平白无故说我家乡的坏话,我怎么忍?”
郭换金赶紧找补:“扔到车上的水果,估计半生不熟。”
潘容理不清这逻辑,惊讶反问:“你去过我们那儿?”
郭换金道:“没。”
潘容说:“既没去过,太武断了。”
郭换金狡辩:“果子若熟透了,谁敢往车上扔?桃子烂的离核,杏子流汤,梨变成酱,苹果裂八瓣……”
郭换金说着,口腔分泌液剧增,赶紧咽下一口,免得哈喇子流出来。
屋内太热,二人军装齐整又盖着被,捂得出汗。潘容只好将被子踢到一旁,又把棉衣风纪扣解开,露出衬衣。
军用衬衣有草绿、本白两色。两人衬衣正巧都是后者,尤其潘容的衬衣,洗得仔细,白得耀眼。郭换金无意中望去,见潘容锐利的喉结灵活滚动,好像一只小老鼠。她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掐住小老鼠,看它还跑不跑?由于距离近,她闻到潘容身上,有一种橡木青苔味道。其实,橡木什么味道?她并不知晓。只是以前读欧美小说时,经常看到这树名,想象中,高大秀美的树,根部长满绿绒,色泽清美,味道温润。
看到郭换金突然断了话茬,眼光若有若无瞟向自己咽喉处,潘容打趣道:“是不是说着说着,馋了?”
郭换金自然不敢将真实想法端出,就坡下驴道:“你不馋吗?自打我们来到高原,再也没吃过这些水果。”
潘容道:“这好办。以后你到我家乡去,瓜果梨桃管够!”
郭换金说:“你这么一讲,我想起一个要你报恩的方式。”
潘容一喜,道:“快说。”
郭换金说:“送我一个水果。”
潘容思忖道:“这事好办。你想吃什么水果?我去找。”
郭换金说:“我要一个杏子。”
潘容深感意外,心想,这不是借米还糠吗?道:“你那么多的血,只换一个杏,是不是亏了?你现在还可改口。”
郭换金说:“不改了。潘指导员,你不会以为我要的是个普通杏子吧?”
潘容做惊恐状说:“莫非你想要个金杏子?”
郭换金把带着针眼的手臂挥了挥:“金的就免了吧,谅你也没有。我要一个又大又红浑身没有虫眼和疤瘌的杏子,就像伊甸园里的杏子……”
潘容的心弦轻颤。这两天,他听病房里的老病号,议论女护士们的家长里短。好像说郭护士老爹是炊事员,本人在西北乡村长大。那里的孩子都知道伊甸园?当地民众是不是信教?
潘容生在农村,天资聪慧成绩很好,考入县高中。各类书籍广有涉猎,知识丰富。他沉吟说:“伊甸园里好像只有苹果。”黑密柔长的眼睫,遮住了戏谑眼神。
郭换金不服气道:“那么大园子,不可能只长苹果树。犄角旮旯里,连蛇都有,一定有杏树。”
这是无法追究的事情。潘容道:“好,伊甸园里到底有多少种果树,咱们就不争论了。单说用一个杏子换两大管子血,这个买卖我不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郭换金不由自主地吞下三次口水。第一次是想起盈车水果。人到了高原,便被动地和一切水果恩断义绝。第二次,是被“秀色可餐”蛊惑。咫尺之遥,潘容白色衬衣衬托下的面庞,如同冰雪中的一轮朗月。漆黑头发耷拉在英俊眉眼之上,俊美无俦。第三次,是她无意间扫到了潘容滚动的喉结,生出抓住这个不停滚动的小活物的好奇心。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停留在女孩子一厢情愿的想象中。残酷现实是:高原没有任何水果。秀色绝不可餐。喉结绝不可触摸。
这最后一条,看似无理。喉结突出在男性军装领子之上,任何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到,却不可以触碰。
一个清脆女声,打破屋内天南地北的闲聊。
“嗨!郭换金,你真够勇敢的!”麦青青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护士长。
麦青青穿着雪白工作服,利落窈窕。按说工作服都一样,无甚特别。但麦青青独出心裁,让柳赞把白大衣飞针走线掐了腰,穿上后展露婀娜曲线。当然,她也叮嘱柳赞不得给别的女兵再做此加工。柳赞一口答应,连自己的白大衣,也不动一针一线,维持上下一致的筒状结构。
郭换金略略抬起身,不在意地说:“又没上战场,说不上勇敢。我只是服从命令。”
麦青青稍稍偏了一下头,这让她的齐耳短发,轻微飘动。她临时调来值病房班,第一次见到病床上略有血色的潘容,被他的英俊惊呆。好在麦青青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见的戎装精干军人多了去,并没有沉溺于震撼。她轻拂飞扬发丝,对潘容例行公事道:“我今日值班,若有任何不舒服,告诉我。”
潘容点头,算作回应。
护士长探完郭换金脉搏,说:“较刚抽完血时,心率已和缓。这几天多注意休息。高原失血,相当于战时挂彩。你这次的失血量,和腿骨骨折差不多。”
郭换金说:“腿也分大腿小腿,我这顶多算是脚腕伤。我可以出院了吧?”
麦青青眼梢挑起,顺着说:“那你到值班室去,我马上给你办出院手续。”
潘容挣扎着起身,要送郭换金。毕竟是救命恩人。
二人离去,麦青青目光聚焦于潘容背影。潘指导员,不单面容端方,背影亦好看,虽仍在病中,但腰杆笔直,上身没有丝毫晃动,长腿矫捷……麦青青下意识摇摇头。这一次头发甩动,不是为了吸引他人艳羡目光,而是真心实意斩断自己的想入非非。她虽不知这个潘容的来龙去脉,但记得那批兵当中,并无身世显赫者。古今要成大事者,尤其女子,万不要为任何一副皮囊沉迷。关键要看那个人对自己的理想有无助益。若没有,心万万不可动。
所有女战士,集中在卫生部领导屋内。加护士长钟铭和部里两位领导,十分拥挤。
宣布任命这种事儿,历来由协理员文慎笔担当。过程很简单,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经部里研究,报上级批准,现在,我宣布,任命郭换金同志,为高原战区卫生部女兵班班长。”
女孩子们不吭声,郭换金尤其不动声色。倒不是她故意装老练,而是她事先已知此安排,实在做不出突然得知的惊诧表情。再加上献血不久,头晕乏力挥之不去,人就显得貌似老练。
要说最出乎意料的人,是麦青青。虽说班长是军中职务最低一档,但她原以为凭借优越家世和出类拔萃的表现,此位置非她莫属。但是……为什么会落到一向退避三舍不争不抢的郭换金头上?领导都得了针眼吗?放着她天造地设一个兵尖子不用,为什么?
但她毕竟出自军事世家,懂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道理。且一旦领导宣布了任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此时任何不服气的表现,不但于事无补,且会特别跌份儿。于是,她调整呼吸,面带微笑看向郭换金,亲切叫了声“班长”,听不出半点委屈迟疑。
郭换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咧咧嘴,回报勉强笑容。倒不是有意敷衍,不知是何原因,抑或献血后遗症?眼前飞冒金星。
文慎笔很满意麦青青的大度。酝酿班长人选时,他曾力挺麦青青。将门无犬子,麦青青的父亲,是坚如磐石的存在。况且,麦青青确实也非常优秀。
那日会议上,关键时刻,龙一笙说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把两个人写的字,拿来看一下。”
实在古怪。当时大家把目光看向护士长。钟铭正好带着笔记本,上有不同日期不同人写下的工作日志。
钟铭翻到某页,说:“这是麦青青写的。”又翻到另一页,“这是郭换金写的。”他语调平实,毫无波折,听不出倾向性。
于是人们传看工作日志。郭换金的字,潇洒锋利,不像女孩子所写,顿挫有型。麦青青的字,显然差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所有字,都像刚栽下的小树苗遇到狂风,根基尚浅,刮歪后倾斜一侧。
如果单凭字迹来说,高下立见。
龙一笙喝了一口浓酽的砖茶,说:“郭换金的字,写得好。”
大家一时搞不懂,部长是先看过了字,才提的这个建议,还是临时起意,让人们在字迹上有所取舍?
文慎笔心思缜密,但选拔个班长,扯到字体好坏,似有牵强。他不好正面反驳部长,便说:“咱们也不是比试书法,字的好坏,有多大关系?”表面上是问话,但否定之意明显。
龙一笙又饮下一口浓茶道:“字写得好,说明学习好。”
文慎笔说:“不一定吧。再说,女孩子们学护士科目,重在实践。她们都初中毕业,墨水应该够用。”
龙一笙说:“你看,两个女娃,咱们举棋难定。让我表态,既然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就凭这条吧。当医生护士的,字要端正,起码要清楚。不然,把书法作品留在医疗文书上,容易抓错药。我从写字上,更看好郭换金。”说完,又补充一句,“大家发言吧。我若是少数,便服从多数。”
文协理员道:“老龙,你如何想到这招?”这也是大家的心头问号,周遭安静等待答案。
龙一笙打了个哈欠,说:“又不是任命总参谋长,不过是个小小班长。”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选班长最后变成了拼字迹,让人不得要领。
文协理员说:“虽说字如其人,但十几岁的女娃娃,单凭这一点下结论,是否稍有仓促之嫌?”
凭字迹,麦青青的确不占优势。她的字不好,文化基础也不甚扎实。究其责任,主要应由麦副司令承担。老人家行伍出身,对文化抱持若有若无的轻慢。麦青青自小被熏染,学习比较松懈。
可是,怪了。从司务长殷厚土到护士长钟铭,再加上其他两位委员,都被龙一笙的“写字结构论”洗了脑,一语定乾坤,便选中了郭换金。在手写为王的年代,写得一笔好字,是跨越很多门槛的通行证。郭换金无知无觉,料不到小时被母亲强行逼迫练的字,居然助力她稀里糊涂当上了班长。
文慎笔威严地扫了一眼众女兵,接着宣布:“麦青青任副班长。”
麦青青面无表情,气氛稍显尴尬。与麦青青关系不错的柳赞捅捅她,亲昵地叫了声:“副班长。”
麦青青想:哪一天,我要干干净净地把“副”字去掉。不愿意当将军的士兵……她志向是先当上班长。
文慎笔又说了几句大家要支持正副班长工作,服从命令听指挥云云,完成了例行公事。他尊重地看向龙一笙,问:“部长还有什么指示?”
龙一笙本不准备说什么,但看到郭换金无精打采的样子,想起自己曾力主她担当此职,希望她能把三把火烧一烧,就说:“郭班长,你新官上任,说说吧。”
郭换金大脑缺血,原本恹恹的,现被点将,只得挺直了身子,拽拽帽檐,轻咳一声道:“这个班长,不是我想当的。不过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就当当试试。当不好,大家可以找领导反映,把我撤了。不过没撤之前,我说的话就还算数,请大家配合我。我说得对的,按我说的做。我说得不对的,你们可以找部里领导反映问题。有领导发话,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但若领导没说我错,你们就得听我的。”
这番话,连龙一笙听了都变了脸,甚至怀疑当初坚持让郭换金当这个班长,是否太随意了?不过又一想,班长,全军最小的官儿。想什么时候撤换,举手之劳,也就不甚在意。
接着,文慎笔点名麦青青发言。
麦青青倒是中规中矩讲了一番话。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培养,今后一定和班里的同志紧密团结。服从部里领导,服从护士长的工作安排……结尾时,她特别表达了对郭换金的支持。表示要与班长精诚团结,关心同志,把班里的各项工作搞好。
一席话,让大家不由得生出这副班长讲了班长应该讲的话,班长说得不像话的感觉。钟铭微微皱眉,这正副班长,今后有热闹看。
郭换金走马上任。本以为上有护士长直接领导,下有副班长配合,自己应该没多少事。却不想,护士长当起了甩手掌柜,原本他所做的工作安排等,一股脑儿推了。
“找你们班长。”成了护士长的新口头禅。也不能怪他推诿,战区司令员魏盾远患病,迁延不愈,医护们忙得不可开交。最高军事长官生病,属机密,外人并不知晓。
龙一笙去司令员驻地看诊,发现司令员肺部感染不容乐观。按说治疗方案得当病况应该好转,但不知为何情况不断恶化。
此刻,司令员微合双目,胡子拉碴半卧在床,面庞紫涨,呼吸困难。察觉到政委阳云天进来探望,略微动了一下手指,证明自己尚能对外界做出反应。
政委沉重退出,约龙一笙谈话,问道:“我需要确切信息,司令员到底如何?”
龙一笙困难地舔了下嘴唇,迟疑片刻。谁不愿说出好消息啊!但此刻,他真没什么正面消息可报告,毕竟,在他看来司令员的情况不容乐观。
片刻后,部长只得如实说:“司令员病情,从昨天到今天的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好转。”
“可有恶化?”政委直抵本质。
“缓慢恶化。”龙一笙回答。
阳政委紧接着问:“他的病情,可向上级医疗机构报告?请求会诊?”
龙一笙回答:“报告了,也要求大区医疗专家会诊。”
阳政委问:“他们怎么说?”
龙一笙道:“他们回复,同意我们的诊断,治疗方案也没有问题。现在,唯有等待。”
阳政委不满道:“这‘等待’,究竟什么意思?司令员是军事主官,战区灵魂。他重病在床,让我们等什么?”
龙一笙知道政委忧心如焚。既有工作上独木支撑的不堪重负,也有目睹老战友老搭档饱受折磨的万千痛惜。二者叠加,儒将也难掩焦躁不安。
“等待……时间。”龙一笙困难应答。
“这个时间的期限是多长?”阳云天目光炯炯追问。
在职务上,龙一笙要比战区政委低多阶,但涉及业务专长领域,他并不怯懦,镇定回答:“政委,恕我无法给您准确答案。人体不是科学仪器,也不是工业化产品。我只能说,如果药物能达到预期疗效,两天内,应看到初步效果。”
“如果药物起不到理想作用呢?”阳政委直抵要害。
龙一笙答:“有两种预案。”
阳政委说:“讲。”
龙一笙道:“一是换药。再一个就是,冒着风险,将司令员下送平原地带,交由上级医院接续治疗。平原有氧气充足的天然优势,司令员的病,大概率会转危为安。”
阳政委有片刻愣怔,消化完这些意见,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在高原的治疗持续不见效,司令员便有生命危险?”
龙一笙艰难地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司令员年纪大,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最近一段时间,又积劳成疾……肺为娇脏,在缺氧的攻击下,很容易出现问题。它的后方是心。若心脏再涉险,后果不堪设想。”
阳政委转移了一下目光,看向苍茫远山。最近边防局势紧张,司令员是中流砥柱。
“为保障司令员生命安全,为什么不立刻送他去平原?”阳政委急了。
龙一笙道:“下送路途数千里之遥,要连续翻越几座六千米以上冰达坂,极有可能造成病情恶化。一动不如一静。目前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贸然去送,或许比留治高原的风险还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者,最重要的原因是……”
龙一笙说到这里,猛然卡了壳。
阳政委不得其解,问:“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讲!”
龙一笙陷入深刻为难中。踌躇再三,道:“我若同您讲了,便辜负了对司令员的承诺。”
阳云天何等聪慧之人,立刻觉察端倪,正色道:“龙部长,就算你曾答应过司令员什么承诺,此刻,我以高原战区政治委员的身份要求你将实情毫无保留报告给我。这不受你、我和司令员之间的关系所限,是组织命令。向我完整汇报真实情况,是你的职责所在。至于你的个人承诺,在组织纪律面前,毫无干系。”
政治委员铁嘴钢牙,龙一笙饶是专业技术干部,在铁的逻辑面前,全无招架之功。他只得讷讷和盘托出:“司令员对身体病况有所觉察。数天前,他同我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主要意思是,如果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万不可将他转送平原。如果他因病离开岗位,会对我方士气和两军对峙局面,产生非同小可的不利影响。他要始终坚守在战区司令员的位置上。他还指示我,一旦判断出他的生命将不久于人世,立刻通知您,请上级机关速派军事主官,接替他的工作。他对我说,在继任者没有到来之前,打强心针高压给氧,用尽一切医疗手段,让他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分钟……”
龙一笙复述这些话时,尽量保持音调平稳,但仍无法抑制声音颤抖。作为军医官员,他目睹过太多军人的死亡,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钢铁外壳,但亲眼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军事将领,宁愿病死在指挥位置上,也要稳住军心,他无法不动容。
“所以,在司令员神志清醒时,无法将他下送至平原。如果他已经昏迷,下送过程必将险象环生,生死难测。”龙一笙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结束了报告。
政委微蹙眉头,久久没有答话。他目前已确知所有情况,却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从司令员卧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老子一点小病,被你们治得……越来越重!你们是不是敌特,要置我于死地?!让三军无帅,夺我国土……”
政委和龙一笙即刻中断谈话,三步两步冲到司令员病榻边。只见魏盾远眉头紧皱,眉心的悬针纹,刀剁斧劈一般深凹直立,双眼紧闭,脸色青紫。
他的神志已进入混乱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