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琴鸟
短暂的敲门声结束后，一个拉娜没有见过的中年警察打开了门，向卢克招了招手。
二人凑在一起，用拉娜听不见的音量耳语了几句，警员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狭小的房间里。
“抱歉，法医实验室刚刚完成了部分的尸检工作，我需要暂时离开一会儿。”
话音刚落，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把拉娜独自留在了屋内，甚至没来得及开口问他要一条毛毯。
拉娜蜷缩在已经被自己的体温焐热了的椅子上，深深地低下了头，让摄影机无法捕捉到她的面部表情。
她感觉棒极了，今天一定是个幸运日。或许，是自己在出发前往警局之前，在地下室里完成的那次祈祷起到了作用，神明为她安排了一场并不算困难的问讯。
精心斟酌过的妆容和打扮、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表情、提前背得滚瓜烂熟的回答，以及一个长期加班精神崩溃的警员，多么完美的搭配，她甚至不需要打电话给那个无所不能但却过于昂贵的律师！
卢克·托德随手将那个破旧的文件夹丢在了空置的办公桌上，跨步走入了审讯室隔壁的另一个房间。
正对着房门的墙壁上，安放着密密麻麻的显示屏阵列，最中间的四个屏幕发着光，而右下角的那个，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展示着拉娜埋在臂弯下的笑容。
“你怎么看？”
问话的是APD刑事调查局唯一的犯罪心理学家，年近五十的希尔达·兰道尔教授。
她站在显示屏操作台的一侧，上身穿着考究的白衬衫，领带熨烫得平整服帖，纯黑色的西裤裤缝笔直，一眼看去，就是高级时装店量身定做的手工品，深棕色的短发梳成了一个光滑的背头，在发胶的作用下坚韧硬挺，和卢克那凌乱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卢克·托德毫不顾忌房间内的异性长辈，一屁股坐上了监控屏幕前的电脑椅，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椅背之上，从鼻孔中喷出了一道带有嘲弄意味的气息。
“呵……她的表演有点儿夸张了，我甚至觉得，她对那座房子的喜爱，都比那个所谓的未婚夫要多得多。”
“只是看一眼她的眼神，我就认得出，那是一个蹩脚的杀人犯。”
“……”对方没有回应。
卢克侧过头，正面撞上了犯罪心理学家不认同的眼神，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直了身体，向其汇报：“我降低了审讯室内的温度，这更有利于区分她在回忆和说谎时不同的小动作。”
“很明显，她提前准备好了审讯中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并对着镜子练习了相应的动作与表情，但我对比了巡警和警犬训练师在发现尸体时的执法记录仪，在那里面找到了她非伪装状态下的常态肢体语言。”
他操纵着人体工学椅平稳地向着远离希尔达的方向滑动，停在了显示屏的操作台前，快速敲打着键盘，点亮了她面前的那个屏幕，里面播放出了这一天的早些时候，寻找失踪孩子的警犬意外在圣乔治路35号车道下方发现尸体时的场景。
视频中的拉娜显然没有意识到，一条警犬对自己房子发出的低吠声和趴伏动作都代表着些什么，正怀抱着自己那只被吓到了的迷你贵宾犬，笑着和训导员搭话。
卢克暂停了画面，离开舒适的椅子，手指指向屏幕中拉娜的脸。
“看这里，她在自然状态下提到屋主乔什的时候，鼻子皱了起来，这是明显的厌恶表现。”
他返回椅子上，敲打了几下键盘，隔壁的另一个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播放着十分钟前，他在隔壁房间里对拉娜的问讯过程。
“再看这里，同样是在对话中提到了乔什，她抿着嘴在试图露出微笑展露爱意，但这种情绪与对话中提到的家庭暴力话题并不符合。”
“她在说谎，乔什·费舍尔的失踪也很可能并不是在上周发生的事，你应该去联系重案组，让二组的外勤警员去和他的交际圈聊一聊，当然，并不是拉娜口中的那些酒友，而是他真正的朋友们。”
卢克叹了口气：“很明显，乔什·费舍尔的失踪没有那么简单。”
“在我要求拉娜向我描述自己的未婚夫时，她立刻开始讲述对方对她做过的不好的事，但又无法拿出自己被虐待过的证据。”
“三月份的那次出警记录里，当时的巡警将整个场景描述为疑似女性对男性的施暴，并因此未加处理。”
“在审讯过程中，她的每一个回答都过于顺畅了，但假如你把她的回答打印下来，就会发现，她的绝大多数话语，都以‘我’这个字为中心，这是自恋型人格障碍的表现之一。”
“至于车道下的那具尸体……”他摇了摇头，“我目前倾向于与拉娜本人有关，而不是可怜的乔什。”
希尔达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可怜？你怀疑乔什·费舍尔已经死了？”
“是的，”卢克尽量简短地回复，“在提到乔什的名字时，她多次皱起了眉头，这是典型的愧疚表现。”
“单纯的失踪，可不会让一个自恋者有这么多的愧疚。”
“并且，在向我描述乔什在上周四的行迹时，她加入了过多没必要存在的细节，让整条时间线趋于完美，让她自己成为了一个担心未婚夫的、无害且值得同情的对象。”
“综上所述，我认为这个女人，正是杀死了车道下那个无名客与乔什·费舍尔的双料谋杀犯。”
“但你没有证据。”
“但我没有证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卢克无奈地摇了摇头：“是的，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微表情都只能作为审讯中的辅助判断手段，而不能被认同为证据，甚至连间接证据也不行。”
“我需要动机、凶器和乔什·费舍尔的尸体，用来证明她所做的一切，或者是利用审讯手段，让她自愿供述，我需要你的帮助和许可。”
他像是个大男孩一样，敏捷地靠近了自己的上级，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大型犬。
“停！”希尔达·兰道尔严厉地把他的脸推向了一边，“停止你的模仿，‘琴鸟’。”
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卢克·托德的面部表情瞬间归于平静。
琴鸟，雀形目琴鸟科琴鸟属，是一种极其擅长模仿的大型鸟类，即使不经过训练，也能够模仿其他鸟类与动物的声音，甚至能够发出金属摩擦声和机械电子音。
琴鸟，也正是卢克·托德的代号。
他是个模仿者——一面镜子、一块显示屏、一张可以被重复擦写的白纸。
这是他的博士导师，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心理系主任及终身教授杰夫·兰道尔，在十多年前发表于《柳叶刀-精神病学》杂志上的那篇著名的论文中，为他做出的学术定义。
在论文中，杰夫·兰道尔讲述了自己对某个不具名的初中生（当然，那正是卢克·托德本人）的长时间观察，认为他并不存在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而是从幼年时期的无意识模仿开始，在自己身上复制了他人的人格特点，而在成长的过程中，他逐渐学会了有意识的自我控制。
他可以在与他人短时间的接触后，完全转变自己的声音、肢体语言甚至是行为模式，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甚至能够骗过被模仿者的至亲。这样的模仿无疑是危险的，无论是对被他模仿的对象，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如此。
在论文的最后，杰夫·兰道尔将他描述为一个善意的观察者与模仿者，当他认为自己并不处于危险环境中时，会自然而然的模仿那些让他感到愉悦和安全的人，虽然难以与他人维持长时间的亲密关系，但其本质是无攻击性的观察者，不会为他人带来危险。
多亏有杰夫的帮助，卢克才能进入大学。在他拿到了心理学硕士的学位后，更是在杰夫的侄女——犯罪心理学博士希尔达·兰道尔的推荐下，以在在读博士的身份进入阿卡姆市警察局实习，并成为了一名审讯专员。与此同时，他也成为了希尔达的观察目标。
“琴鸟”，正是希尔达为他取的外号。
被点破了模仿行为的卢克安静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只被吓破了胆子的母鸡。
他很清楚，和老杰夫的纵容不同，性格极其古板的希尔达警督并不赞同他的琴鸟行为。
“你今天已经模仿了至少两个不同的人，”她狠狠地瞪了卢克一眼，“这会给你这周的人格塑造练习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三个。”卢克下意识地回应道。
“在问讯过程中，我模仿了FBI的吉姆·史密斯探员，他上个月在波士顿开了一场讲座，是我见过最棒的审讯专家，为了降低拉娜·威廉姆斯的警惕性，我还在衣着和走路姿态上结合了一下帮派情报组新来的那个卧底小子。”
“今天的整个上午，我都是SWAT的副队长格兰德，现在面对你的时候，则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学生，来自孟加拉国的留学生拉贾。”
他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熟悉得让希尔达不寒而栗。
“够了！”她紧咬着牙关，心中满是又一次上当带来的挫败感，“你要的法医证明在桌上，我会去联络局长和地检署，让他们尽快签发针对拉娜·威廉姆斯和那座房子内部的搜查令。”
“去做好你的工作，至于人格塑造的问题，我们周末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