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答案
狂寂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里裹着一股子疯劲儿,又透着些把世道嚼碎了往肚子里咽的悲凉。
他随手挥了挥袖子。
就在这笑声里,眼前翻涌的尸山血海、胡同里的脏污烂泥、青楼巷尾的惨状跟退潮似的一点点淡下去。
破庙的断壁残垣重新显了形。
缺了半边脸的佛像歪在香案上,空眼窝子里好像还凝着内景里没散的血光。
两人就那么盘腿坐在烂蒲团上。
狂寂拿眼珠子盯着谷畸亭,眼神跟两口枯井似的,可井底下又藏着点亮闪闪的光。
“小子,”他把葫芦往地上一磕,酒葫芦口砸在冻土上发出脆响,“该唠唠正事儿了。回答刚才的问题,人在这世上到底算个啥东西?”
谷畸亭没急着开口,先摸了摸额头,又瞅了瞅老和尚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咬痕。
内景里小悟寂举柴刀的狠劲、断舌女人死不瞑目的眼睛,像过一串片段似的在脑子里转。
他随手抓起身旁一团雪,攥在掌心里,冰冷的触感让心头那股子燥热稍稍沉了沉。
“人算个啥东西?”
他松开手,雪化成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您内景里那荒原战场,跟胡同里下雨天踩的泥坑有啥区别?道家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前我不懂,现在懂了。你瞧那些兵卒,刀架脖子上还往前冲,图个啥?图面烂铁旗?图死后牌位上刻俩字?拉倒吧,全是被世道抽惯了鞭子的牲口,鞭子一停反倒不会走道了!世人总爱怪老天不公,可老天啥时候替人做选择了?”
狂寂仰头把葫芦里最后一滴酒灌进喉咙,随手将空葫芦扔到一旁。
酒葫芦骨碌碌滚到佛脚边。
“接着唠。”
“再瞧那仨抢骨头的乞儿,跟巷口叼垃圾的野狗有啥两样?楼上老爷扔根骨头,他们就掐得眼冒血丝,可那骨头在老爷眼里,跟擦屁股的草纸没啥区别。还有那断舌的女人,舌头被剪了就不会跑了?腿长在自个儿身上呢!”
谷畸亭说着,目光扫过狂寂手腕的伤疤,“老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些牲口看着温顺,骨子里全是开了刃的刀片子,见着不是自个儿主子的人,咬起来比野狗还狠。”
庙外风雪突然撞在破窗上,碎雪沫子扑了谷畸亭一脸。
他抹了把脸,接着说道:“就说您那师父,连自个儿磕头的兄弟都护不住,最后还死在自个儿徒弟刀下。这人活着本身就是个笑话!我瞅着这世道的慈悲,就跟破庙外头的雪似的,看着白花花干净,底下全是沤烂的草根子。道家讲'无为',可不是让你蹲着等死,是让你瞅准时机,把那些装模作样的规矩全砸个稀巴烂!”
狂寂突然咧嘴笑了,缺牙漏风的嘴里呵出白气:“无根生当年跟我说,人可得活出个人样。”
“人样?”
谷畸亭摇摇头,“这就是掌门当年的答案?他老人家天赋高,境界肯定比咱高。小子我是俗一些,对我来说...”
他突然转身,指着破庙四壁。
“您说这儿三百年前是香火最旺的地儿,现在成了啥样?人啊,压根记不住教训!是畜生的永远是畜生,没什么‘物竞天择’,说白了就是弱肉强食!你不把别人踩在脚底下,就得被别人踩进泥里——乱世用重典,老祖宗这话没错!”
他猛地攥紧拳头,手掌里的水渍洇湿了袖口。
“所以人算个啥东西?算个屁!您那本天魔咒,与其说是邪功,不如说是面镜子,照出来的不是魔,是这世道逼着人变成的鬼!'不疯魔不成佛',这话说得好!疯的不是人,是这世道!当慈悲成了笑话,咱就得做那拆庙的疯魔!因为..”
谷畸亭正襟危坐起来,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不想当畜生,更不想当被人随意扔掉的草纸,我..我想当..”
“对这些畜生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狂寂浑浊的瞳孔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
他从褴褛的袈裟褶皱里摸出那本黄纸册子,这册经文已跟随他走过四十七个寒暑。
“无根生说人心本自在,你倒好,开篇便言人心本是魔。”
“小子,老衲算看走眼了。”
他突然拍着膝盖嗬嗬笑起来,“你哪里是求答案,分明是在袒露野心——想攥住这世道的命根子?呵呵,你有那能耐吗?”
谷畸亭垂眸抚过经册边缘的毛边,声音平静道。
“我想试试。”
话音未落,狂寂突然将经书狠狠塞进他怀里。
“好!”
老和尚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老衲就喜欢你这股野劲儿!以魔破魔,可比无根生那混小子说的心自在则魔自散痛快多了!”
说罢,这老和尚晃悠着站起身,背靠着缺了半边脸的佛像。
枯瘦的手指合在胸前,与那尊残佛的姿态竟分毫不差。
他望着庙外翻涌的鹅毛大雪,释然道。
“拿去吧...老衲走南闯北一辈子,见多了装神弄鬼的伪善者,总算等到个不拿慈悲当遮羞布的答案...也该回那处去了...”
谷畸亭刚拱手欲言“谢大师”,却见狂寂的脑袋猛地一歪,后脑勺撞在佛像断颈处,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风雪卷着碎雪沫从破窗灌进来,掀起他破烂的僧袍角,可那老和尚再也不动了。
他喉咙里还卡着半声未竟的笑,嘴角却凝着一丝松快的笑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
“大师?”
谷畸亭伸手去探鼻息,立马便惊得缩了回来。
这老和尚竟在这破庙里坐化了!
他怔怔盯着狂寂靠着的残佛,佛像空眼窝里映着雪光,与老和尚临终前那一闪而逝的光亮竟有几分神似。
“原来你心里...到底还是有佛的。”
他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内景里咬人的断舌女人,想起举着柴刀的小悟寂,想起自己方才的答案。
这老秃驴并非没有慈悲,只是对这世道彻底寒心罢了。
谷畸亭对着狂寂的尸身郑重磕了三个头,额头重重撞在冻硬的雪地上。
“咚、咚、咚!”
三道闷响在空庙里幽幽荡开。
这三拜,一敬这疯癫了一辈子的老和尚,二敬他点醒自己,让自己寻到了在这世道活下去的意义。
这第三…
却是拜的自己,毕竟从今天起,他才真正明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唯有将刀刃攥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