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欺骗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悄悄爬了起来。也许……也许我做顿早餐,表姨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凭着记忆里妈妈和表姨以前的做法,笨拙地煮了粥,煎了鸡蛋,还烤了几片面包。看着餐桌上冒着微弱热气的早餐,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表姨起床了。她走到餐桌前,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食物,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知道下厨了?”她拿起勺子搅了搅粥,又用筷子戳了戳煎蛋,嗤笑道,“这粥稀得能照人影,鸡蛋煎得跟鞋底似的又老又硬,面包烤得都焦糊了!这是人吃的吗?喂猪都嫌磕碜!”
我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股巨大的委屈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几乎要将我淹没。表姨草草吃了几口,便开始像使唤佣人一样指挥我:打扫房间,清洗她换下来的衣物……整整一天,我都像个陀螺,被她抽打着转个不停。
下午,我默默收拾好书包,准备返回学校。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表姨依旧靠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电视遥控器,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以后周末没事别老往回跑。在家也是碍手碍脚,帮不上忙还净添乱。”她顿了顿,丢出更冰冷的一句,“还有,下个月起,生活费减半。你自己掂量着花吧。”
生活费……减半?!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彻底砸碎了我心中仅存的、对“家”的最后一丝幻想。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抬起头,看着沙发上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了。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拉开家门。跨出门槛的瞬间,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身后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沉重的墓石,隔绝了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暖。
这个满怀期待的周末,最终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我像个游魂般走在回校的路上,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我一遍遍麻木地安慰自己:表姨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心情不好……下周……下周一定会好的……
然而,希望是最残忍的酷刑。
接下来的周末,表姨的态度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冷漠升级为刻薄的呵斥,呵斥中开始夹杂着恶毒的诅咒。有时她甚至会突然伸手,狠狠拧住我的耳朵,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疼得我直抽冷气。而我,连躲闪的勇气都没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是我名义上唯一的“亲人”,是我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哪怕布满荆棘的浮木。我害怕,害怕连这点名义上的联系也彻底断掉。
再后来,很多个周末我兴冲冲地回去,面对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屋子里空空荡荡,表姨不知所踪,甚至连一分钱的生活费都没有留下。冰箱里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没有。周深好几次周末叫我一起回家,我看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家门,只能苦涩地摇摇头:“不了,深哥,我……我留校看书。”次数多了,周深也习惯了独自回家,只是他看我的眼神里,担忧越来越浓。
时间像钝刀子割肉,转眼到了十二月。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气无孔不入。但再冷的天气,也比不上我心底那片冻土散发出的寒意。
这一年来,除了当初表姨转给我的那一万块,我再没从她那里得到过一分钱。那点钱,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生存的底线。我像一个吝啬的老头,每天精打细算,捏着手指头过日子,每一分钱的花销都要在脑子里反复掂量。食堂打菜只敢挑最便宜的素菜,文具用到实在写不出字才肯换,连洗澡的热水钱都恨不能省下来。
尤其交了初三下学期的学费后,口袋里的钱更是所剩无几,像沙漏里最后的细沙,看得见流逝的速度。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抵御严寒只能靠多穿衣服。可我那几件单薄的校服早已洗得发白、透风,根本挡不住刺骨的湿冷。幸亏周深心细,周末回家总会多带些厚衣服回来,硬塞给我,我才不至于在这湿冷的冬天冻僵倒下。
脚上的运动鞋,鞋底磨得溜平,鞋帮和鞋底连接处也裂开了狰狞的口子,像一张无声嘲笑我的嘴。每次走路,冷风就顺着裂缝往里灌,冻得脚趾麻木。学校里,那些曾经疏远我的目光,如今彻底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嫌恶。
“看,那不是陈洛山吗?跟个乞丐似的……”
“头发多久没洗了?一股味儿,离他远点!”
“就是,脏死了!以前还装阔少爷呢,原来是扫把星,克完全家克自己!”
“林小雨,你以前还跟他玩呢?不怕沾上晦气啊?”
“别提了,恶心死了!快走快走!”
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针,无处不在。林小雨和苏静,曾经明媚的笑脸,如今看到我,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远远地就拉着同伴绕道走开,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连老师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担忧和不解。班主任几次找我谈话,眉头紧锁:“陈洛山,你这状态……周末怎么老不回家?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跟老师说,学校可以想办法帮你。”
我总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师,我没事,真的……家里……挺好的。”然后放学后,像只灰溜溜的老鼠,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敢偷偷溜回那间冰冷、没有“家”可回的宿舍。
又一个周末来临。望着脚上豁着大口的破鞋和身上单薄发白的校服,我咬咬牙,决定回家一趟。无论如何,得找表姨要点钱,至少买双能过冬的鞋子和一套厚点的校服。除去必须的饭钱,我兜里剩下的那点钱,连双最便宜的棉鞋都买不起。
和周深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又飘起了恼人的毛毛雨。本就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脸上、身上。我和周深冻得直哆嗦,缩着脖子一路小跑。
终于跑到熟悉的家门口。我掏出钥匙,习惯性地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纹丝不动。
再拧,还是不动。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踮起脚,焦急地透过走廊窗户向屋内望去——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屋子里空空荡荡!沙发、桌椅、电视……所有熟悉的家具,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墙壁,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仿佛有千斤重。
这时,隔壁的门开了。周深的妈妈探出头来,看到是我,脸上露出惊讶和深深的同情:“山儿?你……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们家……前几天不是已经搬走了吗?我还看到中介带人来看过房呢……”
轰隆——!
周深妈妈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里彻底炸开!搬走了?看房?卖房?!
周深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带着急切和难以置信:“山儿!山儿你别急!别瞎想!肯定是表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搬家太忙了,一定是这样!我们想办法联系她……”
周深焦急的话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我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点着头,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曾经的嘘寒问暖,那些红枣粥的香甜,那些签下名字时的郑重承诺……难道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了……为了那本房产证和卡里的三十万?!
表姨这一年来态度的剧变,那些刻薄的言语,那些消失的周末,那些克扣的生活费……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欺骗”的线猛地串起,清晰地、残酷地呈现在我眼前!一个冰冷彻骨的答案,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父母留下的遗产来的!所有的温情,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令人作呕的表演!
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背叛感和被玩弄的耻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即将崩溃的嚎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一脸同情的周深妈妈挤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谢谢”。然后,我猛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跌跌撞撞地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
回去的路,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冷刺骨。呼啸的北风像发了狂的野兽,撕扯着我单薄的衣服,也撕扯着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疯狂地混合、流淌,分不清彼此。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扭曲、崩塌。
校园里空荡荡的。高三的学长们在温暖的教室里为未来拼搏,而我,一个无家可归、身无分文、被至亲之人骗光了所有的孤儿,像幽灵一样爬上了宿舍楼的顶层。
楼顶的风,比地面更猛,更冷,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我一步步走向边缘,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水泥地。我站定,低头俯瞰着下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地面,那么高,那么远。跳下去……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是不是就能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欺骗?是不是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了?
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雨水拍打着我,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种从内而外蔓延开的、彻底的麻木和死寂。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这个世界的彻底厌倦。
我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灌进眼睛、灌进嘴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灰蒙蒙的、如同巨大铅块的天空嘶吼,声音破碎而绝望:
“爸——!妈——!外公——!外婆——!山儿想你们了!山儿……来找你们了——!”
吼声被狂风撕碎,消散在冰冷的雨幕里。积攒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孤独,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我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脚试探着,悬在了冰冷湿滑的边缘之外。只需要再往前一点点……一点点……
“山——!别跳!别做傻事——!!!”
一个嘶哑、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猛地在我身后炸响!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宿舍楼顶边缘,身体像一片在狂风中颤抖的枯叶。凛冽的北风发出凄厉的呼啸,疯狂撕扯着我早已湿透、单薄的衣角,仿佛无数双来自深渊的冰冷鬼手,要将我拽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脚下模糊的地面,如同巨兽张开的吞噬之口。所有的痛苦——失去亲人的蚀骨之痛、被至亲欺骗的锥心之耻、无家可归的绝望凄凉——在这一刻汇聚成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猛地刺入我混沌的意识!
“山——!”
是表姨?是她回心转意了?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一丝微弱到近乎荒谬的期待,如同将熄的火星,在我冰冷的心底倏然闪现。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僵硬地转过头去。
期待,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同脆弱的琉璃,“啪”地一声,彻底粉碎成齑粉!
只见年级主任李老师正艰难地从安全出口的铁梯爬上来,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眼镜片上也蒙着一层水汽。紧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爬上来的,是周深和他妈妈!他们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焦灼,周深妈妈的脸色更是煞白如纸。
原来,周深见我失魂落魄、不顾一切地冲回学校,心中警铃大作!他和妈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追了过来。然而空荡荡的校园里,哪里还有我的影子?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情急之下,他们找到了周末值班的李主任。三人心急如焚,分头在校园里疯狂寻找,最终,是周深眼尖,瞥见了顶楼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绝望的身影!他们顾不上危险,不顾一切地爬了上来!
“山!别冲动!千万别做傻事!”李主任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奔跑而嘶哑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关切,“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快回来!有什么事,老师和你一起扛!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山儿!我的好孩子!”周深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你下来!快下来!我们都在,我们都心疼你啊!别这样吓阿姨!”周深则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力地、一遍遍地摇头,眼神里是无声的哀求:“不要!不要跳!”
“没用了……李主任……真的没用了……阿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我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决堤般疯狂涌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丧门星啊!一夜之间……克死了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我还蠢得可怜!别人稍微对我假惺惺地好一点……我就把心都掏出来……连爸妈用命换来的房子和钱……都拱手送给了骗子!我看不到一点光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将积压了太久的痛苦、耻辱和彻底的无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孩子!别钻牛角尖!更别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李主任的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人生很长,处处都有转机!听老师的,慢慢走过来……到我们这边来……好不好?我们好好说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带着同样屏住呼吸、满脸紧张的周深和他妈妈,向我这边挪动,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弦上,眼神死死锁住我,充满了恐惧,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刺激到我。
“别过来!”我猛地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我心意已决……再见了,李主任……再见了,阿姨……再见了,深……”我深深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刻进即将熄灭的灵魂,“你们的好……山儿下辈子……再报……”
话音未落,我闭上眼,身体向前猛地一倾!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又像一片被狂风无情卷走的落叶,直直地、无可挽回地朝着那冰冷坚硬的地面,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