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江东的谋划
步骘卧于榻上,双目微阖,神思如缕,细忖入苍梧诸事。自区景殁后,岭南权柄悬空,若虚室待主,隙穴当塞,此机不容稍懈,故必筹算周全,将万千变数皆纳于帷幄之中。
“子山,牧守一州,千钧之任,非朝夕可竟。山川险易、民生疾苦、吏政得失,皆须细细筹谋。君欲以何策开治?某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说话之人,乃广陵人卫旌,是步骘的奔走之友。才干过人,刚烈忠贞。
徐州烽燧蔽野,战祸连绵,黎庶困苦,宛若倒悬。淮泗间饱学之士、簪缨之族,皆惶惶然渡江南奔,以避锋镝。
彼时,广陵卫旌负箧东行,与临淮步骘邂逅于丹徒津渡。二人虽萍水相逢,然对答间,见彼此胸藏丘壑,志在匡时,皆有相见恨晚之意。自此,执手同游,抵足而眠,遂成莫逆。
二人既为知交,困厄之际,垦荒种瓜以自给。晨兴理秽,戴月荷锄,虽农事劳苦,未曾稍懈。夜幕垂落,茅檐之下,一灯如豆,或执《管子》论治国之术,或展《庄子》悟逍遥之道,诸子典籍互为参详。寒来暑往,孜孜不倦,终成经史兼通、学识淹博之士。
步骘客寓江东,孑然一身,素无根基。今衔命南抚岭南,孙权所予资援寥寥,钱粮兵马皆不足恃。诸事纷纭,千头万绪,无不赖其殚精竭虑,擘画方略。
幸有卫旌相伴,此人筹谋深远,忠义可托,或于帷幄中献奇策,或于危难时解困局,佐步骘周旋其间,方使岭南诸事渐入正轨。
步骘目若寒星,神色坚毅:“欲镇抚一郡,兵甲钱粮,乃立政之本。吾等初至苍梧,根基未稳,若贸然削夺吴巨兵权,必致群情汹汹,反生祸端。此等行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卫旌颔首称善,眸光灼灼问道:“子山思虑深远,令人拜服。既不可骤夺兵权,当以何策徐徐图之?还请示下。”
步骘敛眉凝思,良久神色肃然道:“兵事棘手,且容后计议。当务之急,唯钱粮可图。明日起,便着手彻查苍梧户籍丁口、赋税征缴诸事,循次渐进,将府库钱粮一一收归掌握。”
卫旌闻言,神色凝重,喟然长叹:“吴巨盘踞苍梧久矣,视此地为禁脔。钱粮乃命脉所在,我等欲行清查接管之举,恰似虎口夺食,他岂会甘心束手?恐必有一番明争暗斗。”
步骘面容冷峻,言辞斩钉截铁道:“事已至此,由不得他愿与不愿。我等既奉主命而来,理当行权施令。若他执迷不悟,敢有阻拦,定叫他知道厉害!”
二人抵足而坐,夜阑烛影摇红。谈及治郡之策,妙论迭出,意气风发,言辞间豪情满溢。步骘赞卫旌谋略出众,思虑缜密;卫旌叹步骘胆识过人,胸有丘壑。彼此相敬相惜,愈谈兴致愈浓,直至窗外曙光微露,犹自谈兴未阑。
翌日,金乌破晓,旭日初升。赤光盈天,洒于广信城垣闾巷之间,万物披辉,目之所及,皆染霞色。
步骘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整肃冠带,携数十干练吏员,步履匆匆,直趋府衙而去,其势如鹰隼振翅,欲展宏图。
吴巨高踞公堂之上,见步骘一行人入内,忙起身,面上堆笑,拱手作揖,言辞恭顺道:“使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步骘神色端肃,直视吴巨,言辞简洁而掷地有声:“某欲彻查苍梧户籍、赋税诸事,以便回禀主公,还望你全力配合。”
吴巨面色微沉,双眉轻蹙,旋即堆起一抹牵强笑意,连连摇手推诿道:“使君有所不知,岭南之地,风土殊异,吏治之规与中原大相径庭,自成一体。若要彻查户籍赋税,重新梳理整顿,千头万绪,非一年半载不能竟功。还望使君宽限时日,从长计议。”
卫旌目光如炬,声色俱厉道:“能否成事,吴府君无需挂怀。我等此刻欲往典藏阁一观,料想吴府君不会推拒吧?”
吴巨双眉微拧,面露难色,苦笑着拱手道:“使君鞍马劳顿,远道莅临。怎可即刻操劳?不如先安心休憩几日,待庆功宴后,再行核查之事也不迟。且容在下这几日稍作整理,届时定当给使君一个明白的交代。”
卫旌刚欲启齿,步骘抬手轻挥,截住话头,面上带笑,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我信得过吴兄,只是梳理事务,也需有个期限,不知吴兄觉得几日可成?”
吴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十日之期,必能将诸事梳理妥当,不负使君所托!”
步骘微微颔首,神色从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朗声道:“好!一言为定。既如此,便静候吴兄佳音,十日后,我自会来核查户籍与赋税。”
说罢,步骘一甩袖袍,带着一众吏员转身离去,脚步声声。吴巨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苍梧府衙之中,虽人已散去,可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对峙的气氛,却久久未曾消散,似一张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卫旌双眉紧蹙,忍不住凑近步骘低声道:“子山,吴巨向来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实在是个难缠的角色。此番给他十日之期,以他的性子,定会趁机在户籍赋税上大动手脚。届时,我们再想顺利接管,只怕是难如登天呐!”
步骘微微眯眼,眸中寒芒一闪而逝:“我又何尝不知吴巨心怀鬼胎?但眼下我等初至苍梧,根基未稳,诸事尚需倚仗于他。再耐心等些时日,待时机成熟,不愁他不就范。”
卫旌微微颔首,眼神中透着精明与沉稳,轻声道:“既如此,子山但有所需,无需客气,尽管吩咐便是。——唉,只叹世事难料,若刘琦公子能施以援手,我等何需与心怀不轨之人虚与委蛇。
步骘微微一叹,神情凝重,目光深邃而悠远:“刘琦公子素有雄才,谋略过人,较之吴巨,实乃更强劲敌。欲借其力,谈何容易,连刘备一世枭雄,尚不能将其为己所用,我等又谈何容易?与其寄望于他,不如先稳下阵脚,从长计议。”
卫旌忆起刘琦过往种种行事,心下暗自警惕,不禁缓缓点头。刘琦平日深藏锋芒,暗中积蓄力量,其心思深沉,的确不可不防。
步骘谨慎道:“我留着吴巨,一来为稳定当下局势,使苍梧不至生乱;二来便是防着刘琦公子插手。吴巨曾有收留刘琦公子之恩,若我等贸然除去吴巨,刘琦公子极有可能以此为由兴兵问罪,到那时,局面恐再难掌控。”
卫旌眼中闪过一丝钦佩,恍然大悟道:“还是子山思虑深远,谋算周全。如今区景已除,接下来便是心怀鬼胎的吴巨。待解决了他,再应对刘琦公子,最后直指那士燮。如此步步为营,循序渐进,大业可期啊!”
步骘微微颔首,神色沉稳,目光中透着笃定:“凡事皆需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反生祸端。且按计划行事,稳扎稳打,大业终能成就。”
在步骘看来,最具威胁的从来不是区景、吴巨、刘琦,而是士燮。士氏兄弟,并为列郡,雄长一州,偏在万里,威尊无上。当时贵重,震服百蛮,尉佗不足逾也。
步骘欲为江东开疆拓土,必当以雷霆之势,镇抚苍梧。若连吴巨、区景之辈尚不能制,刘琦亦难以辖控,则士燮野心势必日炽。待彼时,江东欲取岭南,必难上加难,诚如逆水行舟,险阻重重。
卫旌神色急切,拱手进言:“主公早遣贺齐督两万舟师,屯戍会稽东冶。今苍梧风云诡谲,机不可失。不如令其即刻挥师南下,与我等互为犄角,则内外呼应,破局可期,大事成矣!”
步骘意气风发,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且稍安勿躁,此际发兵,犹非其时!”
卫旌眉峰轻挑,眸中疑云密布,拱手作礼道:“观子山神色从容,似早有成算。莫非另有奇策藏于胸中?愿闻其详,也好叫我心中有数,共商大计。”
步骘微微颔首,缓缓道:“会稽两万舟师,乃专为士燮此等劲敌而设。今若仓促遣之,非但难竟全功,更将我军虚实尽露。士燮素善权谋,若窥得我军底牌,必设重防,届时欲图岭南,无异于攀缘枯木、横渡惊涛。且江东舟师跨海而南,必经南海郡,沿途暗礁险滩、敌境关隘重重,稍有不慎,便陷危局,不可不察。”
卫旌心领神会,交趾曾经动荡,征侧、征贰姐妹举兵反叛,烽火燎原,扰攘不休。光武帝刘秀遂遣伏波将军马援,率楼船两千余艘、精锐楼船兵两万之众,南下平叛。马援不负圣望,一路势如破竹,大破叛军,终将祸乱敉平。
战后,马援至日南郡,立下铜柱,作为汉之极南界。柱上铭文赫赫,书曰:“铜柱折,交趾灭。”此语掷地有声,威慑四方。其深意在于,若铜柱倾折,便预示交趾将面临灭顶之灾。
江东既可调两万舟师浮海南下,足见其跨海作战之能。步骘之意,乃欲效伏波将军马援故事,立威南疆,以铜柱铭功之雄图,震慑士燮兄弟,令其知天命而敛锋芒,使岭南之地,尽入江东版图。
毫不夸张地说,步骘若能稳据苍梧,立威南境,则江东两万舟师跨海而来,旌旗蔽日,舳舻千里,其势足以慑人心魄。士燮素为见风使舵之徒,向以强弱为归,全无忠义之守。见江东雄师压境,料其必弃戈请降,不待一战而自服,岭南之地,或可传檄而定矣。
卫旌念及此,双目陡然发亮,胸中热血翻涌如沸。若能助江东拓土一州,此等不世之功,必载史册!他日回望,南征诸将亦可抚膺长笑,无愧于列祖先贤!
步骘归至行辕,心忧局势,当即修书一封,遣心腹密使暗中送往卫毅处,急召其前来议事。然信使往返三次,皆如石沉大海,未得只言片语回应。
卫旌眼中满是疑虑,沉声道:“卫毅三番五次拒不回应子山之召,这般行径,实在可疑!此人究竟是忠是奸,能否托付重任?”
步骘轻啜清茶,茶盏搁于案上,发出轻响,眸光沉静如渊:“卫毅于除区景一役,确有大功。赖恭曾言,此人蒙其大恩,当无二心。此番不应召,或为途中遇变,亦或是身不由己,不便现身。且再观望些时日,贸然生疑,反误大计。”
夜里,步骘与卫旌正俯身于舆图之上,筹谋方略,忽闻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一名门役疾步而入,弓身凑至步骘耳畔,压低声音密语数句。
卫旌见步骘面色有异,不禁好奇心起,身子前倾,急切问道:“子山,门役所言何事,可是出了变故?”
步骘神色肃然,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沉声道:“卫毅竟此时前来,其中或有蹊跷。走,且去会会他,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卫毅踏入书房,身形略显佝偻,抬手缓缓取下斗笠。只见他两鬓染霜,面庞刻满沟壑,双目深陷,血丝密布,憔悴之色仿若历经十载风霜,举手投足间尽是疲惫与沧桑,未言一语,便先让书房气氛凝重三分。
步骘快步上前,目光中满是关切,眉头微蹙道:“几日不见,足下怎生憔悴至此?莫非遭遇了什么变故?但说无妨,我等必当竭力相助。”
卫毅面露惶恐之色,身子微微颤抖,忙拱手道:“实不相瞒,近日我暗中收拢区景旧部势力,本欲为使君所用,不想行事间或有疏漏,吴巨似是察觉了些许端倪。自那之后,对我猜忌日深,多方试探,令我举步维艰,日夜忧惧,是以形容憔悴至此啊!”
卫旌面色一凛,周身气息瞬间紧绷,沉声质问道:“当真如此?我等往来之事,一向机密非常,断无轻易泄露之理!”
卫毅面色涨红,神情激动,几步向前靠近步骘:“使君,我与吴巨周旋许久,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心思!他平日里瞧我眼神如常,近日却满是狐疑,双眸里的戒备藏都藏不住。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必定是起了疑心,断然不会有错!”
步骘微微抬手,目光温和地看向卫毅,不紧不慢地道:“且先稳下心神,莫要慌了阵脚。事已至此,自乱阵脚也无济于事。你仔细回想,近日可有何疏漏之处,我们也好一同谋划应对之策。”
卫毅目光如炬,满脸决绝,扑通一声跪地,抱拳朗声道:“使君!吴巨既已生疑,留之必为大患,不如趁早除之。若能杀了他,在下愿效犬马之劳,助使君掌控苍梧。使君威名远扬,又有江东雄厚后盾,即便事发,亦定能妥善处置,还望使君定夺!”
步骘微微抬眼,目光深邃而沉稳,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不可。吴巨在苍梧经营日久,根基颇深,且其党羽众多。如今时机尚未成熟便贸然动手,若稍有差池,不仅你我性命堪忧,更会打乱全盘计划。需待我江东大军部署完备,里应外合之时,方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切不可操之过急。”
卫毅情绪激动,双目赤红,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使君啊!区景那些旧部,本就心怀异志,不过是暂时蛰伏,怎会真心实意帮衬江东?吴巨心思狠辣,一旦他先动手,我首当其冲,必死无疑!而使君您在此,也必然难逃其手啊!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步骘微微摇头,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缓缓开口道:“当下局势虽险,但切不可贸然行事。仓促出手,风险难测。且再稳一稳,暗中筹备,待我方力量更为雄厚,部署更为周全,届时一击必中,方能万无一失。还望你暂且忍耐,莫要冲动误事。”
卫毅满脸急躁,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大声道:“使君!您既已除去区景,为何对吴巨却如此优柔寡断?此人向来阳奉阴违,表面对您恭敬,实则心怀不轨,包藏祸心,这不是昭然若揭吗?如今局势危急,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步骘目光如电,直直逼视着卫毅,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沉声道:“你只需依我将令行事,休要再妄言!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坏了大计。我既应下此事,定不会让你置身险境,自会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莫要再乱了分寸!”
卫毅瞬间冷静下来:“使君谋略深远,既如此说,我自当相信。定听使君号令,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步骘目光深邃,神色凝重,微微踱步后,站定在卫毅面前,道:“从今日起,你便莫要再来此处了,书信往来也一概断绝,以免被人察觉。唯有在吴巨调遣兵马的紧要关头,方可设法传递消息。你且先蛰伏起来,暗中观察局势,静待我的指令,切不可轻举妄动。”
卫毅闻言,神情一凛,肃然抱拳应道:“谨遵使君吩咐!”言罢,他迅速乔装改扮,将自己平日里的模样彻底隐去,戴上斗笠、压低帽檐,裹紧身上的黑袍,快步离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步骘负着双手踱步,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卫旌觉察道:“子山,卫毅此番情绪波动极大,实在令人担忧。他如此心绪不稳,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今夜他竟亲自冒险前来,实非明智之举。若吴巨当真已对他起了疑心,极有可能暗中派人监视,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恐将暴露,这可如何是好?”
步骘停下踱步的脚步,微微转头看向卫旌,目光镇定从容,语气沉稳有力地道:“正是因为他情绪不稳且行事冲动,才更需要蛰伏起来。”
卫旌微微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子山,如今卫毅的状况着实令人担忧,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坏事。要不,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机会除掉吴巨?虽说冒险,但总比这般提心吊胆,等着计划暴露强啊。”
步骘喟然叹道:“卫毅一人,安能制苍梧之局?刘琦公子拥众自重,素与吴巨有旧。若遽除吴巨,彼必以复仇为名,举兵犯广信。届时我等腹背受敌,反落人口实,此非万全之策,不可不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