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推荐序
“你这个狐狸精。”小时候看电视剧或电影,无论是男女爱情戏还是家庭伦理剧,这句台词都让人耳熟能详。多年之后,物换星移,电视机从黑白屏幕变成彩色液晶,这句台词仍然获得编剧的青睐。在大众的印象里,狐狸似乎一直跟媚惑、狡诈、邪恶脱不了干系。口语或成语中的“野狐禅”“狐狸尾巴”“狐群狗党”“狐假虎威”“兔死狐悲”“与狐谋皮”“狐奔鼠窜”“狐唱枭和”“城狐社鼠”等,对狐狸形象的描述更没一句好话。狐狸是天性如此,还是被“污名化”?
康笑菲教授这本丰富、迷人又趣味横生的大作,将狐狸/狐精/狐仙在中国历史上的演变娓娓道来,让我们恍然大悟并惊呼原来如此!
作者在本书所要谈的,自然不限于上述所说。康教授追溯有象征意义的狐狸至迟出现在《山海经》的记载中,“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意思是说,九尾狐会吃人,但如果人吃了它,就能不为蛊毒法术侵害。可见此一记载认为狐狸肉有医疗、辟邪的作用。到了汉代,狐狸反成了吉祥的预兆,而且还带有道德寓意,例如狐死首丘,指的是不忘本。随着时光流转,狐狸的文化色彩益发多样,会附身,能变身,好搞怪引起大乱,也可变男变女,勾引异性,色诱同性。狐狸变化多端的特质至魏晋南北朝时已大体具备。
既然狐狸如此“多才多艺”,在一些人眼中它就升格为了神明,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则降阶为妖怪,这样的历史演变应属合理。换句话说,如果人们对狐狸的看法较正面,它就是“狐仙”;反之,就称为“狐精”。狐精只会给人带来麻烦,有时还搅出大乱子;狐仙则给人好处,往往让人发财,不过那些好处有时见不得人。简单地说,狐狸的形象亦正亦邪,但往往就是因为其流于正邪不分的形象而上不了台面。试想:在过去的社会里,如果某家发财,对外宣称是因为拜了狐仙、狐精,这多难为情呀。然而有趣的也在这里:虽然狐精会捣蛋,带来麻烦,让人生病,或引来家庭失和,看似是淫祀(被当作具有超自然能力的怪物来崇拜),但狐仙给人财富或治人病痛的一面很有吸引力,因此人们还是会暗地里偷偷地供奉。不仅如此,从男性的角度去看,狐狸精太美了,具有颠覆父系家长制的本事,搞得天下大乱。就这点来说,狐精是为屈居下位的受压抑女性发言。虽然狐仙崇拜常被看成淫祀,但别以为官员一定会敌视狐仙。如果你操守有问题,它会掀你的底,让你丢官;如果新官上任,强压地头“狐”,它可是会偷走官印的。所以官员面对狐仙,也会小心翼翼地供着。供得它满意,它还会帮官员办案,替他抓贼,让他仕途顺利。结果许多传统官衙里的小角落,往往摆了狐仙坛。谁不想官运亨通呢?林林总总围绕狐狸发生的趣事,都在康教授笔下一一细说分明。相信读者必然读得津津有味。
我受作者之托,撰写中译本的序言。为了不使这篇译序沦于纯学术应酬文字,提出以下三点观察,或和作者商量,或为本书补注。画蛇添足之讥,不免为识者所笑。
本书第四章讨论明清时期狐与巫觋的关系,指出狐仙会依附到巫觋/灵媒身上,替人治病或指点迷津。所以说狐是主,巫是从,狐巫须奉祀狐仙。唐代元稹(779—831)的诗文中有两首以“赛神”为题,描述唐代巫风兴盛、巫觋横行的情形。其中一首说:“村落事妖神,林木大如村。事来三十载,巫觋传子孙。村中四时祭,杀尽鸡与豚。”而巫觋作法后,“狐狸得蹊径,潜穴主人园。腥臊袭左右,然后托丘樊”(《元氏长庆集》卷一)。从这个描述来看,狐狸是受了巫觋的影响,跑来搅局,弄得狐臭熏天。这和第四章所描写的明清时期狐为主、巫为从,狐巫祭祀狐仙的情形倒过来了。但狐狸和巫觋的渊源倒是甚早,这首诗所写,或许是冰山一角而已。北宋梅尧臣(1002—1060)也有诗谈到狐狸与巫,节引如后:“老狐依丛祠,妖横起百怪。巢枭助鸣声,穴兔资狡狯。巫绐神灵言,俗奏饮食拜。三年空祷祈,万疾无愈差。”(《宛陵集》卷三八《幽庙》)在这段描绘里,似乎“巫假狐威”而得利,那个巫有可能就是狐巫。把这两首诗中有关狐的描写线索列在这里,有兴趣的人可以继续研究。
本书结论部分谈到狐仙信仰也传到日本,称为“稻荷(いなり)”,庙中祭祀的就是狐狸,这点和中国的狐仙坛中不见狐狸图像很不同。最近无意间问家母是否听过稻荷信仰,她竟然回说不仅听说过,还玩过与此信仰相关的游戏。她还说,小时候一群同学或朋友会玩请狐狸的游戏,叫“狐狗狸游戏(コックリさん)”。例如要考试了,想问考题是什么,或是掉了东西,问问到哪里去找,就会玩这个游戏。玩这个游戏时,须在地上铺一张纸,上面有日语的五十音、“一、十、百、千”与“东、西、南、北”等字,摆一支筷子让它自己跑。这种游戏听来像中国的紫姑信仰或是碟仙。家母是在台湾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受的殖民教育,居然有此经验,足见稻荷信仰在日本流行的程度,甚至可以渡海来台,在学生中流传。家母还说,去“稻荷神社(いなりじんじゃ)”祭祀,须携“油扬(あぶらあげ)”(油炸豆腐,有点类似台北淡水特产“阿给”)献上。玩狐狗狸游戏前须“请狐”(きつめ),也要用“油扬”请神。这点和大陆华北一带的百姓用蛋、鸡、酒等供品祭祀狐仙差异颇大。日本许多地方都有狐仙庙,最大的一座在京都,叫“稻荷大社”。这点也和中国人把狐仙坛隐在私密角落有很大的区别。
此外,书中未及且值得加上一笔的是,韩国也有狐仙信仰。最近因教学和研究的需要,翻阅一些书籍,笔者无意中在一本韩文的巫术神祇画册中看到了狐仙(韩国人也称“狐仙”)画像。该图出土自韩国某座墓,图中的狐仙是男性,两旁各有一名年轻女性,图像较小,最下面是图像更小的两名女性。(见金泰坤编《韩国巫神图》,首尔:悦话堂,1989,第54页)就这点而言,韩国狐仙信仰在画像方面与在中国所见者较相似,都是变身为人。狐仙信仰应该是从中土传到朝鲜半岛的。看来该信仰小是小,且看似不经,但在传播中华文化中还扮演个角色呢!
康教授对于狐仙信仰的兴趣起源甚早。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一起在纽约读书时,她就说要做狐仙研究,读了作者的序和导论才知道她还有母亲及外婆的“加持”,内心不免想:“啊,真是‘家学’渊源呀!”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说是玩笑,是打趣她描述母亲幼时的狐仙经历,以及提到外婆请狐仙治愈其舅之病,又给她说了许多民间故事,让她后来开花结果,写成本书。说是真话,是因为读到她在本书第二章分析“狐仙儿”一词的含义时,不禁拍案叫绝,只有康教授说得出其中的精彩处!因为南方人说北京话,且毋论尖团不分如区区者,再怎么字正腔圆的人,也压根儿不会把狐仙说成“狐仙儿”,遑论其言外之意。康教授是北京人,生于斯,长于斯,经她分析,“狐仙儿”活灵活现地出现于北方人的日常生活里,让我们南方人大悟那些不会出现在文献里的多重意思。康教授的功力,读者慧眼在我之上,自可从本书中体察。但是对“狐仙儿”的分析,可说是斯人方有斯学,忍不住表而出之。
阅读本书是个愉悦备至的过程。从纽约回台北后,与笑菲及其夫婿王威未曾再谋面。捧读之际,固然一面学习新的知识,又一面忆起二人当年聊天谈笑的画面,仿佛回到校园某个餐厅里和笑菲闲聊。近奉其嘱,为本书作一中译序。闻其言大骇,何能当此?惊魂甫定之余,写上一些文字,奢望能给本书添个注脚,略副老友雅意。姚政志先生译笔忠于原文,区区尝经眼并稍加修饰,亦庶几不离笑菲生花妙笔过远也。
刘祥光
2009年10月 台北木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