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相约
婢女来传话时天还没大亮,东方隐隐擦出几丝鱼肚白,连路都照不清楚。
玉漱入宫时间短,对这宫里的各样人物都充满了新鲜感,又是第一次得了这样的差事,激动得连嗓音都微微发颤。
“陆大爷在慈宁宫外侯了一夜,只等着开门才逮着奴婢来传话。”她说这话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他说他就等在旁边的假山后面,等您醒了,务必劳您跑这一趟。他说想与您见一面,有好些话要告诉您。”
口齿伶俐,意思清楚,只是嗓门太高了些。
周围那么些丫头,听得这话,不知不觉就放缓了手上的活,恨不能支起耳朵把这散发了桃红气息的八卦听个一清二楚。
“干什么呢!”兰香才去打了水,见此情形少不得压了声音轻斥:“小主儿醒了还不赶紧伺候?呆杵在这儿做什么?这些话是你们该听的?等我回明太后,一个个扒你们的皮。”
说罢,又狠狠瞪了玉漱一眼:“一大早就到处乱跑,主子醒了连个端茶递水儿的都不见。这会儿倒是帮着外人胡乱传话,可见是个不懂规矩的。”
“我,我不敢…”陡然被骂,玉漱怕的不行,才刚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如今倒是老实的盯着自己脚尖,声若蚊蝇,大气儿都不敢出,手心里拽着的银子像是被火烧过一样让她灼热难堪。
兰香素日是个泼辣性子,脾气爽利,做事又牢靠,太后觉得我绵软,担心我受人欺负,所以在我入宫时特意把她调拨过来。
一则是为了伺候陪伴,但更主要的还是替我管束手底下那些不懂规矩的丫头小子。
老太太宠我,总不乐意我为这些生活琐碎烦心。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借着衣裳遮掩,我暗暗扳了扳身子,算是舒展筋骨,顺带着吐出一口浊气,换回些许清明。
我这人旁的都还好,只有这胎里带来的起床气一直改不了。
为了孝道,这些年我也不敢贪睡,每日早起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难受,虽然竭力压着,却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可即便如此,却也不至于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撒性子。
母亲在时就总说,奴才们可怜,为了点吃喝就把自己当牛马一般卖了,若是运气不好,遇着个黑心的主子,动辄打骂,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所以她总愿意劝着我心善些,她认为御下的手段是一回事,刻意打骂是另一回事,不能混淆,更不能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断人财路。
“下去吧。”我就着兰香的手洗了脸,从善如流的端坐在镜子面前任人收拾打扮。
“你且去告诉他,稍后片刻,莫要心急,我会去的。只是玉漱,兰香说的对,你是这慈宁宫的人,伺候的是我,下回就不要随便帮外男往里传话了。这样口无遮拦,传到太后耳朵里,便是我也救不了你。念你入宫不久,又是初犯,这次便算了。陆大爷给的钱你便收着,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是是是。”玉漱噗通跪倒,连连磕头:“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了,去吧。”
琉璃镜里,玉漱小脸惨白,仓皇倒退着出去了,我伸手拨正镜子,一张美丽而略显无趣的脸猝不及防的映入眼帘。
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些恍惚,明明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脸,今日竟觉得有些违和的陌生,尤其是那双眼,黯淡无光,了无意趣。
兰香一边伺候我梳妆,一边止不住的心忧,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唠唠叨叨苦口婆心。
“小主儿,您别怪奴婢多嘴,陆大人此举实在是有些不妥,这个时辰主子们是还睡着,可负责洒扫的奴才起了不少。又是约在那样的地方,若是叫人瞧见,那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更何况太后素来少眠,再过半个时辰也该醒了。您昨儿晚上才吩咐小厨房备着小米薏仁儿粥,保不齐她老人家一早醒来就要与您一道用膳,若是您赶不回来……”
“无妨。”我拨了拨步摇上的珊瑚串,兴趣阑珊道:“他这样着急自然有他着急的道理,我与他自小一处长大,家里长辈又是故交,若是不闻不问,只怕叫人笑我轻狂。更何况昨儿后头闹得厉害,老太太生着气直到快三更了才服药睡下,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咱们快去快回,不怕,啊?”
“小主儿!”兰香着急,方才她一路过来,听着别人窃窃私语说的不堪,心里别提有多上火了。
这些人,平日里干活不见如何麻利,贫嘴贱舌起来倒是格外了得。撇了几眼皮毛就以为自己摸着了骨头,生生将一件没影儿的事儿编排出了花样,流言蜚语跟那不要钱的污水似的一盆盆的往人身上泼。
女儿家的名节有多重要,那陆大爷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偏偏违了宫禁,巴巴儿的在外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守了一夜。
虽说几年前皇上就和太后商量着要把格格指给陆大爷,可商量只是商量,八字还没一撇呢,行为举止上还是得恪守本分才是,免得引人非议,平白惹一身骚气。
更何况眼下这婚事也并不是如预期的那般稳妥……
“行了。”我对着镜子细瞧了瞧,不由笑道:“也是难为你了,发着牢骚还不耽误干活,瞧瞧,这手艺。下回宫里再有人进封,你也去做回梳头嬷嬷,一个身子赚两份钱,这出宫后的嫁妆啊,很快也就有啦。”
话虽是玩话,赞美却是发自真心,这样明快简洁又不失贵气的打扮,实在是很适合今日的相见。
起身整了整衣衫,确认再无半点不妥之处后,我将妆台屉子底下端放着的玉兰花簪取了出来。
“小主儿。”看我要走,兰香紧赶着追了几步:“奴婢陪您去吧。叠云听您吩咐才吃了药窝着在发汗,一时半会儿怕是起不来。”
“我知道。不用陪着。厨房里熬着粥,这些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寻常办事不是丢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你留下好歹盯着些。”
兰香虽跟着我,根子却在慈宁宫,我今番不守规矩偷溜着和陆卿安见面,人多嘴杂保不齐会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若是追究起来,她说与不说都是罪过。
我看重她,自然不愿意她为难。
迎着各色目光,我佯装镇定的往外走,假装看不见他们眼里的探究和笑意。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这或许是件心照不宣的好事儿,毕竟陆卿安人品出众,才貌俱佳,又是老太太属意的。如此贸然相约虽有不妥,却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这事儿最近也发生过好几回了。
奴才们私下碎嘴时也被我撞见过几次,说是陆卿安年岁渐长,我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他担心发生变故,这才不顾规矩一趟趟的相约,为的就是确定我的真心。
在所有人眼里,我与他本就是天造地设又得长辈祝福的一对儿,年轻气盛的,偶尔行为出格些似乎也没什么。
都是些泛着粉红气息的美好遐想,可惜,错了方向。
我捏了捏手中的簪子,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踏出了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