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雷恩街71号
“一战”结束后,蒙巴那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景,但波伏瓦家的经济状况依然没有起色。
为了减少开支,弗朗索瓦丝不得不比以往更节俭,她吃剩饭、缝补衣服、翻新旧衣,就连乘地铁时也不舍得闲着,不是打毛衣就是为女儿做装饰裙子的小饰物。波伏瓦也受到了妈妈的影响,为了不浪费写字用的本子,她把字写得极小,并且不留一点儿空白。老师们很诧异,问她母亲“波伏瓦是不是很吝啬”,她才不得不改掉了这个习惯。
1919年秋天,经过斟酌后,波伏瓦一家把家搬到了雷恩街71号,这里的房子没有原来的大,条件也很差,但房租比蒙巴那斯的便宜。他们住在六楼,没有电梯,也没有自来水。洗漱时,需要一壶壶地提水,洗脸池子下面放了一个接脏水的桶,水一满就要赶紧倒掉。房间里几乎见不到阳光,由于厨房和书房的窗外是消防队营房的一堵墙,因此整个房间里几乎见不到阳光,从墙那里望上去只能看到房顶和一小块几何状的天空。
波伏瓦和妹妹合住一间房,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下了床就是走廊,连站的地方也没有。波伏瓦在爸爸的书房里读书学习,因为只有书房稍大一些,那里也是全家人的活动中心。冬天很冷,家里没有暖气,母亲便生了一盆炭火,白天在里面接待客人,晚上和父亲在那里闲聊,而波伏瓦也逐渐习惯了在嘈杂声中做作业和温习功课。
七楼是用人住的地方,露易丝就住在那里,可是不久,她跟一个盖房子的男人订了婚。有一天,波伏瓦路过厨房,看见她脸色发白,笨拙地坐在一个长着红棕色头发的男人的腿上。不知为什么,波伏瓦感到有些难过。不过,大家都赞同露易丝的选择,说那人虽然是个工人,但看起来比较有头脑,应该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不久,露易丝就离开了波伏瓦家,接替她的是一位从梅里尼亚克来的女孩子,她纯真快乐,跟波伏瓦相处得挺好,只是有点儿“野”,晚上总和对面营房里的消防队员一起玩。弗朗索瓦丝担心出事,说过她一次,但似乎并没起多大作用,后来就把她辞退了。那个女孩子走后,家里再也没有请过帮佣。
退役后,乔治的工作一直不太顺利,他对未来的预测有点悲观,所以律师事务所一直没有重开,他就只能每天忧心忡忡地度日。
看他们家经济窘迫,外公伸出了援手,他说服乔治跟他一起管理鞋厂。可战争结束后,鞋厂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没了军队的订单,效益大幅下滑,几个月后,连工人的工资也开不起了,只好关门。后来,表兄又为乔治介绍了一份为报纸拉广告的工作,即寻找一些有钱的公司和单位,建议他们在报纸上登广告宣传自己。如果被拒绝,他可以私下告诉他们,报社会在报纸上说他们的坏话。
乔治非常苦恼,觉得这种带有讹诈性质的工作不仅收入不高,还有失他的身份,他常常为“自己的社会地位被颠倒而勃然大怒”(他社交电话本上登记的职业总是法院律师)。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他认为的社会底层的工作,没多久就辞职了。
为了解闷,乔治开始去会朋友,去咖啡馆打桥牌,在夏天的星期日去看赛马。弗朗索瓦丝因此经常一个人在家,虽然她没有抱怨过,但她不喜欢做那些琐碎的家务,又不堪忍受贫穷的压力,整个人变得有些神经质,稍不顺心就大喊大叫,有时候还把怒火撒到波伏瓦和妹妹身上。
自从搬到雷恩街71号,波伏瓦的睡眠质量就越来越差了。夜里,她常常做噩梦,梦见一个男人跳到她床上,用膝盖顶她的胃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梦见自己醒来了,但那个侵犯者又压住了她。就这样,时间长了,早晨起床对她来说渐渐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一想起那个噩梦,波伏瓦就嗓子发紧,手心出汗,妈妈和医生则好像并不担心,他们说这是少女发育的一种正常反应。
“发育”这个词让波伏瓦有一些恐慌,她不希望自己的乳房慢慢变大,变得像那些妇人一样。她听说成年女人撒尿会发出瀑布般的响声,一想到她们鼓胀的肚子里存储了那么多水,她就感到害怕。
为了让波伏瓦健康成长,父母对她要读的每一本书都进行了严格把关。有一天,波伏瓦在书房读书,发现爸爸的书桌上有一本封面发黄的《国际性都市》。波伏瓦没有多想,随手翻开,没想到她刚瞄了一眼,妈妈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你在做什么?”波伏瓦回过头,看到了妈妈不安的眼睛。“不应该,”妈妈说,“永远不要碰不让你读的书。”波伏瓦马上合上了那本书,妈妈那带着恳求的语气很管用,让波伏瓦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
波伏瓦又拿起自己的书本,却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她羡慕堂姐玛格德莱娜什么书都可以读。有一次,波伏瓦见堂姐玛格德莱娜在读《三个火枪手》,她十分吃惊,而姑妈艾莱娜却似乎并不介意。姑妈对堂姐的态度让波伏瓦既不解又羡慕。
10月上旬,父母为了安心搬家,把波伏瓦姐妹俩送到了姑妈家。那段时间,波伏瓦和妹妹天天跟堂姐玛格德莱娜在一起。有一天,她们在草坪上玩耍,波伏瓦忍不住询问堂姐那些禁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对那些书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被禁。
“这个嘛,”堂姐犹豫片刻,哧哧一笑,这时她的狗跑过来,她便指着那条狗两条腿之间的两个球说道:“看,男人也有那个东西。”接着,她给波伏瓦讲了一个她读过的故事:一位侯爵夫人妒恨她的丈夫,趁他不注意时,叫人割掉了他两条腿之间的球。
“后来呢?”波伏瓦问。
“他死了。”
波伏瓦认为堂姐讲的只是一个荒诞的故事,而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正在进行一场“淫秽的交谈”。
“还有吗?”她催问。于是,堂姐对波伏瓦解释“情人”和“情妇”二词的含义:“假如你妈和我爸相爱了,我爸便是你妈的情人,而你妈就是我爸的情妇。”
这个比方让波伏瓦有些难堪,因为堂姐并没有说明“相爱”的含义,波伏瓦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论下去。后来堂姐把话题扯到了生小孩上,她才又重新有了兴趣。
“知道吗?婴儿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的。”
堂姐的话让波伏瓦想起了一件事。前几天,厨娘杀一只兔子,在其肚子里发现了六只小兔仔,波伏瓦不由得联想到了人类。可惜,就这个话题,堂姐并没有说太多,她只是告诉波伏瓦,这一两年内,她的身体会发生一些事情,到时候每个月都会流血,需要在大腿之间系上一条绷带才行。
波伏瓦不明白为什么会流血,她想到了一种病,问堂姐是不是子宫出血。妹妹则瞪大了眼睛,不安地询问堂姐,如果大腿间系上绷带,那小解怎么办?
堂姐有些不耐烦了,她耸了耸肩,说了一句“笨蛋”,就去喂她的鸡了。
波伏瓦留在原地,她感到狼狈又愕然。随后的几天,波伏瓦自己反复琢磨过,但总有许多问题让她琢磨不透。譬如为什么女人和男人一结婚,腹部就会变大?
回到巴黎后,妹妹忍不住问妈妈,小孩子是不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生出来的。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妈妈似乎有些吃惊,“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显然姑妈提前跟妈妈说了些什么,她的语气让两个孩子松了一口气。妈妈并没有责怪她们,只是暗示她们,小孩子是从妈妈的肛门里生出来的,而且不疼。波伏瓦还想问一些别的问题,但妈妈的冷漠让她放弃了。
不久后,波伏瓦在朋友家小住。在一天潮湿闷热的早晨,她醒来时发现内裤脏了。她把内裤洗了,又重新换了衣服,可是不久又脏了。波伏瓦忘了堂姐的话,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后来,当她不得不去求助母亲时,才知道堂姐的“预言”在她身上真的发生了。用妈妈的话说,从现在开始,她就是“大姑娘”了,可波伏瓦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她并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