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雁巢

她第一次带他回家。

却不是因为亲密，而是因为身份的错位。

“雁巢”，是她过去的一切，也是她最不想让他踏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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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冬季的午后阳光，苏梨的眼中浮现出浅淡而复杂的光影。

她深吸一口气，注视着眼前这栋她已经不能更熟悉的居民楼，眼中首先涌出刻骨的情感。

若非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想回来。

这一片不起眼的闵州郊区，离苏梨的大学并不远，从她童年时随父母搬进来，到她离家住校、上大学……整整逝去十二载似水流年。

而这附近，这座……“巢”……却一丝一毫都不曾改变。都市日新月异，唯独这里仿佛停在了十二年前的旧时光里——

苏梨早已明白，那些过去中产的骄傲与优越感，如今只不过是场空梦。

心底苦杏仁般的自怜底味泛起，苏梨脚下的蓝缎面细高跟鞋一脚踢开破损的人行道碎砖，一路专注往前。

眼下，更令苏梨芒刺在背的是……顾慕飞。后者就尾随在她身后三步之遥。他皮鞋的脚步声轻盈入耳，在她拉杆行李箱颠簸的声音下悠哉地打着节奏。

而苏梨几乎不敢回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窥见自己一直拼命隐藏的另一面。

低下头，苏梨只管加快步伐。

她本以为，冷淡如他，最多也只会随意派个手下，比如，昨晚那位格外高大的私人助理Quenxus，或者凯，把她这位新晋情妇潦草打发。

但从市中心而来一个小时，顾慕飞居然亲自驾驶，既送她回校简单整理，又容忍她绕道买奶茶，最后还坚持帮她拎行李护送回家。

而且，难得肉眼可见，他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

——难道，他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忙吗？

边如此胡思乱想，手中相当费劲，苏梨“𠳐”地从并不润滑的锁孔里硬拔出钥匙，又踉跄地拽开沉重的单元大门。

大约许久都没有物业上油，整道大门转动得异常艰涩，几乎将始料未及的苏梨绊倒。

顾慕飞伸手，从后方简单地扶住她。

就在这时，悠扬盈动的钢琴声从灰扑扑洞开的门后循循流动而出。似乎……是肖邦的那首著名的《即兴幻想曲Op.66》。

顾慕飞微微皱眉。然而，苏梨却全不为所动。她只趁顾慕飞这一瞬分心，像浑身都是刺，轻轻远离他扶住她腰际的手。

轻车熟路，她远远引路在前，用钥匙打开楼道尽头的防盗门。

“欢迎下榻寒舍。”

口气淡若无痕，苏梨冷冷地语出讽刺。

“先进来吧。”

几乎，就在迈步进门的瞬间，出于多年的习惯，顾慕飞早已把这套房的大概尽收眼底：

这是一套纯女性的房间。

房主曾拥有过相当优渥的物质条件，房内的装修与装饰都透出曲高和寡的格调。

只不过，这套房房型老旧，采光与通风都已经至少十年前的设计。开门的瞬间，空气陈旧地凝滞，就像乍然撬开一枚时间凝固的化石。

但整套房仍井井有条。

琴声渐近，顾慕飞的视线也随之右转。从门口所在的玄关再往右，唯独这架古色古香的木色立式钢琴尤其显眼。

琴上，施坦威的竖琴标志被擦得熠熠生辉；琴前，正端坐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专心贯注，正在演奏这首即兴曲最后最难的三分之一段。

琴旁再往后，仿明式的圈椅上优雅地垂着柔软的椅披。一位女性侧身端坐其中，姿势娴雅柔和，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琴音。

在台灯昏黄的逆光中，这位女性的侧脸轮廓柔软而安静，哪怕仅只是剪影，也显出一种温柔而从容的美感。

似乎，这位女性也全不曾注意到苏梨与顾慕飞的到来。

倒是在两人左首的玄关凳上，一位衣着富丽的中年妇女拎着名牌挎包，略显局促，弯腰先站了起来。

“您好。请坐。”

苏梨笑容款款，仪态万方地示意女士重新坐下。

“啊呀，我刚说，这么标致的姑娘是谁。原来，这不是小梨回来了吗？我刚才都没认出你。你可当真出众了。”

开口客气而友好，在琴声下自动压低嗓音，富丽的女士率先寒暄。

顾慕飞只扫一眼，就大致推断出这女士多半住在岚浦海滨的某栋高档平层，丈夫很可能做IT，年收入至少税前几十万。

这位女士友善地与苏梨寒暄陪笑，直到她眼睛笑转，偶然落到站在门边阴影里的顾慕飞脸上。

立刻，她惊讶地停住了：

“小梨，啊呀！这位……是你男朋友吧？”

一瞬间，苏梨脸色发白。

顾慕飞的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得意：苏梨的小脑瓜此时就像透明。“做情妇”和“这家伙还真招眼”，两句刻薄像石子一样在苏梨的脑袋里卡壳。

“阿姨误会了，他……他只是我大学同学，来帮忙搬东西的。”

苏梨故作神秘，刻意拉开了语调：

“他……嗯，有男朋友的。”

尽管脸色仍然发白，苏梨仍迅速地把自己择干净，还趁机小小报复一下顾慕飞的擅自尾随。

仿佛感受到背后被顾慕飞骤然间有实体的目光背刺，苏梨自然不见痕迹，又赶紧把话头带转：

“今天，您带甜甜来上课啊。”

“是啊是啊。”

听苏梨转口说起自家孩子，衣着富丽的女士一如天下母亲，已经自发热情地由衷微笑，话也絮絮多了起来：

“市音乐附中快开春招了，只能麻烦你妈妈多费心。现在圈子里可难找到更好的私人钢琴教师了，音乐学院的前副教授，又在纽约留过学，只可惜——”

“啊，我是说，我们甜甜资质一般，白瞎了老师这么好的条件。”

“哪里哪里。”

赶紧，苏梨陪笑。

而置身一旁的顾慕飞本来早已闭目养神，耳朵里却不经意捕捉到女士欲言又止的那句“只可惜”。

类似于这位女士，顾慕飞在闵港见过不知多少。她显然早惯于社交辞令。这并不像她这种人会仓促出口、简单犯下的语误。

——难道，还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

就在此时，琴声恰到好处，停下了。顾慕飞抬起一双薄薄的眼皮。

古色古香的钢琴前，少女不慌不忙地收好琴谱，又低头听圈椅里的身影说话。

她恭敬地向这位老师道谢，这才依恋地回到满脸期盼的母亲怀里。

而对学生的离开，圈椅里的身影却全无任何反应。她执拗地面对着钢琴侧坐，头微微昂起，面容在灯前逆光看不真切。缓缓，只听她柔声开口：

“音阶和练习曲基本还可以。但《即兴曲》远远不够。靠近结尾部分的两手协作节奏不放松，需延长练习。

“但对于甜甜来说，弹肖邦更需要注重投入深刻的感情。可以让孩子多看几遍录像，反复体会。

“总体而言，算有进步。”

这总结循循环绕在老旧的室内，尽管严格，女性的嗓音却不能更亲切慈爱。这和老师毫无反应的高傲姿态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

“真是太感谢您了。”

显然，学生家长对老师的姿态全不在意。

“那么，我们就下周三再来叨扰。麻烦老师费心。学费我也会到时一并带来。甜甜，跟老师，还有哥哥姐姐说再见。”

“老师再见。哥哥姐姐再见。”

“再见。”

嘴角保持着从寒暄起就不曾褪色的微笑，苏梨边优雅道过再见，边把母女二人送出门口。

随“吱呀”一声，房门由苏梨的手再度关紧，整套房里寂寂无声。

面对着房门，苏梨却迟迟不肯松开手。

她似乎暗暗咬牙，咬到她修长漂亮的颈线与下颌都肌肉紧绷。连顾慕飞也看不透苏梨究竟抱持着怎样的心情。

似乎经过某种漫长的挣扎，苏梨终于回转过身。怯怯，她张了张嘴。

但没能发出声。

她下意识掐紧她藏在裙后的左手腕，一直掐到她整只左手都因缺血而发白。

她这才小小一声：

“妈。”

“小梨回来了啊。”

琴旁，圈椅里的女士柔声回应，嗓音和语气都像刚刚才离去的另一位母亲：一聊到自家的孩子，就格外慈爱，温暖可亲。

“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小梨，快请客人坐。还请原谅我招待不周。”

说着，她面对玄关，转过身来。

终于不再逆光，她现出满头夹杂灰白的黑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绾成优雅朴素的发髻。

细密梳理整齐的发际线下，这张鹅蛋脸小巧精致，看起来和苏梨如出一辙，哪怕蒙上一层细纹和褶皱，也依然风姿出尘。

可想而知，若她青春年少，一定也与眼下的苏梨相同，是素人中出色出彩、并非千篇一律的美人。

如今，不可避免，朱颜辞镜花辞树；岁月却同等交换，留给她可靠长者那般自然而恬静的气质。

可是，只有那双眼睛——

“顾慕飞，这位……是我的妈妈。”

苏梨低着头，仿佛拼尽所有的勇气，才挤出一句心头发凉的话：

“她……是一个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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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慕飞来了。

她却不知道，是他自己提出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