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阋墙之祸
何太冲今日露了丑态,自是不愿意再在朱九真这些晚辈面前久待,被朱无视拉回房间内,问过许多密辛之后,便领着班淑娴的尸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武青婴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心里也是泛起一阵复杂情绪,想到往日被自家爹爹奉为神明一般的昆仑掌门,一日之内便沦为丧家之犬,也不知是不是联想到自身这几天的经历,突然间便涌出许多伤感。
但更重要的,还是在见识到朱无视那绝强的神通之后,漫溢而出报仇无望的苦涩,以及巍巍如绝岭一般的沉重压力——乃至于心底深处,似乎还生出一丝她极不愿意承认的奇怪崇拜。
朱九真思虑的自是没有武青婴那么多,那日杀了卫壁后,又经朱无视开解,她现在全副身心都已一股脑放在眼前男人身上,虽然偶尔也会觉得对方手段酷烈,却从不会去轻易质疑,只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哪怕为之付出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踏踏踏……”
待到何太冲走远,朱无视才从房间中缓缓踱出,如今他已不需要坐着轮椅,身形俨然越显挺拔,仅是悄然站立,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矜贵之意,卓然之感,周身美景落在一侧,都好似一瞬间失了颜色,看的朱九真黯然失神。
“公子……”默默收回灼热的视线,朱九真驱步上前,小心问道:“昆仑派那边,可要派个人去跟着?”
朱无视侧头望来,淡淡一笑,道:“怎么,你是觉得我识人不明,何太冲会反?”
朱九真闻言,立时花容变色,躬身告罪,辩解道:“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只是觉得……”
朱无视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先一步道:“只是觉得此人心性凉薄,阴狠狡诈,不可尽信是吧?”
朱九真抿了抿嘴,稍稍低头,显是默认了。
朱无视看了她一眼,方才莞尔一笑,半是自语,半是提点地说道:“世人迂腐,总以仁德束人。殊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而用人之道,当如驾驭烈马——能者饲以草料,庸者驱以鞭笞。若拘泥忠孝节义,于这乱世之内,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朱九真若有所思,眼中一时明悟,一时惘然,想要开口询问,又怕朱无视不耐,只得咬了下唇,面露一抹可怜之色。
朱无视见了,不由得轻轻一笑,倒也没有故作高深,只顿了顿,便开口继续解释道:“何太冲奸猾不假,但奸猾之人有些时候却比迂直之辈更堪一用,用好了,才是破局的神兵利器。因为对这样的小人而言,只要我能一日掌握他的生死,他便一日不可能背叛,盖因这世上最牢靠的忠诚,乃是恐惧!”
朱九真听的心头微颤,有些害怕,讶了一声,忙低下头去。
半晌,她又鼓足勇气,一双美眸紧紧盯着眼前男人,期盼中带着几分幽怨道:“若以此论,属下不如何太冲多矣,那……那公子用我,是用直,还是用曲?”
朱无视闻言,稍稍侧过头,瞧了她一眼,旋即默然半晌。
朱九真心中初时还有些忐忑不安,见此,不禁黯然垂眸。
就在这时,朱无视忽地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嫩如凝脂的脸,接着又缓缓向下,停在对方柔软的心口上,点了点,用一种笑眯眯且极富温柔的语气道:“我用的是你的心,你愿意将你的心……交给我吗?”
这姿势极其暧昧,落在旁人眼中,更有离经叛道之嫌,朱九真俏脸泛红,呼吸都仿佛停滞,一颗心儿砰砰乱跳,又似被塞满了蜜糖,整个人恨不得融化在朱无视手心。
“公……公子,你就打趣我吧!”朱九真娇羞不已,轻嗔了一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捂着心口跑远了。
朱九真一走,朱无视笑容瞬间收敛,仿佛刚才只是逢场作戏,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假惺惺。
武青婴旁观一切,不由得哼了一句,面露古怪,道:“你这样骗她,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朱无视闻言,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有愧,她难道不开心,不高兴吗?”
“你……”
武青婴凤眸圆睁,咬牙道:“她再甘之如饴又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朱无视反问一句,又笑道:“这世上人心如渊,又有几个求实?几个求虚?”
“我……”武青婴知道对方是在诡辩,偏偏穷尽心智,却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朱无视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就如现在,你觉得我是张无忌……还是铁胆神侯呢?”
武青婴一怔,下意识便要回答,虽然过了五年,但那张脸她决计不会忘记,可见了朱无视这几天的做派,记忆中那个温润少年,似乎又已悄然走远。
“你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她默然半晌,终究问出了这一句埋藏心中多日的疑惑。
朱无视却没有回答,只稍顿了顿,语气加重,自顾说道:“信到极致,虚亦是实,这……便是天道啊!”
“不对,你说的不对!”
话音刚落,武青婴便大叫了一声,可叫过之后,又不知如何辩驳,嘴唇不由得颤了颤,瞪了朱无视一眼,咬牙道:“你真是个疯子!”
朱无视轻轻一笑,也不着恼,正要开口,忽听后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是朱九真去而复返!
“何事?”朱无视眉毛一扬,懒洋洋问道。
朱九真来到他身侧,撩了下鬓边的秀发,眉眼含春,小声道:“公子,那位蛛儿姑娘醒了!”
“这么快?”
朱无视一怔,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便掩藏下去,只淡淡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朱九真说完,也是紧张又小心地瞥了眼朱无视的神色,见对方没什么大的反应,心里这才不由地安定几分,嘴角微微翘起:“看来真是我多虑了!”
……
“师父,你……”
刚进昆仑派地界,得了何太冲传信后,弟子西华子很快便迎了出来,一看见班淑娴尸身,立时惊叫道:“这……班师伯这是怎么了?”
“给我小声些!”
何太冲脸色一沉,训斥了一句后,方才低声吩咐道:“先替我遮掩一二,待我将人运回房中再说。”
“啊……好!”
西华子咽了口唾沫,忙点了点头,眼见又有一队弟子过来,立马上前将人拦住,道:“你们去那边看,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影子,怕是又有什么山民闯了进来!”
“是!”
众弟子领命,不甘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何太冲,待走远了,才有人不服道:“西华师兄未免太善妒了些吧,难道只有他是师父弟子,我们就不是吗?一天到晚,严防死守,竟是不给我们一点亲近师父的机会!”
话音刚落,立马便有师兄斥道:“墨清师弟,你在瞎说什么?”
那叫墨清的弟子,性格似乎颇为桀骜,根本不在乎师兄的训斥,丝毫不惧道:“苏师兄,我可有说错?师父一年两次演示两仪剑,西华子师兄从来都是左拦右阻,我入门都快五年了,到现在才只习了个皮毛!他这般为之,还不就是怕我们学会了门派精要,日后与他争掌门之位吗?”
他这话颇有诛心之嫌,其他人听了,皆是窃窃私语起来,只有领头师兄苏习之脸色一黑,瓮声道:“诋毁同门,乃是重罪,墨清师弟,今天我只当你发了癔症,这种话以后勿要再说了!”
墨清却是眼珠一转,笑道:“苏师兄,你的天资明明不在西华师兄之下,到如今却只得了个最低微的巡山差事,难道不是被西华师兄刻意打压之故吗?”
苏习之脸上一黑,悄然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墨清师弟,你想说什么?”
墨清沉吟许久,忽地咬牙道:“苏师兄,今日你既然问起,那师弟也就斗胆说了,不知可曾幻想过这掌门之位?”
苏习之脸色瞬间一变,厉声道:“墨清师弟,你越说越离谱了,掌门之位传给谁,乃由师父和班师伯一力独裁,岂容咱们随意窥伺?”
墨清却是静静盯着他,毫不退让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这些不受宠的弟子,本就活的辛苦。若再叫一个刻薄的师兄做了掌门,苏师兄觉得咱们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苏习之闻言一怔,抿了抿嘴,默然片刻后,道:“墨清,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了,不然当心我把你交给西华师兄处置!”
“哈哈哈……”
墨清却是纵声一笑,摇头道:“苏师兄啊苏师兄,你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今日你听了这些话,就算抓了我去向西华师兄表忠心,依他的性子,你觉得会不会跟着记恨上你呢?”
“你!”
苏习之眼角一颤,咬牙道:“墨清师弟,你何苦要陷我于不义?”
墨清却道:“苏师兄,我非害你,而是在助你,咱们这些师兄弟早就商量过了,日后以你马首是瞻,待到师父仙逝,一起奉你来做新掌门!”
“你……你……”苏习之瞪大眼睛,手指着对方,身体轻颤,也不知是气是怕!
“苏师兄,大家不过是想博个前程,难道你真甘心日后在西华师兄手下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吗?”墨清言语蛊惑,悄无声息间又添了一把火。
苏习之咽了口唾沫,脸色虽变得十分难看,却也没有再出声反驳。
墨清暗暗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热切叫道:“师兄!师兄!”
墨清眼见气氛到了,又继续道:“我们所求的,不过是个一视同仁,苏师兄任侠义气,我墨清心里那是一万个服气,相信日后做了掌门,定然也不会薄待了我们!”
苏习之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半晌,涩声道:“西华师兄武艺远在我之上,又得师父宠爱,我若要和他争,实在没有一丝胜算。你们要求富贵,我自无所谓,却又为何拿我当枪,陷我于不忠不义?”
墨清何等聪明,自是看出对方心动,只不过犹在顾虑风险,当即上前献计道:“师兄若要争胜,何苦囿于棋盘之内,有时破招之法,常在棋盘之外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习之看他一眼,有些诧异。
墨清嘿嘿一笑,手朝外一指,意味深长道:“如今六大派与明教之间,不日便有一场大战,定然多造死伤。咱们只消使个法子,叫苏师兄的那些对手们全给折在光明顶上,到时谁又会怀疑到咱们身上呢?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意有所指道:“就算师兄想要更进一步,咱们顺势为之,也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啊!”
“嘶……”
苏习之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地再次望向身前的墨清,只道平日里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师弟,一瞬间竟变得无比陌生起来,惊诧之余更是生出一抹淡淡的警惕。
而墨清见苏习之犹在纠结,上前一把握住对方的手,乘胜追击道:“师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成与不成,你各个准话,勿要我等师兄弟空欢喜一场,若事不可为,大不了一拍两散,大家各奔前程去罢!”
苏习之咬了咬牙,原本温润的面容上,忽地现出一抹狰狞之色,半晌,方似做出什么决定一般,重重点了点头,道:“尔等若肯归心,我便舍了项上人头,带着诸位共谋大事,若不肯,则自散去吧!”
墨清面露狂喜,忙举起右手,激动道:“君子一诺!”
苏习之眯了眯眼,同样伸出右手,与之啪啪啪连击三掌,缓缓道:“世不更移!”
“哈哈哈……”
众人回过神来,皆是齐齐大笑,原本不受宠的一批人,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各个身上都迸发一股不一样的心气来。
苏习之也是满面红光,浑无之前的纠结畏缩之态,他拍了拍墨清的肩膀,郑重道:“师弟,若我日后做了掌门,你便是第一功臣,这供奉长老的位置,定为你虚席以待!”
“好说,好说!”墨清笑眯眯应了一句,似也在为苏习之感到开心。
大家商定好了大事,便心照不宣地各自离开,墨清突然大喊腹痛,径直往后山而去,惹来旁人一阵发笑。
待到了后山,他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巧骨笛,放在口中一吹,立刻便发出一阵“啾啾”如灵雀般的脆鸣声。
“怎的还不来?难道是没有听到?不是说今天会一直在这里等候吗?”
墨清吹过骨笛,等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却发现周围一点动静也无,不由地暗骂一声,想要负气离开,又怕与人错过,得罪贵人,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颇为恼怒。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抬头一望,眼见太阳即将下山,生怕离开的时间太长,惹得师兄弟们起疑,想了想,便起身欲走,可才迈一步,身后就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这就等不了了?”
墨清身子一僵,他如果记的没错,刚才周围明明是没有人的。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莫非是鬼?
一念及此,身上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
僵立片刻,他缓缓转身,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秃头老者,裸着半边身子,肌肉虬结如龙,光看一眼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庞大力量。
“呀,原来是贵人您来了,可是叫我苦等啊!”墨清见了来人,立刻挂上一脸谄媚的笑容。
来人却不假辞色,冷哼道:“刚才你是在心中骂我吧?”
“没有,没有,贵人,小人……小人怎敢呐!”墨清脸色一变,连连告饶,不胜惶恐。
来人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狞笑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墨清被对方气势摄住,不由得胆战心惊,扑通跪倒,默默咽了好几口口水,才掩饰住心底弥漫而出的无边惧意。
见状,来人却是没了玩耍的心思,瞬间收起气势,冷冷问道:“郡主交代的事情,可办好了?”
墨清忙回答道:“小人已经说通了门内苏师兄,到了光明顶上便可起事!”
来人点了点头,又目光一厉,淡淡道:“一切听郡主吩咐,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郡主不需要下边人的小聪明!”
墨清脸上一白,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忙躬身应是,一开始或许还存了点表现的心思,这会儿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来人眯了眯眼,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我会在郡主面前为你美言的!”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递过去道:“这是‘大力金刚指’第一式的练法,郡主还说了,他日若能将明教与六大派一网打尽,可许你一个千户之位!”
墨清接过纸片,再听对方言语,顿时面露狂喜,道:“还请贵人回禀郡主,小人忠心,可鉴日月,定不负郡主所托!”
“如此最好!”来人冷冷一笑,又道:“那我便不多聊了,免得暴露你的身份!”说罢,他运起轻功,抬脚便走。
可才迈出一步,墨清便似想到什么,慌忙叫了一声。
来人停下脚步,皱眉道:“还有何事?”
墨清咬了咬牙,犹豫道:“我不知道这件事重不重要,但郡主说过,门内若有异状,得及时禀报于她……”
来人眉峰一扬,道:“你是说最近昆仑派发生了什么事?”
墨清点点头,酝酿片刻后,缓缓道:“前日峨嵋派来了两位弟子,似乎是来传信,然后我便看到师父和班师伯急匆匆下了山,去处好像是一个叫‘连环庄’的地方……”
“去干嘛的,你知道吗?”
墨清苦笑:“小人哪里有资格知道这些!”
来人嗤笑一声,又定睛瞧了墨清片刻,确认对方没有撒慌,这才扯了扯嘴角,道:“行,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人已没了踪迹,墨清心中一惊,猛一低头,才发现雪地上,除了自己之外,竟找不出二个人的足迹来。
这等鬼魅轻功,简直见所未见,若非手上还捏着那张薄纸,他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其实是在跟鬼说话。
平复了许久后,墨清才起身准备离开,但刚一迈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双腿竟已经软成烂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