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启程（上）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Karpez码头日落时分已然喧嚣，这座历经战争和混乱的南美港口自有一套与喧闹共存的节奏。

沃尔夫踩着木质栈桥，每一步都能感到潮湿木板的微微震颤，手中的旅行箱隔着防水布传来书籍和笔记的沉重分量。

他无法带走全部资料，但三个精心挑选的行李箱总算装下了最关键的证据和线索。除此之外，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件厚重的羊毛衫。

南半球的夏季正值顶峰，码头上的工人们光着膀子，额头上的汗水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亮。阿根廷人操着沙哑的西班牙语吆喝着、咒骂着，将一筐筐鱼虾和各色货物装上摇摇晃晃的渔船。

沃尔夫走过时，几个褐色皮肤的本地人朝他投来的目光既好奇又漠然——显然，一位穿着燕尾风衣、年过半百的英国学者并不是这里的常客。

马库斯的短信指示他前往六号码头，那里停泊着“真理号”——这次南极远征的主力船只。当沃尔夫终于看到它时，不禁停下了脚步：那是一艘约60米长的苏式中型科考船，船体红色，明显经过现代化改装。船舷处醒目地标着“真理号”的字样，下方是《终极揭秘》节目的标志。

船体看上去有些陈旧，甲板边缘处的蓝漆剥落，露出下面锈迹斑斑的金属，但整体状况让人印象深刻——这确实是一艘适合极地探索的专业船只。

“沃尔夫教授！您总算来了！”一个高个男子从船上朝他挥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舷梯。男子约三十出头，穿着一件印有节目标志的深蓝色T恤，棕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显得精力充沛。“我是马库斯·韦伯，我们在电话里交谈过。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邀请！”

沃尔夫与他握手，注意到这位制作人打量他的眼神中既有兴奋，也有一丝微妙的评估，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符合节目预期的“疯狂教授”形象。

“韦伯先生，请叫我安德鲁就行。”沃尔夫不动声色地回应，决定暂时保持中立客气的姿态。

“好的，安德鲁！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船上参观，顺便介绍一下其他队员。”马库斯热情地接过沃尔夫的一个行李箱，显得有些吃力，“哇，这里装的是什么？石头吗？”

“资料，”沃尔夫简短地回答，“三十年的资料。”

马库斯眨眨眼，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太棒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真实的学术研究，真实的学者！”他压低声音补充道，“我保证，我们不是来搞那种浮夸的伪科学表演的。”

沃尔夫扬起眉毛，不置可否。他知道这种保证通常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当它来自一个收视率至上的电视制作人之口。

船上的情况比他预期的要稍微专业一些。“真理号”内部装修简洁但功能齐全，专门为科考目的设计。甲板上矗立着几台复杂的监测设备，船舱内部则划分为生活区、实验室和拍摄区。

马库斯带着沃尔夫穿过狭窄的走廊，经过一间明显是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那里堆满了摄像机、灯光和绿幕布景。

“这是我们做节目综述和访谈的地方，”马库斯解释道，“您大概每周需要在这里录制一两次谈话，分享您的研究和想法。其余时间，我们会用便携摄像机跟踪记录探索过程。”

沃尔夫点点头，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将成为这档节目的“正经学者”元素，用来平衡其中的“另类专家”。

“您的船舱在这儿，”马库斯带他来到一个比想象中稍大的房间前，“我们特意给您安排了相对宽敞的空间，考虑到您可能需要摊开地图和资料。当然，也可以作为您的私人办公室。”

房间虽然不大，但确实经过了精心布置：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单人床，还有足够大的书架和一个小型保险箱。窗户很小但视野不错，正好能看到船尾和海面。

“很适合我，谢谢。”沃尔夫诚实地回答。

马库斯看起来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们会在晚餐时向您介绍其他队员，七点在餐厅见面。现在您可以先休息一下，整理您的资料。我们计划明天早上六点启航，如果气象条件允许的话。”

马库斯离开后，沃尔夫立即开始布置他的临时办公室。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精心挑选的资料：四本厚重的笔记本，记录着他多年的研究笔记；一打缩印的南极地形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可能的入口点和异常区域；一个档案盒，装满了珍贵的历史文件复印件，其中包括他那张重要的U艇照片；还有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虽然看起来陈旧，但里面存储了数千页的电子文档和图像分析。

他正在墙上钉一张南极洲的大型地图时，门被敲响了。

“请进。”沃尔夫头也不回地说。

“哦，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喜欢在墙上贴东西的人。”一个女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沃尔夫转过身，看到一位约二十五岁的年轻女性站在门口。她有着深色的短发和明亮的棕色眼睛，穿着一件磨旧的皮夹克和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一台专业相机。她的姿态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好奇，眼神敏锐地扫视着房间内的每个细节。

“索菲亚·莱因哈特，《全球透视》自由记者。”她伸出手，“我猜您一定是传说中的安德鲁·沃尔夫教授？”

沃尔夫握了握她的手，感到一丝警惕。“传说”这个词令人不适，它暗示着某种夸张和不真实性。

“是的，我是安德鲁·沃尔夫。不过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传说’。”

“抱歉，不是有意冒犯。”索菲亚靠在门框上，“我只是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您关于南极纳粹的理论在某些圈子里相当有名。”

“‘某些圈子’是指那些追寻蜥蜴人和大脚怪的人吗？”沃尔夫控制不住自己的讽刺。

索菲亚笑了，显得真诚而不做作：“不完全是。我指的是那些怀疑官方叙事的人。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我更关注的是政府隐瞒和媒体操控，而非纳粹密谋。”

沃尔夫再次审视了她。索菲亚看起来不像那种追逐怪力乱神的记者，她的目光中有种罕见的清醒与理解。

“您为什么参加这个远征？”他直截了当地问。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您，教授。”她狡黠地笑了笑，“一位剑桥历史学者，放弃了学术声誉，加入一档猎奇节目的南极探险？这本身就是个好故事，不是吗？”

“我没有放弃任何东西，”沃尔夫冷静地纠正她，“我的学术声誉早在我加入这个远征之前就已经被摧毁了。而且我是退休教授，没必要再受制于学院的政治正确。”

“退休是自愿的吗？”索菲亚敏锐地问。

沃尔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学术界没有‘退休’，只有‘是时候休息’和‘腾出办公室给新人’这样的婉转说法。”

索菲亚点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这是您最后的机会，对吗？亲自验证您那被嘲笑了三十年的理论。”

“您不必在探险开始前就对我进行心理剖析，莱因哈特女士。”沃尔夫重新转向他的地图，“您会有足够时间写您的故事，无论那是关于一个疯老头的可悲幻想，还是关于历史上最大的发现之一。”

“如果您是对的，博士，那么这将是世纪大新闻。”索菲亚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但如果您错了，至少我会写一篇关于科学偏见与学术勇气的深度报道。我不是来取笑您的。”

沃尔夫停下手中的工作，再次面向她。索菲亚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可能比他最初判断的更值得信任。“谢谢，”他简短地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相信她，但至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那么，您愿意在航行期间接受我的专访吗？”索菲亚问道，“完全是严肃的学术讨论，我保证不会有任何猎奇或夸张的成分。”

“我会考虑的。”沃尔夫回答，表情略微缓和。

索菲亚点点头，正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沃尔夫桌上的那张U艇照片上。“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来到桌前认真查看。

“这是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档案馆里发现的，”沃尔夫解释道，“一艘德国U艇，1945年5月拍摄于南极洲附近。照片背面有一行德文：‘希望在前方’。”

“这很奇怪，”索菲亚皱起眉头，“5月？那时德国已经投降了，所有U艇应该已经被命令返航交出武器。”

沃尔夫惊讶地看着她：“您对二战历史很了解。”

“我主修国际关系，辅修历史，”索菲亚微笑道，“在成为记者之前，我也是历史爱好者。”

“有趣，”沃尔夫评论道，开始对这位记者的背景产生好奇，“那么，作为历史学者，您怎么解释这艘U艇的行为？”

“官方说法是一些德国潜艇拒绝投降，选择逃亡。大多数人认为它们前往南美，尤其是阿根廷，那里有亲纳粹的政权和德国社区。”索菲亚回答，然后犹豫了一下，“但南极……这确实更难解释。”

“确实，”沃尔夫拿出一张地图，指向南极洲一处特定的海岸线，“看这里，奎因莫德地区。那时没有卫星，没有雷达，只要知道正确的路线，一艘U艇完全可以不被发现地到达这片区域。而且根据二战前德国的南极探险记录，他们对这片区域的地形相当熟悉。”

索菲亚凑近地图，真正的好奇在她眼中闪烁。“假设他们真的到达了南极，然后呢？那里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

“不完全是，”沃尔夫轻轻敲击地图上的一个标记，“在这片区域下方，大约500米深的地方，有可能存在一个由地热形成的巨大洞穴系统。这在地质学上并不罕见——南极洲有数十座活火山和无数温泉。而据我推测，德国人在战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系统，并且评估了它作为可能避难所的价值。”

索菲亚看着他，眼中混合着怀疑和着迷。“这听起来……”

“像疯狂的阴谋论？”沃尔夫替她说完，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我习惯了这种反应。但考虑一下：德国人在战争结束时已经知道他们会输。希特勒可能疯狂，但他周围有一群极其理性的人——科学家、工程师、军官，他们明白第三帝国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对于这些相信自己是‘超人种族’的人来说，投降或自杀并非唯一选择。”

索菲亚若有所思：“您是说，他们可能策划了某种……备份计划？一个纳粹版的诺亚方舟？”

“正是如此。”沃尔夫肯定地说，“而所有线索都指向南极。”

他们的谈话被船上的广播打断：“请所有队员前往餐厅，准备进行远征前最后一次会议和晚餐。重复一遍——”

索菲亚看了看表：“看来是时候见见其他‘专家’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您做好准备了吗，教授？”

沃尔夫叹了口气，收起地图。“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

“别担心，”索菲亚朝他眨眨眼，“至少您有一个盟友。”

沃尔夫惊讶地看着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友好表示。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记者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信任感，这是他近年来很少有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