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欣赏自然的多种方式
·Über die Verschiedenartigkeit des Naturgenusses·
人类的宇宙观经历过两个阶段,即各民族的意识觉醒时期以及人类文明各分支最终同时勃发的时期,它们折射出人类在欣赏自然时的两种态度。大自然默默运作更迭不休,无时不透出一种和谐,当一个人怀着孩童般开放的觉知,步入空旷的大自然,内心隐隐感到和谐之音,会滋生一种对自然的欣赏。另一种对自然的欣赏来自人类更为高等的教育以及这种教育在个体身上的呈现,它源自明晓宇宙的秩序,洞察到各种自然力量之间的交互运作。

洪堡等人在厄瓜多尔考察。
我离开祖国年月已久,当我此刻以话说自然的方式阐述地球上的普遍自然现象与宇宙间各种力量的交互作用时,心里感到两种顾虑。一是我要阐述的对象如此浩瀚无边,而报告的规定时间却又如此有限,所以我担心我的讲述会落得像百科全书那样肤浅,或者是为了追求普遍性运用格言式的精简语言而最终使得听众疲倦。二是我一生动荡,不习惯做公开演讲,而我要描述的对象却又是宏大复杂,要求用清晰确定的方式表达;我生性腼腆,也许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到。自然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人类对自然的觉知力能够在心中唤起万般观感、千种情怀,为了生动鲜活地描述所有这些感受,关于自然的演讲也始终应该在尊严和自由之中流淌,当然这是只有大师才能驾驭的。
如果把自然研究的成果与受教育程度或社交生活中的个人需求脱离开,在自然与整个人类宏大关系的基础上看待这些科学成果,我们就会感受到这些研究中最令人欣喜也最令人受益的一面,那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自然现象彼此关联相互影响,所以我们可以更加深入更加愉悦地欣赏与享受自然。这份美好成就于观察、智慧和时间。古往今来各种精神力量都在上下求索洞察自然。几千年来人类是如何在宇宙形态永无休止的变迁更替中努力寻找自然法则如如不动的一面,又是如何通过智慧的力量逐渐征服辽阔的地球,历史已经清楚地展现给了世人,那些懂得沿着人类知识的古老主干、经由远古时代各个阶段追溯人类知识起源的人士可以领悟其中的玄机。探问这个远古时代,意味着去探究一个神秘的思想历程。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我们看到,同样的一幅宇宙图景,从前是人类内在感知到的有着和谐秩序的宇宙整体,后来却变得好像是人类经过长期艰辛积累经验才获得的认知结果。
人类的宇宙观经历过两个阶段,即各民族的意识觉醒时期以及人类文明各分支最终同时勃发的时期,它们折射出人类在欣赏自然时的两种态度。大自然默默运作更迭不休,无时不透出一种和谐,当一个人怀着孩童般开放的觉知,步入空旷的大自然,内心隐隐感到和谐之音,会滋生一种对自然的欣赏。另一种对自然的欣赏来自人类更为高等的教育以及这种教育在个体身上的呈现,它源自明晓宇宙的秩序,洞察到各种自然力量之间的交互运作。正如人类知道创造工具用以研究自然并且超越短暂人生的狭小空间;正如人们不只限于观察,而是懂得在特定条件下催生某些现象;也正如自然哲学褪去了旧有的诗化外衣,终于开始对被观察对象进行严肃的思考和探究,清晰的认知与界定同样也代替了模糊的猜想和不全面的归纳。几百年来的教条观念还存在于民间的偏见以及某些深知自身缺陷却仍然乐于藏身在黑暗中的学科。此类观念也作为一种令人生厌的遗产保留在某些特定的语言当中,这些语言由于充斥着具有象征性的被编撰出的词汇和毫无思想的形式而显得面目可憎。只有少数富有意义的诞生于想象力的画面拥有确定的轮廓和新生的形象,仿佛被远古时代的馨香环绕,向我们迎面走来。
如果我们带着思考观察自然,就会看到自然是一个生动的整体,它是聚合了各种多样性的统一体,是具有多种形式及构成的结合体,是自然物质和自然力量的化身。所以富有意义的自然研究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多样性中看到整体性;在个体性的事物中概括出近代所有科学发现的全貌;审视区分细节,但不为其数量所困;心怀人类崇高的使命,捕捉隐藏在各种现象下面的自然之精髓。通过这条道路,我们能够跨越感官世界的局限,理解自然,用思想来统领那些我们惯常透过经验来观照的原始物质。
自然景象赐予人类的愉悦之情分为不同的阶段,思考之下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愉悦的第一阶段与一个人是否了解自然力量如何运作无关,也几乎不受我们所处地域特点的影响。辽远的原野上,单一的植被苍苍茫茫一望无际;碧蓝的海面上,波涛轻柔地拍击岸滩,石莼和绿色海草随之荡漾,勾画出波浪的轨迹;无论置身何处,但凡眼睛所及之处,大自然的自由恣意之感都会穿透我们的身心,我们会隐隐感到“自然按照自己永恒的内在规律长存于宇宙”。内心生起的这些激荡不仅饱含一种神秘的力量,而且明朗又治愈,可以让疲惫的精神变得强大抖擞。当心绪受到创伤处于低谷而隐隐作痛之时,或是受狂热激情驱使之时,它们都会轻柔地带来抚慰。心中的激荡之感自有一份肃穆庄严,那是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情感,因为我们感受到自然遵循一种更高的秩序和内在法则,感受到即使是有机物最特别的地方也反映出宇宙间无处不在的普遍性,感受到宇宙的无限性与人类试图逃脱的自我局限性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无论在任何一个动植物丛生的地域,无论处在智识教育的任何一个阶段,人们都会体验到自然赐予的这种愉悦。
自然还会带来另一种愉悦,同样也触动人的情感,它的产生不只是因为我们迈步走入了自然,而更是因为一个地域的独特之处,也就是说,这个星球的地表样貌会在我们心中唤起特定的感受。由此产生的印象更生动更确切,契合我们的某些特定心绪。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远方仔细看来:那是自然元素在彼此斗争狂野作战后形成的浩瀚广博的自然物质;那是恒常辽远的地球岩石圈;那是无边无际荒凉寥落的草原,就像美洲单调无型的平原和北亚平原。当我们看到这些苍茫景象,会为之所撼。再让我们把目光转向较为怡人的风景画面,去看种满庄稼的农田,去看浪花翻飞的潺潺溪流边被粗粝岩石环绕的人类初始定居点,这时我们也会为之心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中被自然激荡起万种情绪,它们的强弱代表了一个人的自然感知力水平。情绪让人产生特定的思想感受,也让其变得绵长。
如果允许我在此处潜入脑海中有关宏伟自然景观的回忆,那么我会想起恣意的海洋,那是热带温和的夜晚,夜的天穹向波涛律动的海面洒下行星柔润却并不闪烁的光华;会想起科迪勒拉山系中森林密布的山谷,高大的长着旺盛枝芽的棕榈树干穿透了森林荫翳的叶冠,它们高耸于其他树木之上,宛若柱廊,形成“林上之林”;会想起特内里费岛的泰德峰,横在山前的水平云层把火山的锥形山和下方地面分离开来,突然间上升气流穿透云层冲出一个豁口,于是观者的目光就从火山口边缘向下望去,或者停留在拉奥罗塔瓦镇葡萄藤环绕的山丘,或者徘徊在海岸边的埃斯佩里兹花园。在这些景象当中,打动我们的不再是大自然默默造化的生命力,不再是大自然平静的运作;而是风景的独特性,是植物形态和植物群落的别样之美,是云层、大海、海岸勾勒出的相互交融的轮廓,浸没在岛屿清晨的馨香中。在一个浪漫的地方,自然当中所有不可测的景象,即使是可怕的景象或者是所有超越我们理解力的景象,都会成为精神愉悦的源泉。在人类感官不能企及的境地,想象力开始施展自由创造的游戏,它会跟随观者情绪的变化而变化。我们有一种错觉,以为把什么样的感受投射到外界,就会从外界收获到什么样的感受。
我们离开家乡,登上海轮历经数十天的旅途,第一次踏上了热带国家的土地。站在粗粝的岩石峭壁旁,我们举目四望,发现了与欧洲故土上一样的岩石(板岩或玄武岩),内心顿生喜悦。这些岩石在世界上的分布似乎在证明,古老的地壳并不受到现有气候的影响。尽管这里的地壳岩石很熟悉,但上面却生长着形态各异的陌生的植物群落。我们被奇异的植物包围着,置身在飘洒着异国风情的自然景观中,热带植物高大茂密令人目眩,作为北方人的我们这时候深深感到人类的心境具备一种奇妙的适应力。虽然一开始觉得故乡的风景就像家乡话一样,对我们而言应该是更加熟悉,自然而然也应该比异域的茂密植被更让我们动情,但是我们对所有的有机生物都感到非常亲近,以至于很快就习惯了遍布棕榈树的热带环境。
我们感知到一切有机形态之间都存在一种神秘的联系(也下意识感到这种联系的必然性),在想象中,那些异国植物与陪伴我们度过童年的家乡植物有着共同的渊源,但是热带植物受到了升华,更加庄严而优美。人类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和相互关联的感性觉知,后来又有了触类旁通的理性,这些都让人们认识到:有一个共同的规则的因而也是永恒的纽带缠绕着整个大自然,连接起其中的一切生机,这种共识贯穿了所有的人类文化发展阶段。
把感性世界散发的魅力分解成单个元素来分析,是一个大胆之举。一个地域是否具有宏伟的特征,主要取决于它的典型自然景象是否会同时侵入心灵,是否会同时激荡起丰富的思想和情感。自然具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人们感受到的作为一体的、未经割裂的全部情感密切相关。如果想要从自然景致客观差异的角度来解释为什么自然会带给人们强弱不同的感受,那就需要去不同的地域,去考察那里特定的自然景物和自然力量。南亚和美洲大陆的自然景观为这种理解方式提供了丰富多样的素材。在那里,高大雄伟的山脉耸入云端,构成云海的海底;在那里,地下的火山力量曾经把绵延的安第斯山脉从纵深的地壳裂隙中推举出地面,形成地表的巍峨高山,而且火山的威力绵绵不绝,现在仍然时有爆发,让当地的居民胆战心惊。
把一幕一幕的自然图景按照主导思想排列起来,这样做并不只是为了愉悦我们的精神。图景的排列顺序也可以呈现自然景象渐变的感染力,从寸草不生的空芜荒原到繁花似锦的热带地域,自然景象逐渐变得热烈。如果我们展开一场想象的游戏,把皮拉图斯峰放置在施雷克峰之上,或者把斯涅日卡山搬到勃朗峰之上,即便如此,它们加起来的高度也还不及安第斯山脉最高峰之一的钦博拉索山,该山的高度是埃特纳火山的两倍。如果再把里吉山或阿索斯山搬到钦博拉索山的山顶,那么我们就得到了喜马拉雅山最高峰——道拉吉里峰 1——的高度。通过多次测量,人们确定了这座印度山脉庞大山体的高度,它远远超过了安第斯山脉,但是它的自然景观却不如南美洲科迪勒拉山系的典型风貌那样具有丰富性。单纯的高度并不能决定自然景观的感染力。喜马拉雅山脉处在热带以外,尼泊尔和库马盎区山麓的美丽山谷中几乎没有一棵棕榈树。古老的兴都库什山位于北纬28°~34°之间,山麓上的植被已经不再含有茂密的树状蕨类植物、草类、花朵硕大的兰花和香蕉类树木。然而在回归线以内,这些植物都可以蓬勃生长,一直到高原出现时才消失。在喜马拉雅山上,欧洲和北亚的植物覆盖着花岗岩山体,类似雪松的喜马拉雅云杉和大叶橡树投洒下重重浓密的阴影。欧洲和北亚的植被并不是同一种属,但形态大体相似,有杜松、阿尔卑斯山桦树、龙胆属草本、梅花草和茶藨子科灌木。喜马拉雅山上不存在活火山喷发的无常景象,而印度岛屿的活火山却是时常发作,让人们不得不想起深藏于地球内部的躁动威力。兴都库什山的南麓空气较为潮湿,水汽在此沉积,常年积雪带开始于11000~12000英尺 2的高度,跟南美洲赤道地区相比,兴都库什山的雪线提前结束了有机生命的存活地,南美洲赤道地区的雪线较之高出2600英尺,有机物的生存空间也相应更加广阔。
接近赤道的山区还有一个未被足够关注的优势,那就是从一定的单位空间来看,这里的自然景观的丰富程度达到了极限。沟壑纵横的安第斯山脉绵延万里,在新格拉纳达和基多这两处,人们有幸可以同时看到地球上所有的植物类型,可以观察到苍穹之上所有目所能及的星辰。一眼望去,多种赫蕉,羽叶高悬的棕榈,还有无尽的竹林在面前铺陈开来;在这些热带作物的上方,生长着橡树林、多种欧楂、伞状花序植物,就像在我们德国一样;仰望天穹,看到的是南十字座、麦哲伦云和环绕北极旋转的大熊星座的主要成员。在那里,地球的腹地和南北天穹纷纷打开宝藏,尽情展示它们全部的自然现象和不同景观;在那里,人们能够感受到不同的气候带和取决于气候带的植物带,它们一层层上下叠加在一起,有心的观察者可以体悟到气温随着高度下降的规律,所有这些特点都被永不磨灭地镌刻在了安第斯山脉的山麓之上。
为了不让在座的听众因为我奔腾的思绪感到疲倦,这些我都在《植物地理》的专著中形象描绘过,此处我只强调《热带风物志》中保存的几段回忆。面对自然,人的情感中融合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轮廓模糊、朦胧缥缈,宛若山间稀薄的空气,而追寻现象之间因果关系的理性则只能把这些隐晦的感觉分解为单个元素,并视之为自然独特性的一种表达。如果我们对单个元素的理解和定义越透彻,那么我们对整体事物的描述就会越清晰越有客观活力。在科学界如此,在明朗宜人的自然文学界和风景绘画界亦是如此。
如果说热带地区因为自然物种繁茂旺盛,对人类心境的影响更加深刻,那么它同时也更适于(这是我遵循的思路中最重要的着眼点)用来向人们展示宇宙的法则和秩序。这些秩序充斥在宇宙太空,也呈现在地球之上。这是因为热带地区与大气环流相关的气象现象以及有机生物的阶段性发展都有尤为明显的规律性,而且植物类型随着山脉垂直隆起的高度会发生显著变化,这些自然规律性甚至可以用数字关系来展现。让我们在下面这幅宇宙法则展开的图景中稍事停留!
在略高于南太平洋海面的热带平原上,茂密的香蕉树、苏铁树、棕榈树正蓬勃生长;这些树的上面,是树状的蕨类和金鸡纳树,它们被山谷峭壁投下的重重阴影笼罩着,金鸡纳树生机盎然,树冠浸润在清凉的云雾中,浓绿欲滴,它的树皮可做药用,长期以来不为人所知。在高大的乔木行将消失的地方,又有灌木丛生,五加科植物、杜鹃花科植物和仙女越橘花朵盛开,团团簇拥在一起,绚丽似锦。富含树脂的科迪勒拉山映山红铺天盖地,构成山间一道紫红色的腰带。再往上,是风暴凶猛的高山草甸,较为高大的灌木和大花草本植物也渐渐消失了踪影。单一的圆锥花序状单子叶植物覆盖着此处的土地,远处无边无际的草甸泛着黄光,羊驼和从欧洲引入的牛在这里咀嚼青草,孤独漫步。裸露的粗面岩时不时从草地上突兀而起,由于表面缺少泥土,只能生长较低等的植物。这里大气稀薄,其中碳元素含量稀少,苔藓只能勉强过活,另外还有梅花衣属地衣、网衣属地衣和壳状地衣色彩斑斓的粉芽显露着活力,一片一片铺陈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再往上就有新降的雪,一处一处积成小岛,积雪就这样掩盖起植物的最后一丝生机,直到常年积雪带出现,清晰地给植物生命画上句号。地球内部的火山力量一刻都不曾停息,它试图从大概是中空的白色钟形山峰喷薄而出,但大多情况下都是枉然,不过有时候它却也能成功突破圆锅状的火山口或是狭长的裂隙,从而和大气循环进行持续交流,但喷发出来的几乎从来都不是岩浆,而是二氧化碳、二氧化硫和灼热的水汽。
面对这样一幅恢宏的自然景象,热带地区居民的内心起初会涌起一种原始粗粝的自然情感,但接下来他们只会心生赞叹,对此感到隐隐的惊诧。周期性出现的宏大自然现象之间存在内在关联,而这些现象又是按照某些简单的法则分布在不同地区。此种关联与法则尤为清晰地呈现在热带,与地球上其他地域相比,热带地区居民观察自然的条件得天独厚。有很多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这片幸运的土地上并没有产生高度的文明,在热带地区虽然更容易领悟到自然法则,但那里的人们却没有利用过这一优势。印度文化是人类所有文明中最璀璨的花朵之一,对于印度文化最初发源于北回归线以南的观点,最新的有关翔实研究表示非常质疑,威廉·洪堡在他的杰作《关于爪哇语》中描述了印度文化向东南方向传播的经过。Airyana Vaedjô这个古址就位于印度河上游的西北部。伊朗人与印度人起初使用共同的语言,但是当伊朗人与印度人发生宗教冲突、背离婆罗门教,继而与印度人决裂之后,印度语言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形态,印度社会也在位于温迪亚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之间的以摩揭陀为中心的摩陀耶提舍(中天竺)逐渐得以形成。
居住在北半球温带的民族对自然力量的运作规律发展出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尽管发现的时间有些晚(在纬度较高的地区,大气环流现象和有机物按照气候带分布的情况都受到局部干扰,这些因素妨碍了人们发现普遍的自然规律)。从这个角度来看,是民族迁徙和外来移民把自然科学知识带到了热带地区及周边国家,这就是自然科学的传播,它对当地的智识水平和工业兴盛同样都起到了积极的影响。这里我们碰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人类的心境会受到自然的影响和感召,但是自然也能引发另外一种产生于思想的愉悦,它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感性世界。在自然元素永不停息的彼此交战中,人们不仅可以感觉到自然中存在的秩序和法则,而且还能理性地识别它们,正像不朽的诗人席勒所说:“让我们在现象的奔跑中,去追逐那静定的核心”。
我们只需对自然哲学发展史或是古老的宇宙学说投上匆匆一瞥,就能溯源而上,找到这种精神愉悦最初的萌芽,这是产生于思想的愉悦,是自然赋予人类的愉悦。
即使是一个野蛮的民族,也可以隐约感觉到自然威力的整体性从而心生战栗,也可以感受到有一条无形的神秘纽带联结着感性与超感性,我的旅行见闻足以证明这一点。一个人通过感官感知到的世界与他在内心听从心声建造起来的世界,几乎无意识地融合为一体,内心的世界是一个奇迹的世界,它并不单纯是外部世界的映象。外在世界难以摆脱内在世界,但人类的创造性想象力和感受力也同样不可阻挡,人们能够感知到重要的自然现象并赋予象征意义,即使最野蛮的民族也是如此。在那些较具禀赋的个人看来,很多现象都呈现出自然哲学的意味,他们对此会做出一种理性审视,但是在整个族群看来,这些现象却只是本能感受的产物。这是一种模糊的难以名状的本能情感,它厚重又活跃,人类崇拜自然的最初动力就产生于这种情感深处,人类崇拜那些能够维持世界的自然力量,也崇拜那些能够毁灭世界的自然力量。如果一个人完成了个人教育的各个阶段,不再那么束缚于大地,而是转而逐渐追逐精神自由,那么他就不再满足于一种模糊的感觉,不再满足于对自然威力整体性的感知。这时候分析与思考整合的能力就开始粉墨登场;当一个人看到流淌在所有存在当中的无限生机,他的内心会升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渴望深入探究自然现象之间的因果关联,其迫切之心势不可挡,而这种渴望又与人类文明同步发展。
但想要迅速并且切实地满足这样的渴望却是件难事。由于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不全面,对其进行的归纳整合更为欠缺,人们对自然力量的本质形成了错误观念。而这些观念又被赋予了一种隆重的语言形式,在得以表达的同时也因此变得僵化,它们就像是诞生于人类想象力中的公共财物,在一个民族的所有阶层中流传。除了科学性的自然科学,还流行着另一种“自然科学”,那是一套未经检验的、部分内容被完全误解的经验知识系统。这种知识体系很少覆盖到细节,对于那些能够颠覆它们的事实视而不见,因此尤为狂妄。它们自为一个系统,顽固坚守自己的科学假设,跟所有带有局限性的事物一样自以为是。而科学性的自然科学重在探索和研究,持有怀疑态度,清楚地知道哪些观点已被证实,哪些观点只是推测,它不断地扩展并纠正自己的观点,日趋完善。
那些关于自然的信条生硬地堆砌起来,代代相传,强加于人。其害处不仅仅在于它们滋养了错误的观点并且自身顽固不化,这一点说明人们对自然现象欠缺准确的观察;不,它们同样也妨碍人们对宇宙万物做出正确宏大的思考。大自然看似无拘无束,但实际上所有的自然现象都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围绕着一种平均状态左右摆动,那些流传已久的“科学信条”并没有去研究这个平均状态,反而只是认识到自然法则中的例外现象。它们在自然现象和自然形态当中寻找奇迹,而并不是意在识别其中规律性的发展进程。它们误以为自然现象间互相关联的纽带是断裂的,无法辨别出现在与过往历史的相似性。它们假想宇宙秩序受到了干扰,于是就游戏一般地时而在遥远的天体、时而又在地球深处寻找这些“干扰”的起因。它们也背离了比较地理学的观点。只有当不同地域搜集到的大量事实被纵观全局的目光所统领,被纵横联合的理性所整合的时候,比较地理学才能获得全面性和缜密性,李特尔撰写的内涵丰富的伟大著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洪堡1801年南美旅行日记中的细节,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水银气压计的图纸。
1 现代公认的喜马拉雅山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编辑注
2 1英尺=0.3048米。——编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