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仁慈假面剧
1947
深夜。一家书店。店主的妻子
拉下门上的窗帘并锁上店门。
一名老顾客被锁在店内,他在
一个陈列架跟前同店主交谈。
店主妻刚一转身便有人猛烈地
敲门,猛烈的敲门声使她回到
门边,仿佛要用力抵住门似的。
杰西·贝尔25:
你不能进来!(敲门声)已打烊了!
保罗:
晚了,太晚了,你现在不能进来。
杰西:
我们不可能没日没夜地卖东西。
他不肯走。
基普尔26:
你用不着那么严厉。
把门稍稍开个缝看看是什么人。
杰西:
你来看,基普尔。或你来,保罗。
今晚我们已经是第二次犯糊涂了。
这些年迈的逃亡者往哪儿逃呢?
陌生人的可怜状往往更令我害怕
而不是令我感动。
保罗:
你可以进来。
逃亡者:
(没戴帽子,伴着一阵雪花进店)
上帝在追我!
杰西:
你是想说魔鬼吧。
逃亡者:
不,是上帝。
杰西: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逃亡者:
你没听说过汤普森的《天堂猎犬》?27
保罗:
“我逃离了他,顺着白天和黑夜;
我逃离了他,顺着岁月的拱门。”28
基普尔:
这是家书店——不是什么避难所。
杰西:
我刚才还以为你说这是礼品店呢。
基普尔:
你别为这事不满,我就没有不满。
逃亡者:
嗯,我可以用本书。
基普尔:
什么书?
逃亡者:
《圣经》。
基普尔:
你是想查找如何摆脱上帝的方法?
这是人们用《圣经》的经常目的——
这也是本店没有《圣经》的原因。
我们不相信一般人居然会读这书。
让他去教堂寻找他的宗教信仰吧。
杰西:
基普尔,住口。你用不着理睬他。
他自以为懂宗教,只是图个好玩。
他妈让他叫基普尔就是想要责备
他的轻浮多变:我兄弟的守护人。29
她替他取这个名字并非为了古怪,
而是出于政治目的。她告诉过我。
她参加过布鲁克农场的冒险事业。30
基普尔:
上帝干吗追你?要拯救你的灵魂?
逃亡者:
不,要让我预言。
杰西:
而你偏偏不愿意?
逃亡者:
我进来后你们没注意到什么吗?
(你们听!)
基普尔:
听什么?那辆军车?
逃亡者:
唉,我要《圣经》并非为了查阅。
我只是想如果你们有一本在手边,
那我就可以向你们指出我的身份。
里边有个故事,你们也许已忘了,
是关于一头鲸。31
基普尔:
哦,你是说《白鲸》,
罗克维尔·肯特32写的,人人都在读。
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你要的书。
杰西:
基普尔,闭嘴。他知道要什么书。
他说的是《圣经》。
逃亡者:
在这深更半夜
我真不想惊吓你们,让你们怀疑
我可能是个胆大妄为的江湖骗子。
我是约拿斯·达夫——但愿这有用。
保罗:
你这等于是在说你是约拿·约拿,33
哈,约拿·约拿——说两遍不妥。
逃亡者:
请别把我的命运背景当成歌来唱。
你怎么会知道用此法来伤我的心?
你是谁?
保罗:
你是谁?
约拿:
我认为你知道,
你好像挺会翻译人家的名字。
如果我的记忆还没完全丧失,
这回已经是我第七次被派来
对邪恶的城市预言灾难将至。
基普尔:
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城市呢?
约拿:
上帝知道。
我们自己的理由也足够,不是吗?
这充满了城市的时代应该被诅咒。
基普尔:
嘿,你说话像是个农民党党员。
城市没什么不好,生活在城里
是为了受文明熏陶,熬夜读书,
通宵达旦唱歌跳舞,不是醒来
看日出,而是等着看太阳升起。
乡下的唯一用处是当你不想受
文明熏陶时可以有个地方避避。
你会了解我俩,我们开店是输家,
在城里也是输家,但我们有勇气,
我们不说摘不到的葡萄就是酸的。
我们怪自己。我们是输得起的人,
你说是不是,杰西?
杰西:
我输不起,而且不想假装输得起。
应告诉你基普尔最喜欢读的东西
是家系记录簿,这对他才算公平。
当他对我来说变得太乡土气之时,
我就开始喝酒——至少要喝一杯。
(她端起空椅子上她自己的酒杯。)
保罗:
她要开始喝酒并看我们如何喜欢。
基普尔:
杰西是个公共场所的独饮者。
当她喝酒的时候,从不介意
不给身边的任何人买杯酒喝。
杰西:
因为我们穷。我丈夫不会谋生。
基普尔:
你对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喜欢吗?
约拿:
是的,但纽约将作为一个典范。
基普尔:
噢,你这会儿正好就在纽约——
或者说正糟就在纽约。
约拿:
我知道我在哪儿,
这就是我今晚应宣布预言的地方。
我租好了整个大厅,集合了所有
听众,然后我藏在那道布景后面,
那道注定并通知要用来发布预言
的布景。我心中充满了预示预兆,
但却没法让我的嘴吐出一个字眼。
于是我让灯光照着空荡荡的舞台,
逃到了这里,但你们却不欢迎我。
基普尔:
不,朋友,我们欢迎你并同情你。
你天公地道的义愤终于没有发作,
要不然你恐怕会遭到众人的围攻,
如果你必须说的是令人讨厌的话。
杰西:
你丧失了勇气。人生最可悲的事
就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是勇气。
这是我的看法,好,弗拉德先生,
既然你这么提议,我想我愿举杯。34
约拿:
对不起,有人能听懂吗?
保罗:
我能听懂。
约拿:
其他人不懂。
保罗:
其实你也不完全懂。
约拿:
有什么我不懂?这简直轻而易举。
我留名于《圣经》,贯穿整个故事。
我不再相信上帝会实现他发出的
要降灾难来惩罚邪恶城市的威胁。35
我不可能相信上帝不宽厚不仁慈。
基普尔:
你不再相信上帝?这可真是罪过。
杰西:
你这淘气的小猫,你吃不到馅饼。36
保罗:
基普尔是唯一神教派37的那类信徒,
一位论派已用逐渐排除法将诸神
减少为三个,再由三个减为一个,
他老爱想干吗不减少到一个不剩,
除非把剩下的一个作为假想中的
天父,多少使人类皆兄弟合法化,
以便我们在罢工时能够万众一心。
基普尔:
现在我们是在听这位诠释家说话。
你不认识保罗,他也是圣经人物。
他就是那个曾用神学理论把基督
诠释得几乎没基督教精神的家伙。38
对他你可得当心。
保罗:
“当心我”是对的。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约拿斯·达夫。
我要使你的思想言行都合乎情理,
让可怜的你休息,流浪的犹太人。39
约拿:
我不是
流浪的犹太人——我是我说的人,
一名先知,这点有《圣经》为证。
保罗:
我从没说你不是。我认出你了。
你就是那个博学多才的逃亡者,
按我们的说法就是逃避现实者,
但你逃避的并非你以为的上帝,
而是他仁慈与公正之间的矛盾。
仁慈和公正从来就是一对矛盾。
可这里就是你结束逃避的地方。
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这将会
一劳永逸地解除你这种忧郁症。
我打算要让你明白,相对而言,
公正是多么不足挂齿无关紧要。
约拿:
我看得出你想要干什么:你想
剥夺我的动力,取消我的使命。
保罗:
我被授予权力免除你这项使命。
约拿:
你!你是谁?我刚才已问过你。
杰西:
他是我们的分析家。
约拿:
你们的分析家?
基普尔:
他照料我们书店的编年史。
杰西:
闭嘴,基普尔。
分析家是医生行当中最新的一种。40
他是我的医生。这就是你要问的——
我的医生。我有病。
约拿:
什么病?
杰西:
唉,我想什么病都有。
医生们说我的毛病就在于没恋爱。
我不爱我先前的那个医生。所以
我换了保罗——想试试另一个。
保罗:
杰西的毛病能否治愈,关键就
在于能否矫正她心目中爱这个
字眼的含义。她的治疗一开始
就不顺利,好像是从一开始就
找错了医家。
杰西:
我不爱保罗——迄今为止还不爱。
约拿:
爱上帝怎么样?
杰西:
你让我想耸肩。
我也不爱你,基普尔,你说是吧?
基普尔:
别一边说这话又一边把手搭在
我身上。真不害臊!把手拿开。
杰西:
我有病。乔有病。这世界也有病。
我要开始喝酒——至少喝上一杯。
约拿:
我名字不叫乔。我不喜欢她说的。
简直是格林尼治村酒会上的腔调——
大都市的腔调。我要从这儿出去。
我——定要——离去。(他引用得
有板有眼)41
保罗:
哦,你不能走。今晚你得住这儿。
去锁上门,杰西。让我保管钥匙。
(他自己走到门边把钥匙拿到手)
约拿:
这么说我是名囚徒啰?
保罗:
今晚你是。
我们认为你是被送到这儿来求助。
因此你将得到帮助。
约拿:
我要打破你的门。
我每次动身逃跑结果都一模一样。
我登上第一条船。上帝掀起风暴。
水手中有人把我同风暴联系起来。
于是他们为了好运把我抛进海里,
或照你们说的,把我抛给那头鲸——
因我不合它胃口,于是被它吐出,
结果又回到我所置身的麻烦之中。
你们是现代人,所以你们想把我
抛入的鲸口将会是某座疯人院——
而由于我跟任何科学都不对胃口,
所以我说不定又会从那里被吐出。
杰西:
你这个容易被吞噬的可怜的人哟!
保罗:
但愿你能把手从你的头发中抽出
并镇静下来。清醒一点!我要让
你的双臂交叉成一个十字,让它
有两个端点支撑在地上,像苦路
上每个十字架(除最后一个)那样。42
约拿:
那有什么用呢?
保罗:
我会让你看到用处。
约拿:
我像她所说已经病了。兴致勃勃
地去发布预言,结果预言不应验,
这使我精疲力尽。(他坐了下来)
杰西:
你能详梦吗?我昨晚做了个梦:
有个人拿出一把弯弯的指甲剪
剪去了我的眼皮,结果我再也
不能对眼前发生的事闭眼不看。
约拿:
她遭受了某种损失,某种她没法
从上帝接受的损失——是什么呢?
乌托邦信仰、孩子、母亲的怨恨?
杰西:
你看上去睡眠不足。要是他答应
我们直接回家,我们可以不留他,
你们说呢?
你住在什么地方——是在城里吧?
约拿:
住在市郊公园的露天音乐台下。
杰西:
唷,有这种事。在这样的季节
那里的雪地上甚至不会有脚印。
保罗:
约拿,听你说不相信上帝不仁慈,
我感到非常高兴而不是感到悲哀。
这下你算站到了所有智慧的起点。
基普尔:
我能插话吗,保罗?——趁我们
还在谈宗教,还没进入哲学问题。
你穿的这件外套在这里惹人注目,
很适合你预言。我敢说你很在行。
难道可以说我们俘虏了一个先知
但却没听到任何预言就放他走吗?
让我们听听预言吧。在你心目中
什么样的毁灭将降临到这座城市,
(因为我猜想你要预言的是毁灭)
是叛乱,是瘟疫,还是遭到入侵?
约拿:
我心目中所想到的是一场大地震。
基普尔:
你确信是地震有何根据或基础?
约拿:
那是真正的地质学——基岩断层,
纽约城下面的基岩上有一条裂线,
上帝只消用手指轻轻一碰,便可
使基岩裂开一道万丈深渊,于是
天然裂缝将抹去人类的全部劣迹。
(他停住话头聆听)那是场风暴,
我们受到震撼,但那并不是地震。
我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性是——
(他又停住话头聆听,他没说出的
话以手写形式从他眼前的幻灯
投射到门外上方空白处的幕布上,
就像伯沙撒的宴会上出现的情景。)43
——是巴别塔44,为写自己的书
每个人都创造出一种自己的语言,
一种把所有语言都糅合进一个人
独特的语无伦次荒谬透顶的语言。
(他重新说话,但又停下来聆听。
幕布上的字迹必须变化得非常快,
没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便没法看清。)
对征收所得税的猜疑又会抬头,
对谁会从交易中获得最多利益
的质疑有可能发展成一种疯狂。
暴民们会在街头拦住一个男人,
扯掉他的衣服好检查他的身体,
看他的皮肤上是不是开有口袋,
像钻石矿区的一名走私犯那样
偷藏着令他们喜出望外的钻石。
保罗:
我们都能看出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不会让基普尔把那叫作宗教。)
那是种危症,它被你染上,结果
预言也成了你想象中的一种弊病。
你是那么沉湎于爬上美丽的废墟
欣赏那些古董艺术品。你早忘了
人类该为之遭毁灭的是哪些罪孽。
约拿:
你冤枉我了。
基普尔:
那就请说出一种罪孽。
约拿:
我所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性是——
杰西:
这下他又要陷入另一阵迷糊了。
基普尔:
你应坚持说地震,那有几分道理——
几分当我们明白时我们就将知道
我们会明白的道理。
保罗:
(郁郁不乐地在书店里来回踱步)
基普尔,你再说我可就要发火了。
基普尔:
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先知先生,
我首先得更加确信我是奉命行事,
然后才开始履行这项棘手的使命:
不得不告诉纽约人他们注定要遭
一场老式的毁灭,像《约书亚记》
记载的约书亚毁灭耶利哥城一样。45
你不应该希望被那些夜总会嘲笑。
杰西:
或被纽约人嘲笑。
基普尔:
你最后一次
听见上帝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我的意思是你从他那里接受命令?
约拿:
如果你们注意,我正在听他说话。
难道你们没听到一种声音。
基普尔:
风雨声!
那只是窗户在暴风雨中砰砰作响。
只是军车开过。一场战争在进行。
约拿:
作响的不是窗户。那是个陈列架。
是你们的古董在一个架子上作响。
杰西:
是你弄的。
约拿:
不是我。我怎么能呢?
杰西:
你在对我们的头脑耍什么把戏。
约拿:
我没有。
你们没感觉到什么?
保罗:
别让我听这些。
(他强忍住厌恶朝一边转过身去。)
约拿:
你们所有的杰作名著46都在崩塌!
你们知道上帝是个好妒忌的家伙!
他已写了一本书。别人不可再写。
他们那些书卷是怎样落在了地上!
基普尔:
只有一本!
约拿:
请别动。就让它翻开摊在那里。
当心别弄混了翻开那页。当心。
让我来看看。
杰西:
给我们读读它写的什么。
约拿:
嘿,你瞧!上帝不能教我说话。
像特鲁·托马斯惯常说的那样,
我的舌头属于我自己。47
基普尔:
如此说来
你是个精通托马斯主义的博恩。48
约拿:
你们谁来读吧。
基普尔:
不,就你给我们读。
若那是预言,我们要看发生什么。
约拿:
什么也不会发生。情况就是这样。
上帝要我去预言一座城市的毁灭,
可是哟,不,这不是约拿做的事。
我不愿发出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
他可以是上帝,但我只能是凡人,
所以我怕当着众人的面下不了台。
杰西:
这是你对我宣讲的对上帝的爱吗?
约拿:
我所言之中丝毫不缺对上帝的爱。
别这么傻乎乎的,夫人。对人类
来说,甚至他的缺点也可亲可爱。
我既爱他又怕他。但我为他担心。
我看不出这对他能够有什么好处,
我是说我觉察到的他的现代倾向:
他居然不再惩罚所有那些不坚强、
不谨慎、不节约、不勤勉的行为,
所有我们曾认为断不可做的坏事。
基普尔:
你知道是什么允许我们不谨慎吗?
那种曾造成你认为的危害的东西,
那种宣告现代仁慈已来临的东西
便是对火灾保险的发现。正因为
发现了失败造成的损失可以凭着
分摊到每一个人头上而忽略不计,
来世天国甚至从现在就已经开始。
保罗:
你那边是什么书?这是什么?
约拿:
别把书页弄混了。
保罗:
老达纳·莱尔,
他曾用科学使摩西五经保持一致。
约拿:
我从哪儿开始?从我最先看到的?
看起来这好像是开篇不久的一章。
杰西:
这书对他太大了。请帮他拿一下。
约拿:
你们谁来读吧。
基普尔:
不,你说过你读。
杰西:
快读吧,不然我们要开始害怕了。
约拿:
好吧,但请记住这并非正式预言。
“这座城市奇形怪状的钢铁骨架
会使摇摇晃晃的高屋顶互相碰撞,
使它们的混凝土垃圾凝结在街头。”
再往下边好像应该从这一段开始,
这座城市无可否认地是一种邪恶:
“哦,在不稳固的基岩上的城市,
如此有见识——但仍需要被告知
那种为你的高度增添尺寸的观念
最好是已经被迫在考虑你的深度。”
(整架书瀑布般落下)这又来了。
那怪异的建筑会倒塌,尘埃腾起。
(当尘埃落定之后,门外的布景
应该有某种显而易见的变化。)
杰西:
天哪,我的天哪!
基普尔:
杰西想老天垂怜。
向你的医生下跪吧。他会可怜你。
你干得不错,老伙计。不要泄气。
约拿:
不是那么回事。我并没发布预言。
这是上帝冲我来的,他试图把我
赶出隐藏之处。这就是全部情况。
基普尔:
它不过是对面的那家公共图书馆。
里边全是二手书。别激动,诸位,
对我们自己或者对任何人的末日
大惊小怪都是一种不合适的行为。
约拿:
这可不是我的那番话所造成的。
基普尔:
你们知道这也许是场小小的地震。
若是如此,明天的报纸会有报道。
保罗:
要是我们现在已玩够了亵渎神圣,
那我们可以回到刚才开始的地方。
我再说一遍:我非常高兴听你说
你不可能相信上帝不宽厚不仁慈。
但若上帝不仁慈,你想要他怎样?
约拿:
公正,我首先希望他能不偏不倚,
务必保证公平的战斗真正地公平。
然后当战斗明确无误地结束之后
谁胜谁负的问题不会有任何争论,
这时他方可像红十字会的救护车
一样进入战场行使指挥官的权力,
客客气气地让伤势过重的人离开,
再让其他人恢复健康好重新战斗。
保罗:
我也曾这么想。你让一切都安排
妥当,只是为了每天看它被毁坏。
可你应该是个仁慈方面的大权威。
我认为,《旧约》里关于你事迹的
那卷书应是第一篇明明白白地
用仁慈作为主题思想的文学作品。
你已经抢了福音书49的先,我说
你该为此自豪。公平对待公正后,
弥尔顿在他的五音步诗中又写道:
但仁慈自始至终都发最灿烂的光,50
你该注意到不仅至终而且要自始,
这可会毁了你那个救护车的比喻。
基普尔:
保罗只想说你太看重公正了。
有这种东西,谁也不会否认
它足以设置那种理想的陷阱,
从那陷阱我们谁也没法逃脱,
除非我们都舍弃自己的青春,
把它留在我们身后的陷阱里。
约拿:
听,你们听!那是无产阶级!
顺着大街正在过来一场革命!
熄灯,我说,别让他们注意。
(他熄掉一盏,保罗熄掉另一盏。)
杰西:
你用不着这么嚷嚷,你这可怜虫。
我们不会有事的,你说呢,保罗?
这种轰动一时的事我们见得多了。
说来也真巧,但在你进屋的时候
我们谈论的话题正好是工人革命。
我们是革命者,或者说基普尔是。
保罗差点儿让可怜的基普尔无路
可走,他将不得不放弃他的政见
或成为一名基督徒。保罗,但愿
你再说一遍。我必须得把你的话
讲给来这儿的基普尔的朋友听听,
他们是一帮无足轻重的革命党人。
保罗会把道理讲清楚,
所以他们看上去会像基督徒。
他们多喜欢那样。保罗说保守者——
你来说吧,保罗。
保罗:
你是说关于成功,
关于有钱人如何凭着自己的逻辑
把财富和权力集中到少数人手中?
由于革命会使有钱人变穷,所以
他们只看到不公正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那是一种故意的不公正行为。
那是他们被仁慈之心阻碍的公正。
基普尔正在引起的这场革命运动
不过是民众仁慈之心的一次暴发,
被严格的习俗抑制得太久的仁慈——
一种向往重新分配的神圣的冲动。
要真想实现人类平等,天下大同,
从而使所谓的社会精英不再出现,
使那些能够在法庭上可笑地玩弄
公正这个概念的指定的特殊人物
也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嘲笑富人,
那就需要指望公正是绝对的公正。
但我们说的超越了约拿的理解力,
或脱离了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兴趣。
别扯得太远,还是把话说回来吧
世上的确有基普尔说的那种公正。
不过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暴力形式——
那种使公正突然受阻的暴力形式。
我们的睡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结果因我们总是精神饱满地开始,
所以此时最好的想法便是最好的。
世上最神圣的东西就是突然中断。
要是你不得不看到你的公正受阻,
(你肯定会看到)你想看到哪种
情况,是被邪恶阻碍还是被仁慈?
基普尔:
我们的诗人还提供了另一种情况:
被命运阻碍。作为一个命运不济的
情人,我从这三者中选择命运。
约拿:
我想我的麻烦就在于这转折时期,
此时仁慈阻碍在我看来似乎就是
邪恶阻碍。
基普尔:
说得好,约拿。这正是我所说的。
譬如说吧,在给伊察人涤罪之时,
他们抓了我情人并把她投入井中。51
杰西:
如果他心中正想到的是前世的我,
我淹死的地方可不是一口井,而是
一个盛马姆齐白葡萄酒的大酒桶。52
约拿:
你干吗管自己叫命运不济的情人?
基普尔:
并非我的每句话都有轻蔑之意。
有那么些人不希望你了解他们,
但我希望你对我的了解是错的。
约拿:
刚才我注意到他企图证明你是
革命者——但你当然不可能是。
基普尔:
或者说至少不是普普通通的那种。
我曾发起的任何革命都只有一个
目的,那就是要促进人事的变动。
杰克逊的那句“失败者活该倒霉”53
或格里利的“驱除恶棍”都合我意。54
保罗:
你千万别被这种装腔作势糊弄,
从而老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
他俩是模仿杰西最喜欢的那位
诗人,(他的信条就是七种姿态)
他曾以他最喜欢的诗人思想家
的姿态,指责那位拿撒勒人55从
亚细亚带来了一团黑暗,从而
把暴力混入了雅典人的仁厚和
斯巴达人的克制。56希腊人对
暴力这个概念并不陌生。暴力
在他们的神话中早就存在于那
古老的混沌57,使诸神为各自的
势力范围卷入了混乱的纷争。
自亚历山大使世界希腊化以来,
暴力一直是种非常普通的东西。
即便那是基督带来的也不新鲜。
基督说了番有道理但欠妥的话,
这使其他所有暴行都犹如儿戏:
以“宝训”为准对罪孽施以仁慈。58
奇怪的是以前咋没人想到这点。
那真令人愉快,它的根源是爱。
基普尔:
这下我们知道你接着要说什么了。
保罗:
你来说吧,基普尔,要是你已经
学好了你的功课。请别不好意思。
基普尔:
这是保罗永恒的话题。山顶宝训
不过是一个阴谋,其目的是确保
我们谁也达不到要求,59这样便
好把我们全都抛到那施恩座60前。
杰西:
对,保罗,有时你的确这么说。
保罗:
你们全都读过山顶宝训。
现在我请你们再读一遍。
(他们把双手合拢作书状,
然后将其凑到眼前细读。)
基普尔和杰西:
我们在读。
保罗:
好,你们又读了一遍,
这次明白了什么?
杰西:
还是不明不白。
基普尔:
一种美妙绝伦的不可能性。
保罗:
基普尔,我很高兴你认为它美妙。
基普尔:
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不可能性。
一种没人配得上但又没人不想
试图去与之相配的崇高的美。
保罗:
如此说来我们是不可能与之相配,
但我们将不得不因不可能而悲叹。
仁慈仅仅是针对不值得仁慈的人,
而在上帝眼中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哦,人世间的君王
算什么,农夫算什么?
在这儿全都一起挨饿,
在这儿都渺小而可怜。”
我们在此一起失败,渺小而可怜。
失败是失败,然而成功也是失败。
世间没有解决这问题的更佳途径。
一个无论如何也没法达到的目的,
但你又不可能背过身去置之不理,
这就是你不得不接受的那个奥秘。
你接受它吗,约拿斯·达夫先生?
约拿:
你对此怎么说,我兄弟的守护人?
基普尔:
我得说我宁愿在森林中迷失方向
也不愿被发现身在教堂。
约拿:
这对我没啥帮助。
基普尔:
保罗,我们争论时,我们的分歧
就在于我们接近基督的途径不同,
你更多的是通过罗马,而我更多
的是通过巴勒斯坦。
不过让我们认真对待保罗的给予。
他那种叫人无法抗拒的不可能性。
他那种没人配得上但又没人转身
离去或置之不理的崇高的美——
我这就转身离去。
保罗:
你这个异教徒!
基普尔:
没错,保罗,叫我异教徒吧。
好像这就是你想表达的意思。
关于成功,我不会欺骗自己,
说成功与失败具有同等价值。
它们可以证明的任何同等性
都是在同等地愚弄每一个人。
保罗:
可你呢,约拿,你的回答是什么?
约拿:
你问我是否看见远方那闪光的门,
我的回答是我几乎认为我已看见,
越过这道你们把我锁起来的大门,
越过狂风暴雨,再越过茫茫宇宙。
保罗:
嗯,现在漫游朝圣代替了逃亡,
你的亡命生涯变成了一种探寻。
基普尔:
别叫他让你看见一道太亮的门,
不然你会产生一种愚蠢的感觉。
当一阵争论的大潮汐扑来之时,
我这小小的淡水泉当然会被淹。
但当海潮不得不再次退去之时,
我可以指望我的源泉重新喷涌
而且不因海潮淹过而留下咸味。
真正的源泉不可能被污染。
约拿:
就这么回事。
你们说完了。放我走吧。我想
去那个你们让我看见的超越了
这个世界的地方。
替我打开门吧。
基普尔:
那不是出去的路。
约拿:
我弄不清方向了。
保罗:
这是替你准备的路。
约拿:
那不是我进来的门。
基普尔:
对,是另一道门。
你的出路已变成了一道地窖门。
(那扇黑洞洞的门自行敞开。)
约拿:
你的意思是要把我送下这地窖?
保罗:
你必须和每个人一样走下坡路。
基普尔:
你要走就走呗。
约拿:
谁送我,这是
谁的地窖,是你的还是保罗的?
基普尔:
是我的储藏窖。什么,那下边!
我的地牢牢卒们,来接我们呀。
——没有人回应。
在马丁61来之前我们没多少办法。
别让我吓住你了。我只是开玩笑。
这是我的储藏窖,但并不属于我。
杰西早已经把它租给了这位保罗
作为他那场拯救人类运动的基地。
杰西:
有件事情是人人都承认的问题。
心想当今世界可能会缺乏信仰,
我就把这个空地窖提供给保罗,
看他能用它做点什么来使信仰
恢复。我只是有意无意地存有
奢望。不过我们所需要的还是
有什么可信仰,不是吗,保罗?
基普尔:
杰西说的可信仰的什么意思是
某种可使人为之而狂热的东西,
狂热者为了证明其信仰之正统,
可以凭杀戮异教徒来拯救他们,
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地窖里。
对我来说那种方法已试过多次。
我想看这世界不用此法试一试。
杰西:
这世界似乎迫切需要一个弥赛亚62。
基普尔:
你没听新闻吗?我们已有了一个,
卡尔·马克思,也是一个犹太人。
杰西:
灯,拿灯来!
基普尔:
呀,这儿可不缺灯,你
就是一盏灯——漫射过我的肩头,
再从出版物和世界的花台被反射,
以便我不致被强光照得头昏眼花。
如果连人的面孔也这般光辉灿烂,
亮得(像太阳一样)叫人不能直视,
那么真理的面孔该会有多么辉煌。
我们没被赋予这样的眼睛或才智
去同时看到所有的光,光亮之源——
看到那种不可能有反智慧的智慧。
当我们认可一个上帝的观点之时,
我们规定他应该是一个能够成为
许多人的许多上帝的上帝。他在
人世的教堂应该是座罗马万神殿63。
这是我们能停止战争的最大希望。
自己活也让人家活,自己信也让人家信。
过去有人说次要的诸神只是一个
令人敬畏的上帝的诸种特征。故
圣人是上帝的白光折射出的色彩。
杰西:
咱们换个话题吧,我开始紧张了。
基普尔:
你要做的任何大事都会令人紧张。
但把这再说一遍并用心思量思量:
我们有全部对我们有好处的信仰。
若信仰过分狂热,我们就会重蹈
覆辙,把怀疑者投入地窖火炉中,
像烧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64
约拿:
你们在说些什么,地窖里的杀戮——
这般险恶?你们在对下边的什么
人说话?
基普尔:
我的朋友和存货管理人,杰弗斯
和奥尼尔65。他们使我失望。我
又在逗你玩。下边没人在受折磨
除了一个也许自我宽恕的忏悔者。
约拿:
我听见一声呻吟,可能是他发的。
下边到底有什么?
保罗:
只有个地下密室,
在那密室里你必须忘我地躺在
一幅耶稣受难像前的湿菖蒲上,
那幅受难像是我叫一个信教的
阿兹特克印第安人画在墙上的。
约拿:
这么说没生命危险——对我来说?
他俩下去过吗?
保罗:
没有真心下去过。
如你所见,这是两个执拗的孩子。
他们的情况不那么简单。你不错。
约拿:
我是你的皈依者。你猜我怎么想。
我的麻烦一直就在于我的正义感,
而你说正义或公正其实并不重要。
保罗:
它对你来说还像以前那么重要吗?
约拿:
我承认,甚至在我今晚进来之前
公正之必要性就多少已经被削弱。
保罗:
这太好了!
约拿:
那是我需要深思的吗?
保罗:
什么也别深思。你得学会凝视。
凝视天国。那儿将会有一团光。
凝视上帝直到你的眼睛被灼伤。
约拿:
我看不见有楼梯。
基普尔:
楼梯就在那儿。
保罗:
某种残存的障碍会阻挡你前进。
约拿:
如果你所言是真,如果在上帝
眼中,胜利和失败都是一回事,
那怎么解释我们人类的努力呢?
基普尔:
说得对,约拿。我一直都这么说。
约拿:
改天你得跟我讲讲。你所言极是。
不过你这朋友也不能被完全忽视。
基普尔:
我说我们会留住他,直到我们从
他口中榨出更多关于公正的天真,
就像从前那位法老榨塞克提一样,
为了大声疾呼公正,他每天都在
大门外让塞克提重重地挨顿鞭子,
直到法律学家们记下整整一本书,
用来散发给他那些官僚主义者。66
约拿:
我现在就走。可你用不着推我呀。
基普尔:
我这是在扶你,以免你因失望
而昏倒。因为你肯定已失望了。
(约拿刚跨上门槛,门砰的一声
撞在他脸上。这沉重的一击使他
倒在地板上。基普尔和保罗在他身边
跪下,杰西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要过去,但基普尔挥手止住她)
约拿:
我想我以前也许完全误解了上帝。
基普尔:
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都会互相误解。
杰西:
这下我们完事了,保罗。他说什么?
约拿:
我本该警告你们,但我的正义感
对我来说曾几乎就是一切。当它
消失我也会消失,我当然会消失。
饶恕我吧。饶恕我曾以为我知道。
杰西:
他说什么?我听不见他说什么。
保罗:
他说请饶恕他曾一直寻求公正。
基普尔:
临死还说这话,真是个老派哲人,
若我能发明新词,真是个老阿呆。
我们喜欢你,你说是不是,保罗?
(保罗抓住他的手腕)
杰西:
(仍站在一边)
我们都开始渐渐地喜欢上你了。
保罗:
我们都喜欢上你了。(他大声重复,
但约拿没有丝毫听见这话的迹象)
基普尔:
先前是谁说太晚了你不能进来?
杰西:
不让他进来是因为他没说明来意!
基普尔:
(仍然跪着,屁股已挨到脚后跟)
但在大幕落下之前还有一件事情。
(大幕开始落下)请等会儿落幕——
保罗的意思,我希望死者能听见,
保罗,我想你的意思——
杰西:
你能站起来
让保罗告诉你他的意思是什么吗?
保罗:
你最好允许一个朋友试图说话。
杰西:
哦,这儿将会有一篇悼念演说,
而我们都是演说者。你干吗不站
起来说你认为你的医生是何意思?
别因跪着说教而磨坏了你的裤子。
省下裤子祈祷时磨吧。——怎么啦?
基普尔:
(他没站起来,但注视了她片刻)
夫人,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
我不会冒昧地说出杰西该去何处。
但要是这位先知的衣钵传给了我,
那我就敢说她也许应该受到照顾。
我们把我们邪恶的敌人送下地狱,
同时把我们邪恶的朋友送入炼狱。
但杰西使某些事昭然,她是对的——
杰西:
(听到这体贴的话不禁大吃一惊)
这么说我是对的。
基普尔:
在赞美勇气这点上。
根据推论勇气是来自心间,而且
它非常高贵。但恐惧则来自灵魂。
因此我感到害怕。(灯光暗淡下来。
地窖门突然大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保罗:
你感到害怕的恐惧实际上是畏惧
上帝最后对你的行为做出的判决。
那是被世人写过的对上帝的畏惧。
基普尔:
可我并不畏惧因罪孽而受到惩罚。
(我只能以犯罪来证明不怕惩罚)
我对地狱并不感到害怕,就像我
不怕监狱、疯人院和贫民院一样,
而这是这个国家立国的三大基础。
但是我实在非常害怕上帝会宣称
我一直都站在天使一边进行战斗。
这将由他来说,而不是由我来说。
由我来说这该是违背宗教原则的。
(有时我认为你太自信你也如此)
而且我能看出,我们行事之无常
是一种严厉的惩罚或残酷的行为,
这就等于不公正——除了上帝的
仁慈再没有什么能纠正的不公正。
我能看出这点,如果这就是你的
意思,如果我俩一致,来握个手。
保罗:
对,你终于从根子上找到了答案。
我们不得不继续在灵魂深处害怕,
怕我们的牺牲,我们必须奉献的
精华(不是糟粕也不是比较好的,
而是我们最好的,是我们的精华,
是我们像约拿一样献出的生命),
我们在战争与和平中献出的生命,
在上帝眼中会被发现不值得接受。
而且这会是唯一值得祈祷的祷词:
愿我的牺牲在上帝眼中值得接受。
基普尔:
让数不清的亡灵在黑暗中祈祷吧!
我的失败与约拿的没有什么不同。
我俩在内心深处都一直缺乏勇气,
缺乏勇气去克服灵魂深处的恐惧,
缺乏勇气去获取任何一点成就。
勇气是人需要并大量需要的东西,
因为藏得更深的恐惧是那么永恒。
如果我建议把他从地板上抬起来
放到你刚才命令他去的地方,在
耶稣受难像前,这也是出于同情,
好像我请求过再给我一次机会去
学会说(他边说边移到约拿脚旁)
只有仁慈才能使不公正变得公正。
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