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文集(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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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羽毛的问题

一位编辑如何从油锅跳进火坑

那位编辑坐在办公桌前。他整天都在写关于养鸡的文章,而自早上离开他位于郊区的家之后,他还没有听见过一声鸡叫,这使他感到厌烦。也许离他最近的活鸡是在法纳尔大厅市场92的家禽屠宰笼里。那是个大热天,他曾打开窗户透风,但透进屋的只有街上的嘈杂声和一家车马出租行的臭味。他在处理读者来信,一封封关于怎样治鸡痘和鸡虱的讨教信弄得他头昏脑涨,就在他快要受不住这份煎熬的时候,从野外传来了一声既清新又清晰的呼唤。

那只不过是又一封读者来信,但信中内容却很离奇。那信写道:“虽说你一年要看许多家禽饲养场,但也许你碰巧没见过(我们认为你可能会有兴趣来见的)一个养鸡场,因为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养鸡场是严格遵循你的指导的结果。打它开办那天起,我妹妹玛莎就一直读你们的报纸,所以无论我们把梅诺卡鸡93养成啥模样,她都把结果全部归功于你。你一直是我们唯一的老师,我们希望你来替我们评估一下,看这件事情对我们是否有利。我们听说你每天进城上下班都要从我们家附近经过。很想请你哪天拐个弯来看看我们,不知这请求是否太冒昧?”

这位编辑一直所担心的就是这个——有人居然严格遵循他的指导,这样当他们弄出的结果与指导说的不符时,该负责任的就是他的指导。但他曾告诫过饲养人,养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运用自己的判断。所以玛莎妹妹若果真一字不差地照他的指导行事,那她应该自己负责。他为她的梅诺卡鸡感到遗憾。他真想知道玛莎妹妹到底把梅诺卡鸡养成了啥模样——来航鸡?或仅仅是杂种鸡?他仍然觉得这事不能怪他,而且即使该由他负责,玛莎妹妹对此又能怎么办呢?

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一笑置之,同时他看了看钟并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事情会有那么糟糕,但最好是去看看有多糟糕或有多可笑。干吗不现在就下班,趁今天下午就去看看她们,反正我这会儿正需要轻松轻松?我从没见过一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严格遵循我指导的养鸡场,因此我不敢肯定去看这样一个养鸡场会得到多少乐趣,但与其让别的什么人去看,倒不如我自己去亲眼看看。”

当他找大衣帽子时,他试图想象出玛莎妹妹,那个养鸡的女人,他的忠实读者。他觉得自己了解那种人——“老处女,”他心中暗想,“写信的那一个也是。头脑简单、容易轻信的那类,不然我才不会在快吃晚饭的时候在偏僻的郊外把自己交给她们去摆布哩。咦,要是那想见我的人是个养鸡不成倒蚀了本钱的男人呢——不过既然马上就可以知道个究竟,我干吗要东猜西想呢?”

在电车上他又把那封信掏出来两次,一次是核实地址,一次是温习信的内容。他认为这是他的职业顺便给他带来的一次好机会。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参观家禽饲养场,而眼下的这次参观还有点冒险的味道。

“这么说是到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核实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然后抬眼打量面前的一座被藤蔓覆盖的小屋。小屋四周差不多是一派乡村景色。不远处有一片黑森森的大树,满目皆是草场、菜园和果林。但你随处都可看到正在修建的房子,听见卸木板钉钉子的声音。市区的街道已延伸至此,不过显而易见,他找的那幢房子在有街道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因为房子的朝向没有考虑到街道的走向,多少显得有点儿不真实,仿佛要穿过它你才有望看到后面更真实的景象似的。

为防止万一遇到危险避之不及,他没有贸然越过那道栅栏,而是先站在栅栏外仔细观察,使自己确信房子周围一切都正常。果树生长得很好,鸡舍符合要求,鸡圈也没有毛病,而且要是他没看错的话,里边的鸡大概都是梅诺卡鸡——黑毛梅诺卡鸡。

他想当时差不多该是喂食的时间,他也许会撞上什么人从鸡舍里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来一次非正式的庭院访问,然后早早回家吃完饭好好休息。果然不出所料,当他正站在那里犹豫时,忽听鸡舍的门闩咔嗒作响,接着一个女人提着桶鸡蛋走了出来。他想那一定是玛莎妹妹本人(因为她看上去像),她手里那桶鸡蛋正好作为一个话题。

“那么这些都是梅诺卡鸡?”他说,“它们下蛋可不少。你们养了多少只?”他原本想说:“那么你就是玛莎妹妹。”但幸运的是他忍住了,觉得那样开头也许太冒昧。看到那位女士惊愕的表情,他连忙补充道:“我是《家禽报》的编辑。”

“哦,哦,是富尔顿先生。嘿——嘿,玛莎妹妹——你能到……”她突然停住话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进屋还是进鸡舍。最后她决定进屋。“玛莎妹妹想先见见你。你进屋好吗?”

这么说他刚才是弄错了,眼前这位并不是玛莎妹妹。好吧,即便这不是错也应该是错,因为他仍然没法不把玛莎这个名字同眼前这个女人连在一起,直到进屋后他才发现另一个女人更应该拥有这个名字。

他的来访使那两位女士坐得端端正正。这种局促使她俩好半天没说一句话,让宝贵的时间白白流逝。为了帮她俩摆脱拘谨,也为了使自己感到自在,那位编辑想到了来点幽默。

“我刚才看到的那桶鸡蛋更多应归功于谁呢?你们俩中谁总是遵循我的指导呢?”这番打趣虽说有助于使那姐妹俩放松,但却使谈话有了一种严肃的意味。那封信的作者开口回答:“你知道,玛莎妹妹通常不能做多少事,所以外边的活儿都由我干,但正是她对家禽博览会之类的事感兴趣。”

编辑先生以前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但现在他可以猜到:玛莎妹妹体弱多病,她对养鸡一事的参与程度就是透过窗户看看那些鸡。把她当成主要的养鸡人仅仅是对这两姐妹的推定。

这情况使编辑一时间张口结舌,过了好一阵他才试图想让谈话更愉快一些,于是他冒昧地谈起了刚才提到的博览会这个话题。

“是呀,”那封信的作者说,“我们至今都还没去参加过博览会,但要是我们今年的鸡不错,我们打算冬天去波士顿,或许去纽约,这倒使我想起了……玛莎……想起了那根羽毛。你来得正是时候,富尔顿先生,我想你可以帮我们解决那根羽毛的问题,我们最漂亮的那只小母鸡腿上有根羽毛。”

“拔掉它?”

“对,是只小母鸡。”94

“我的意思是说帮你们把那根毛拔掉。”

“不,请告诉我们这样做是否正当。”她满脸通红但神情严肃地回答。

他来参观养鸡场的初衷被变成了来看望玛莎妹妹,这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而现在他又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非常微妙的道德问题,一个他迄今为止总是想方设法避开的问题。他的确常利用他主持的专栏让人们对拔羽毛的问题进行公开讨论,各抒己见,但你可以去问任何人他是否参加过这种讨论。虽说他还不至于怀疑自己是掉进了仇敌为他设置的一个圈套,但他仍然不喜欢眼下的处境。也许他不讲道理地对这两位严格遵循他指导的老处女怀有戒心。

他开始冥思苦想。玛莎看出了他的困境,开始帮他下台。“也许富尔顿先生并不想因替我们决定这种事而感到不安。我们对他的要求太过分了。”

编辑对她的一针见血报以一脸干笑。“哦,你们别,”他勇敢地说,“别以为什么事我都能帮你们。”不过他还是想敷衍敷衍,于是问道:“梅诺卡鸡的腿上怎么会长出羽毛来呢?”

“我知道,是因为我们最好的一次配种。”

“去把它抱来吧,海伦。”玛莎说。

鸡被抱进屋,蜷缩在桌子中央。它显而易见是只漂亮的小母鸡。

“这难道不叫人遗憾?”海伦叹息道。

“恐怕叫人遗憾的是那种诱惑。”玛莎说,“我们以前有些小母鸡也是被一个缺陷毁掉,但我们并没有现在这种感觉。现在觉得遗憾是因为这瑕疵太容易除去。可人们应该面对他们自己受到的诱惑,不该请别人来替他们面对。”

“但诱惑意味着错了,而我们只是请富尔顿先生告诉我们这究竟是对是错。”

“我们知道这样做是错的。”

编辑很感激玛莎妹妹让他下台。“说实在的,”他说,“你们要是没请我来替你们决定就好了。不过我倒并不担心,离博览会开展还早着哩。这片羽毛也许会自己脱落。”

“可要是它不脱落呢?”海伦问,她简直没法宽慰。

“它也许会暴露出比腿上的羽毛更不易除去的缺陷。”

“哦,它不会的,”海伦坚持道,“它现在一切正常,而你知道地中海鸡95的生长情况。”

他更加仔细地打量那片羽毛。他真想知道,要是他悄悄将其拔掉她们会不会感谢他。他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他拔掉那根羽毛,从而结束她们的困惑,除非那是一种担心,担心这样做会使自己在那两位很值得尊敬的女士心目中降低身份。

“好啦,”他说,“我看不出你们为何不能打消送它去参展的念头。”

两姐妹沮丧万分。他的来访对她们没有任何帮助。他很失望。他伸手去拉门柄。

“我得走了,可我还没看看你们的鸡场哩。也许下一次吧。”

然而这样或那样的事使他未能再去那里拜访。不过他经常想起那两姐妹,而且有次还在一篇题为《女人和家禽》的文章中间接提到她俩。在波士顿家禽博览会上,他专门去梅诺卡鸡展区看过他们那场道德之争的结果。那只小母鸡参展并被淘汰了。要是那些假正经不让它带着那片令人生厌的羽毛参展该有多好!除了那两个老处女,有谁会想到那种背时的做法呢?


《农场家禽报》

1903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