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等待
人的脚步由耶和华所定,人怎能知道自己的道路?(箴言 20:24当代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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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尾巴,甘肃西部的东望县热得像个大蒸笼。太阳毒得厉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把整个县城都晒得白花花的,连风都是滚烫的,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一脚踩下去,鞋底都能沾上黏糊糊的黑渍。油田的抽油机在旷野里不知疲倦地“嘎吱嘎吱”响着,和这燥热的天气搅和在一起,让人心里更加烦躁不安。
成绩出来那天,日头毒得很,烤得人头皮发麻。我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慌得不行,早早地就往学校去了。
到了学校,校园里闹哄哄,人多得跟蚂蚁窝炸开了似的,全是查成绩的同学。有的眉飞色舞,脸上笑开了花;有的耷拉着脑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挤在人群里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张贴成绩的红榜。一颗心呐,七上八下,跳得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等我瞧见自己的成绩,脑袋“嗡”的一声,就像被人拿大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一班李巧云 380分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正难受着呢,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巧云,巧云呐。”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教我音乐的那老师。那老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着,眼神里透着温和。
那老师可不得了,听说以前是BJ的大音乐家,后来下放到咱东望县一中。刚来时,连个正经教书的活儿都没有,天天扫厕所。扫了几年厕所表现好了,学校也置办了了一台木风琴,他才当上音乐老师,一边打扫厕所,一边教我们音乐课。可就算日子过得这么苦,他从来都穿的干干净净,对音乐的热爱一点都没被磨灭。他教我指挥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每一个动作,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打拍子,还亲自示范,那专注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教我唱歌,从发声的方法到情感的表达,一点点地抠,把我领进了音乐的大门。还教我弹木风琴,那台破旧的木风琴在他的手下,总能发出美妙的声音。让我有机会参加县文艺汇演,站在全县城人面前指挥大合唱《红莓花儿开》《三套车》。站在台上指挥,是我中学时代最美好最骄傲的记忆,连母亲也说:“那老师是你娃娃的贵人啊!”
我一看到他,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熟透的番茄。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没考好,觉得对不起老师对我的教导。老师走到我跟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孩子,这都是命啊。”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小声说:“那老师,我没考好,去不了师范大学了,辜负您的期望了。”老师笑了笑,说:“傻孩子,一次考试算不了啥。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心里不舒服就唱唱歌,歌声是唱给自己听的。”听了那老师的话,我心里头稍微好受了点儿,可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也许因为那老师的与众不同和对我的特别教导,我一直特别想去省城读书,哪怕是读个中专也好。那老师告诉我,去BJ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去省城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
我想坐火车,想离开这个小县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一定和东望县不一样,一定有好多好多像那老师一样好的老师。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街道两旁的白杨树耷拉着叶子,没精打采的,像是也在为我难过。路上碰到几个同学,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成绩,说着自己想去的大学,脸上洋溢着喜悦,可我却像个局外人,只能强挤出一丝笑容,匆匆躲开。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几株向日葵在烈日下倔强地昂着头。我把自己关进屋里,趴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流,浸湿了枕头。
禁不住又想起高考那天,天热得像下火一样,我在厕所里突然中暑晕倒。等我醒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好多题都没来得及做。我后悔啊,为啥自己这么不争气,关键时候掉链子。要是没中暑,我肯定能考得好一些。心里头那个后悔哟,就像吃了黄连,苦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下班回来,走进我的房间,听说了我的成绩,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巧云,要不复读一年吧,明年再考,爸相信你。”我抬起头,看着父亲那满是皱纹的脸和充满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高考的折磨了。
“爸,我不想复读了,读书太苦了。要是能读个中专也行。”我小声地说。
父亲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唉,随你吧,你再想想,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母亲下班回来,知道了我的成绩,啥也没说。她就像往常一样,进了厨房,开始做饭。我心里有些失落,本以为母亲会安慰我几句,或者给我出出主意,可她啥表示都没有。
哥哥技校毕业了,母亲跑前跑后给油田领导送了礼,也不知她从哪里买来的父亲摸都不敢摸的两条香烟和两瓶酒,才让他进油田上班当上机修工。母亲为了家里的事儿,没少操心。每天早晨都要嘱咐哥哥“干活勤快点,多干脏活累活,记得给师傅洗饭盒,多跟师傅学本事。“她这人,看着厉害,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为我们好。
哥哥去油田上班后,家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褶皱,变得稍微好了一些。曾经,家中的氛围时常弥漫着几分沉闷与压抑,而哥哥的这份工作,宛如一道曙光,照亮了生活的角落。
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哥哥就会准时推门而入。他脸上带着工作一天后的疲惫,却又难掩眼中的兴奋。一放下手中的工具包,他便迫不及待地和我们分享油田里的新鲜事儿。
他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在油田修理机器的场景,眼神里闪烁着光芒:“你们是不知道,那些机器可大了,比咱们家的房子还要高呢!修理的时候,得爬上爬下,到处都是复杂的零件。机器运转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感觉整个地面都在跟着颤抖。”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机器的大小和形状,仿佛那些巨大的机器就矗立在我们眼前。
说到油田里的食堂,哥哥的语气中满是满足:“食堂的饭菜可香了,尤其是红烧肉,那味道,一走进食堂就能闻到。肉块炖得软烂入味,色泽红亮,咬上一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好吃极了!”听着哥哥的描述,我们仿佛也能闻到那诱人的香味,味蕾在舌尖上跳跃。
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哥哥的讲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看着哥哥的高兴劲儿,我甚至怀疑自己想学音乐是否真如母亲所说是错误的了。我羡慕哥哥,他已经踏入了社会,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挣钱,实现经济独立。他在油田里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对我来说充满了未知与向往。可与此同时,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也涌上心头。我还在迷茫中徘徊,未来的道路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行,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坐标。这种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让我感到有些无助和焦虑。
接下来的日子,我无所事事,惦记着中专录取通知书,想着自己坐着大火车像鸟一样飞出县城,慢慢地高考带来的压抑渐渐消散,心情也好起来了。
我在家翻箱倒柜,找出父母的旧毛衣,我打算给父母用新毛线一人织一件新毛衣,再用旧毛衣的线给自己织一条毛裤。我一边织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是读不了大学,就去读中专,离开家,去外面学本事闯一闯,不用妈妈送礼找工作,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过了几天,父亲下班回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兴奋的神情。一进家门,就大声说:“秀娥,巧云,建国,你们快来看,今年我是先进,油田给我奖励了一张电视机票,还是日立牌12寸的!”我们一听,都围了过去。母亲接过电视机票,仔细地看了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一家人都高兴坏了,哥哥兴奋地跳起来,大声喊着:“咱家终于要有电视机啦!比石头他家9寸的大了3寸呢。“,我搞不清12寸到底有多大,连忙问饭桌能不能放得下。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大家都催着母亲星期天拿钱去买电视机,可母亲却把电视机票收了起来,也不说什么时候去买。我心里有些纳闷,不过也没多问。母亲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每天临睡前都要在账本上记账,她做什么事儿,都有自己的打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除了我在等录取通知书,母亲似乎也心神不宁的等待什么。白天,我除了去学校看录取通知书,帮着母亲干些家务,织毛衣,晚上就坐在院子里,听着收音机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我想着,要是能去省城读书,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会不会认识很多新朋友,看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新鲜事儿呢?
我织好了父亲的毛衣,给他试穿的时候,父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巧云长大了,都会给爹织毛衣了。”母亲在一旁看着,也露出了笑容,说:“手艺还不错,就是织得慢了些。”我听了,心里有点委屈,我织得慢,还不是因为我想织得好一些嘛。
给母亲织毛衣的时候,我特意选了她喜欢的深蓝色。母亲平时虽然对我们很严厉,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们好。她操持这个家,真的很不容易。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等我们都上班上学去了,她又要洗衣服、打扫卫生,还要去油田上班。晚上回来,还要给我们准备晚饭,检查妹妹的作业。我想着,等毛衣织好了,母亲穿上一定会很开心的。
一天,妹妹放学回来,兴奋地说:“姐,我们学校组织文艺汇演,我报名参加了。”我笑着说:“好啊,那你好好准备,到时候姐去给你加油。”妹妹听了,高兴得蹦了起来。看着妹妹开心的样子,我也想起了自己在学校参加文艺活动的日子。那时候,有那老师的指导,我在音乐方面也算是有了一些小小的成绩。要是我能去省城读书,说不定还能继续学习音乐呢。
等待的日子里,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充满希望,一会儿又满心焦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肯定能收到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能去省城读书了;可有时候,又担心自己会落榜,只能继续留在这个小县城。
有一回,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妹妹李巧丽跑过来,坐在我旁边。她乖巧地说:“姐,你要是去省城读书了,我会想你的。”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傻丫头,等姐去了省城,你也可以坐大火车来看我呀。”妹妹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母亲在屋里听到我们的对话,走出来说:“巧云,不管读什么书,上什么学,都要向有本事的人学本事,女孩子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父亲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油田上班,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也在为我的事儿着急。每次看到他疲惫的身影,我心里都有些愧疚。我想着,要是我能考上大学,让父亲高兴高兴,那该多好啊。
直到有一天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凑在一起听收音机,母亲对父亲说,“你明天去班上借五张瓦斯票,我也借五张。”。父亲瞪着眼睛说:“为了给建国找工作,你拉了多少饥荒?咱家两个月用一瓶气,你一次借十张,怎么还人家?我们家不做饭了?”,母亲轻轻地说:“做饭省着点用,慢慢还吧”。却并未说要这么多瓦斯票干什么用。
瓦斯票是油田的福利待遇,在油田工作的每个家庭一个月发一张,这样油田人就可以用液化石油气点火做饭。这让县城里靠烧煤烧柴点火做饭的人家羡慕不已。瓦斯票在县城可是稀缺物资,听说不光我们县的人,周围其他县城的人也都想办法来油田高价买瓦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