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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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涌

月光如水,蝉鸣渐歇。林小满蜷缩在自家老屋的竹席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烫的嘴唇。窗棂外飘来夜来香的甜腻气息,却压不住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她翻了个身,竹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醒了趴在床尾打盹的老猫。

“阿黄,你也睡不着?”她伸手挠了挠猫下巴,老猫喉咙里滚出呼噜声,金棕色的瞳孔倒映着摇曳的煤油灯光。三天前的那个吻像块烧红的炭,烙得她整宿整宿地辗转反侧。张大山掌心的茧子蹭过她手背的触感,说话时喉结的滚动,还有他身上混着松木与汗水的味道,总在夜深人静时变得格外清晰。

晨雾未散时,林小满就蹲在灶台前熬煮米浆。铁锅边沿结着薄霜似的米油,她用长柄木勺一圈圈搅动,蒸汽扑在脸上凝成细密的水珠。自打餐馆开张,她每日寅时便要起身准备食材。今天特意多做了两屉槐花包子——张大山最爱吃这个。

“小满!”脆生生的童音穿透晨雾,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扒着门框探头,“我娘让我送新摘的野莓来。”红艳艳的果实盛在竹篮里,露水还缀在绒毛上。林小满擦擦手接过篮子,往女孩兜里塞了块麦芽糖。

木门突然被撞得哐当响,七八个半大孩子泥猴似的涌进来,带头的虎子举着竹蜻蜓嚷嚷:“满姐!大山哥在河滩教我们扎筏子呢!”孩子们你推我搡地笑作一团,林小满耳尖发烫,作势要拧虎子的耳朵:“再胡说,仔细你爹的笤帚疙瘩!”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往围裙兜里揣了包艾草膏。河滩离餐馆不过二里地,晨风裹着湿润的草腥味扑面而来。远远望见芦苇荡里浮着半截木筏,张大山正弓着腰绑麻绳,裤腿卷到膝盖,古铜色的小腿肌肉随着动作绷出流畅的弧度。

“当心苇叶划伤脚。”林小满蹲在岸边石头上,掏出艾草膏时指尖微微发抖。张大山抬头冲她笑,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胸膛上,洇湿的粗布汗衫透出块块深色痕迹。他接过瓷罐时,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她掌心,激得林小满差点打翻竹篮。

孩子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虎子捏着鼻子学布谷鸟叫:“大山哥的脸比煮熟的虾子还红咧!”张大山作势要泼水,孩子们尖叫着四散逃开,惊起一群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

木筏顺着水流缓缓漂向下游。张大山撑篙的手很稳,竹篙点过鹅卵石溅起碎玉般的水花。林小满攥着裙摆坐在筏头,看两岸青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恍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巫山神女传说。

“上个月去镇上卖山货,看见有姑娘穿那种带盘扣的蓝布衫。”竹篙破开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衬你肯定好看。”张大山的声音混在潺潺水声里,听得林小满心头一颤。她低头盯着浸湿的绣花鞋尖,忽然瞧见筏尾堆着几根裹着湿泥的藕节。

“这是......?”

“北塘的老藕,炖排骨最香。”张大山别过脸去,耳根泛着可疑的红晕,“王阿婆说,城里女婿头回去丈母娘家都要拎这个。”

林小满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眶却热了。她想起前日阿娘在织布机前的叹息:“张家那后生是不错,可他娘病着,家里就三间土坯房......”苇叶沙沙作响,惊醒了水底游鱼,银亮的脊背在水面划出转瞬即逝的细线。

回程时日头已爬上东山,青石板上蒸起袅袅热气。远远望见餐馆门前聚着人群,林小满心头突地一跳。李二叔攥着烟杆蹲在门槛上,见她回来猛地起身:“满丫头!你家灶房......”

浓烟正从后窗滚滚涌出。林小满踉跄着冲进后厨,只见炖着高汤的陶瓮裂成两半,滚烫的汤汁浇灭了灶膛里的火,腾起的白烟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她抖着手去摸瓮身,却被烫得缩回手指——裂缝边缘整齐得像是被斧子劈过。

“晌午我添完柴就去地里了。”帮厨的春杏急得直抹眼泪,“明明封好了灶口......”

张大山蹲下身查看裂瓮,眉头渐渐拧成疙瘩。他沾了点汤汁在指尖捻开,突然抬头问:“这几天可有人动过灶台?”

林小满蓦地想起昨日傍晚,隔壁吴寡妇挎着竹篮来送腌菜,非要进后厨“瞧瞧新鲜”。当时那女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拂过陶瓮,笑声尖得像山雀:“满妹子的家伙什倒是齐全,赶明儿我也置办一套。”

人群外忽然传来咳嗽声。吴寡妇摇着蒲扇挤进来,猩红裙角扫过门槛:“哎呀呀,莫不是用了劣等陶土?”她凑近裂瓮啧啧两声,腕上银镯叮当乱响,“要我说,姑娘家还是找个殷实人家嫁了最稳妥,何苦......”

“吴婶。”张大山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笼住女人,“上个月修水渠,我见着您家灶房新添了口青花瓮。”

吴寡妇脸色骤变,蒲扇啪地打在掌心:“后生仔说话要凭良心!我家瓮底可烙着镇上周记的章子!”说罢扭身便走,却在门槛处被碎陶片划破了绣花鞋,哎哟一声摔在晒豆子的竹匾上。

人群爆发哄笑,林小满却笑不出来。她蹲下身收拾残片,发现裂口处沾着几点暗红,凑近一闻竟是火硝的味道。正要细看,张大山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当心扎手。”他掌心滚烫,语气却比往常低沉,“今晚我去巡夜。”

暮色四合时,林小满在账本上记下今日的损失。油灯爆了个灯花,惊得她笔尖一抖,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团黑云。后窗忽然传来三声叩响,张大山压低的声音混着夜露渗进来:“东北角的稻草堆。”

她蹑手蹑脚摸到柴房,借着月光看见草垛里埋着半截火折子。张大山从阴影里转出来,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吴寡妇的表兄在镇上开爆竹坊。”

夜风卷着蛙鸣掠过晒谷场,林小满忽然打了个寒战。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满丫头,守住祖传的方子......”那些写在桦树皮上的炖汤秘方,那些深夜里独自调配的香料比例,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口的刺。

“明日我去趟镇上。”张大山解下外衫披在她肩上,粗布还带着体温,“周记陶坊的掌柜当过民兵,最恨这些腌臜手段。”

林小满仰头望着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突然发现他左眉骨有道浅浅的疤,藏在浓眉里像半枚月牙。这疤她从前竟未注意过,就像没注意过自己熬汤时总爱往西窗口张望——那里正对着张大山每日巡田必经的田埂。

梆子敲过二更时,吴寡妇家的后墙根闪过黑影。张大山屏息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都说那死丫头勾搭上退伍兵!”吴寡妇的声音尖利如锥,“现在连周掌柜都不收我的瓮了!当初就该往汤里撒把巴豆......”

男人粗哑的咒骂突然中断,张大山瞳孔骤缩——他闻到了熟悉的火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