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乾隆的旨意
腊月里的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琉璃瓦上,张若兰捧着鎏金手炉站在抄手游廊下,眼见几个小太监踩着鹿皮靴疾步穿过月洞门,腰间黄绫包袱在风雪里鼓胀如帆。她下意识攥紧袖中玉佩——那玉沁着温热的汗,自今晨丰绅殷德被急召入宫后,便始终突突跳动着发烫。
“主子,前头传话让阖府接旨!”丫鬟霜儿提着裙摆跑来,鬓角沾着雪絮也顾不得拂。
正厅早已乌泱泱跪满人。固伦和孝公主端跪在最前头,孔雀翎金约压着纹丝不乱的旗头,绛色氅衣下摆铺开在青砖地上,像团凝固的血。张若兰跪在末排,瞥见和珅垂首时露出后颈一块铜钱大的疤,那是去年冬狩被熊爪所伤,此刻随他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
宣旨太监抖开明黄卷轴,嗓音尖利如冰锥破窗:“上谕:查丰绅殷德弓马娴熟,着补授銮仪卫云麾使,另赏戴三眼花翎,准紫禁城骑马。钦此——”
“奴才叩谢天恩!”丰绅殷德三跪九叩的声响闷闷传来,张若兰却觉耳畔嗡鸣。这旨意分明是滔天殊荣,但史书里丰绅殷德任銮仪卫统领该在乾隆五十九年,如今足足提前七载。她膝行半步欲窥圣旨全貌,冷不防被霜儿拽住衣袖。
“姐姐仔细冲撞贵人!”小丫鬟急得咬唇。果然公主正侧目扫来,护甲套上的东珠映着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接旨的仪程忽被马蹄声搅乱。张若兰转头望去,但见个浑身浴血的戈什哈撞进门来,怀里紧搂着镶贝木匣:“报——云南八百里加急!李侍尧大人弹劾老爷纵容门人私贩缅玉......”
“放肆!”和珅暴喝截断话音,蟒袍袖口猛地扫翻案上钧窑茶盏。碎瓷迸溅中,那戈什哈已软倒在地,木匣摔出张染血的信笺,赫然印着云贵总督关防。
满室死寂里,公主忽然轻笑出声:“好个双喜临门。”她抚着翡翠十八子缓缓起身,护甲尖划过丰绅殷德官服补子上的麒麟纹,“皇阿玛既要你做銮仪卫的眼睛,额驸可要瞧仔细了,别让脏东西污了御前。”
丰绅殷德的喉结滚动两下,终是垂首道:“奴才谨记。”
待众人散去,张若兰借故折返,却见那滩血水早被积雪掩去。她蹲身摸索砖缝,忽触到半片残纸,隐约辨得“缅甸翡翠矿”、“和府长随”等字。还未来得及细看,身后传来靴子碾雪声。
“兰姑娘好胆识。”和珅负手立在垂花门下,孔雀翎被风吹得斜飞,“只是这紫禁城的风向,姑娘怕是看岔了——今日这道旨意,敲打的是老夫,抬举的是额驸,至于姑娘......”他踱步逼近,玉扳指擦过张若兰手中残纸,“听说姑娘通晓星象?可算得出老夫这颗将星何时陨落?”
张若兰掌心沁出冷汗。前日她为劝丰绅殷德远离党争,曾借星象之说暗示和珅命数将尽,不想竟传入权臣耳中。正僵持间,游廊尽头忽然飘来缕沉水香,丰绅殷德的声音裹着风雪传来:“阿玛,皇上命儿臣即刻入宫谢恩。”
和珅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转身大笑:“瞧瞧,圣眷正浓啊!”那笑声撞在冰棱上,碎作满庭寒芒。
戌时三刻,张若兰蜷在值房炕上,就着油灯细看偷藏的残纸。忽闻窗棂轻响,丰绅殷德裹着玄狐大氅闪身而入,眉睫还凝着霜。
“銮仪卫掌仪驾、稽查百官,皇上这是要我做孤臣。”他将铜胎珐琅手炉塞进张若兰怀里,指尖残留着御前奏对的墨香,“今日李侍尧的折子,阿玛早三个月便知晓,故意纵其入京,为的是揪出背后指使之人。”
张若兰心头突跳史载李侍尧案本是和珅排除异己的杀招,如今竟成他人攻讦和府的利器。她摸出枕下《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翻至夹着枯梅的一页:“大人可记得前明张居正?当年他......”
话未说完,丰绅殷德突然攥住她腕子:“若兰,你究竟从何处知晓这些?”书页哗啦散落,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朱批——皆是乾隆御笔。
油灯爆了个灯花。张若兰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玉佩在袖中烫得灼人。正要开口,外头骤然响起梆子声,公主身边的崔嬷嬷扯着嗓子喊:“张姑娘,主子传您送《金刚经》去祠堂!”
丰绅殷德松手后退,张若兰瞥见他袖口洇着团暗红,似是血迹。待要询问,崔嬷嬷已挑帘进来,狐疑目光在两人间逡巡:“姑娘快些,主子等着听您讲‘放下执着’的禅理呢。”
祠堂阴寒彻骨。公主跪在蒲团上,面前供着柄镶七宝的匕首——正是当年下嫁时乾隆所赐。她也不回头,只淡淡道:“听说你擅解签文?且替本宫解解这尊欢喜佛。”鎏金烛台映着佛龛,那密宗佛像竟被调转方向,明王手中金刚杵直指和珅院落。
张若兰喉头发紧。史书所载嘉庆四年正月初八,和珅便是在这尊佛像注视下接过白绫。她强自镇定道:“佛法讲究机缘,强求反损福报。”
“好个机缘!”公主猛地转身,护甲套刮过经卷,撕拉裂帛声,“你与额驸的机缘,本宫容得。但若有人要断我爱新觉罗氏的机缘......”她突然掐住张若兰下巴,东珠压上喉间血脉,“本宫便送她去寻地藏菩萨!”
更鼓遥遥传来时,张若兰踉跄奔回西厢。霜儿哭着掀开她衣领,三道血痕狰狞如签文。她却顾不得疼,抖着手翻开史书——本该在五十九年出现的“丰绅殷德任銮仪卫”字样,此刻墨迹竟在逐渐淡去。
玉佩突然发出蜂鸣。张若兰冲到窗前,只见北斗杓柄所指的紫微垣方向,彗星拖着血红长尾划过夜空。她想起今日圣旨上乾隆罕见的瘦金体笔迹,那“准紫禁城骑马”五字,笔锋竟与十三年后嘉庆诛杀和珅的朱批如出一辙。
雪又下了起来。前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隐约听得戈什哈惊呼:“云南急报!李侍尧大人暴毙!”
乾隆五十九年腊月初七的晨雾尚未散尽,和珅府邸的金丝楠木正厅已跪满乌压压一片人影。张若兰跪在侍妾行列最末,盯着青砖缝隙里凝结的冰霜,耳畔传来礼部侍郎福长安宣读圣旨时特有的黏腻腔调:“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着丰绅殷德即日赴云南督理铜政,兼查缅越边境私矿......“
跪在首排的丰绅殷德猛然抬头,束发金冠撞出清脆声响。张若兰看见他绷紧的后颈渗出细汗——云南铜政历来由汉臣掌管,这分明是要满洲贵胄自污身份。她袖中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历史记载里绝无这道调令,预言的反噬竟提前三年撕开裂缝。
“......沿途驿站按五品官例供给,不得逾制。“福长安念至此处微妙停顿,琉璃顶透下的雪光恰好映亮圣旨末尾朱砂印鉴——竟是太上皇专属的“十全老人之宝“而非嘉庆帝玺。
和珅忽然轻笑出声,蟒袍玉带随笑声簌簌颤动:“皇上这是要犬子效仿昔年李侍尧故事?“他仍保持着跪姿,眼角却斜睨福长安手中黄绫,“可李大人当年栽在云贵总督任上,犬子怕是学不来那份玲珑。“
固伦和孝公主的翟鸟朝服蓦地泛起冷光,她以额触地高声道:“儿臣代额驸谢恩!“镶东珠的钿子重重压进鬓发,起身时却借着搀扶丰绅殷德的姿势,用满语在他耳边低喝:“你想让钮祜禄氏全族陪葬吗?“
张若兰目睹公主尾指金护甲划过丰绅殷德掌心,一滴血珠悄无声息渗进黄绫圣旨的云纹边。穿越者突然头痛欲裂,眼前浮现出养心殿的画面:嘉庆帝将这道盖错印鉴的圣旨递给福长安时,拇指正摩挲着和珅昨日进献的翡翠扳指。
“......着内务府拨银八千两充作盘缠。“福长安终于念完最后一句,两侧小太监正要上前搀扶,和珅已自行起身掸了掸袍角:“八千两?当年阿桂平定大小金川,先帝赏的骡马费都不止此数。“
僵持间,张若兰腰间玉佩突然发烫。她惊觉公主正死死盯着自己,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三百年时空,与养心殿龙椅上的帝王视线重叠。当福长安展开第二道密旨时,她终于听懂历史修正的狞笑——
“另奉太上皇口谕,赐固伦和孝公主东珠一斛,和珅即刻携女入宫谢恩。“
正厅轰然炸开窃语。张若兰看见和珅首次露出惊疑神色,赐东珠本是皇后独享的殊荣,而“携女“二字更透着吊诡——谁不知和珅独子便是丰绅殷德?玉佩烫得几乎灼穿衣衫,她突然想起史书里那段小字记载:“嘉庆四年正月初八,和珅次女钮祜禄氏暴毙,年十一。“
雪粒击打窗棂的声响渐密,张若兰在满室混乱中窥见公主唇角转瞬即逝的笑意。当那斛东珠被抬进正厅时,穿越者终于看清最顶层的珠串正泛着妖异的血红色——与史书里和珅抄家清单上“染血东珠十八颗“的记载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