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六羊山
大头公交车上，挑着扁担的老汉，抱着头奶孩子的妇女，湛蓝工装的售票员，无一不怀着异样的眼光偷瞄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一老一少。
徐六爷的西装在灰扑扑的车厢里格外扎眼，活像只花孔雀落进了鸡窝。要搁在几年前，以这样的打扮出门，多半是要被公安同志盘问的。
可到了徐六爷这样的年纪，已经不需要在乎这些身外之事。
只是陈志飞在众人的目光中，尴尬地恨不得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徐六爷用拐杖敲了敲地板，瞥了眼缩着脖子的陈志飞：“你小子怂什么！六爷我年轻的时候，可比这招摇得多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像你，婆婆妈妈、犹犹豫豫，像是个没开苞的婆娘。”
陈志飞汗颜：“六爷您误会了，我和林老师……”
“放屁，老子摸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肉都多。都不需要第二眼，就能看明白你们俩在哪儿搞什么弯弯绕。那姑娘看你的眼神儿，就跟窑子里的娘们儿看富家阔少爷的眼神儿一个样儿。”
“六爷，您这话有点伤人了吧……”
但陈志飞也没办法反驳，林思慧的春色他只看过，没上过手，所以这一世他摸过的女人还真就只有秀兰妹子一个。
“如果你要是稀罕那姑娘，那就直说，不让她跟那小子去不就完了。我看那姑娘对你也有意思，十有八九能成。要是你不想和人家好，那就快刀斩乱麻，光擦火，不放炮是什么意思。”
“六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稀罕就抢，不稀罕就断！你小子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算哪门子好汉？”
虽然徐六爷一直把陈志飞当成忘年交，但其实陈志飞心里还是把他当长辈一样对待，毕竟年龄在那摆着呢。
所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他宁愿去跟同龄的朱开、宋威海他们掰扯，也不愿意讲给长辈听。
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徐六爷好似很在意陈志飞的个人感情，旁敲侧击地来回问了几次。
没有办法，陈志飞最终还是松了口，将自己的顾忌说了出来。
“嗐！我看你小子就个是贪得无厌的两面派，嘴上说不想人家这个，不想让人家那个。那当初你干什么来着，不想和人家好，就别接受人家姑娘的好意啊！不当这个代课老师，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林老师不是怕我考不上大学，想着能有多一条退路嘛……”
徐六爷白了陈志飞一眼：“怎么，你小子是想吃女人饭？考不考的上大学，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当代课老师，那是人家姑娘的本事。要我说，你要娶吴家丫头，回去就把代课老师辞了。这样那姑娘是跟王大勇那小子看电影还是滚大炕，都跟你没屁的关系。”
一听这话，前排抱孩子的妇女突然回头瞪了一眼。
陈志飞恨不得钻到座位底下——这老头骂起人来，嗓门比公社的大喇叭还响。
“是是是，我的事就不劳您老费心了，咱们还是多少注意一下影响。”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都不再说话，开始各怀心事的看着窗外。
几十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快一个小时，等到了六羊山的时候，正赶着午饭的时间。
六羊山为什么叫六羊山，陈志飞并不清楚。就像他同样搞不懂徐六爷一身正装、“千里迢迢”来这片公墓到底是为了什么。
“去！去那边买点儿纸钱。”
“买纸钱？六爷，您该不会真是来上坟的吧？”
“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反正来都来了，陈志飞就只好按照徐六爷说的去办。
正值十月下旬，山林中北风呼啸。
一老一少在公墓中一排接着一排的穿梭着，陈志飞拎着纸钱裹紧了上衣，他知道徐六爷是在找墓碑上的名字，看来这老头儿真是来上坟的。
只不过为什么非要搞这样一身打扮，陈志飞很是不解，但直到徐六爷在一座夫妻墓前停下来的时候，他行踪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答。
只见墓碑的最上面写着【亲思云望】四个大字，旁边还有父母的生卒年月，看来是子女所立。
而这对夫妻，男的名叫【丁海山】，女的则叫【王金春】。
不用多想，这个王金春应该就是当初徐六爷要自己找的那位“故人”，也就是徐六爷年轻时候的童养媳。
至于这丁海山，应该就是丁猫儿的爷爷。
一向不苟言笑、愤世嫉俗的徐六爷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不知何时已经通红的眼圈。
他颤巍巍地从内袋掏出封信，正是丁猫儿让转交的那封。薪资已经泛黄，但是保存的确实相当完好。
“大姐，六子来看你了……”
老头儿突然矮了半截，膝盖重重磕在坟前。
陈志飞不忍再看，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给好面子的六爷留些私人空间，于是他点好纸钱，就默默退到了远处。
北风卷着枯叶在墓园里打转，陈志飞远远看着徐六爷佝偻的身影，仿佛在一刹那，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老头儿却再也撑不起那件精致的民国西服。
陈志飞猜测，当年徐六爷留洋归来的时候，很可能穿的就是这一套行头，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起了休妻的想法。
却不成想最后救了自己一命的，是这个在封建社会下，嫁给自己的童养媳。
陈志飞并不知道徐六爷在人家夫妻的合墓前到底嘀咕了些什么，不过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应该也不会合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计较。
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当徐六爷撑着拐杖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陈志飞忽然觉得，那个在供销社柜台后，喜欢裹着羊皮袄子卷烟的老头儿不见了。
就好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徐六爷，永远的停留在了昨天的功效社里，有什么东西，是再也回不去了。
“六爷，您没事儿吧？”
“走吧，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国营饭店，折腾一上午，肚子都打雷了。”
徐六爷戴着墨镜并没有正面回答陈志飞的问题：“要是再有口烧酒就好了，你想不想听听爷爷我年轻时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