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鸳鸯佩易主
暮色将合时分,天色渐渐暗沉如一块深蓝色的幕布,檐角的冰棱在黯淡光线中闪烁着寒光,“啪嗒”一声坠落在青砖上,碎成晶莹的晶屑,好似破碎的梦幻。
李昭阳踩着满地残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扬起些许雪沫,扑在她的鞋面和裙摆上,丝丝凉意透过鞋袜,刺激着她的双脚,她就这么往撷芳殿走去,正撞见赵华熙扶着宫女从梅林转出来。
远远望去,赵华熙身上的十二幅湘妃裙随着她的步伐轻盈摆动,扫过覆雪石阶,发出轻柔的“簌簌”声,金丝鸾鸟衔着的红宝坠子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正悬在对方鬓边,与那支青玉竹节簪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清音,宛如珠玉相击。
“殿下万安。“
赵华熙屈膝时特意抚了抚发簪,她的手指修长纤细,在簪子上轻轻滑过。
“昨夜与太子哥哥他们玩投壶,季将军偏要拿这簪子作彩头。原是想着还给殿下的,可他说......”
胭脂染就的唇勾起笑涡,那笑容如同春日里乍放的桃花,娇艳却又透着一丝轻薄,“说竹节簪衬我新裁的春衫。”
李昭阳盯着簪头透雕的竹纹,那细腻的纹路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其中。
忽觉掌心旧伤处一阵刺痛,好似有无数根针在扎,抬手一看,竟又渗出血来,那殷红的血在苍白的掌心格外刺眼。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永宁宫阶前拾得的红绸碎片,那红绸色泽鲜艳如血,分明裹着半枚刻“辰“字的箭簇,那是去年秋狩时她亲手系在季辰箭囊上的。
她心中暗自思忖:这簪子,这箭簇,难道季辰与赵华熙之间真有了不寻常的关系?
“对了,季将军还托我转交这个。“
赵华熙从缠臂金里抽出卷帛书,一股苏合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香气浓郁醇厚,钻进她的鼻腔,让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说鸳鸯佩上的同心纹要改作并蒂莲纹,正巧我父亲从西域寻得了一位新工匠,这是样图......”
银红帛布展开的刹那,李昭阳耳边嗡鸣如雷,那声音震得她脑袋生疼。
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去年生辰夜,季辰在太液池畔握着她冻僵的手指研墨,彼时少年将军眼底映着漫天孔明灯,那温暖的掌心温度灼得她心口发烫,他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等开春冰化了,咱们把整池锦鲤都雕刻下来可好?”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郡主慎言。”
李昭阳攥紧袖中玉簪,杏花瓣的棱角尖锐地刺进昨夜结痂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撷芳殿掌事女官昨夜亥时三刻当值,不知郡主如何避过宫禁......”
话未说完便被脆笑打断:“自然是季将军用军牌作保呀!”
赵华熙旋身时裙摆扫落梅枝积雪,“簌簌”的落雪声好似她破碎的心。
青玉簪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剑,刺痛着李昭阳的眼。
“就像三年前马球会,他抱着摔下看台的我直奔太医院时......”
“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炸开,李昭阳垂眸望着摔碎的翡翠耳珰,方才情急之下竟扯断了腰间禁步。
满地乱滚的玉珠在残阳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极了昨夜镜匣里那支蝶翼带血的玉搔头,每一颗珠子都仿佛在诉说着她的痛苦与绝望。
暮鼓声中,那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心房,罗府门前的石狮渐渐隐入夜色,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李昭阳攥着玉簪站在滴水檐下,刺骨的寒风如刀割般划过她的脸颊,看门房掌起的灯笼,那昏黄的灯光将“敕造镇北将军府”的匾额染成血色,仿佛预示着一场血雨腥风。
戌时的更漏响过三遍,檐马在风中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时间的催促。
檐马撞碎的风里飘来断续丝竹声,那丝竹声悠扬婉转,却又透着一丝哀伤,好似在为她的爱情悲歌。
“殿下回罢。”
玲玲将手炉塞进她冰凉掌心,那一丝温暖让她的手微微一颤。
“季将军今日赴兵部的庆功宴......”
话音未落,巷口骤然响起銮铃,那清脆的铃声如同警报一般,让她的心猛地一紧。
玄色大氅挟着酒气掠过阶前时,李昭阳分明嗅到衣襟上沾染的苏合香,那是撷芳殿独供的御香,那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昭阳?”
季辰踉跄半步,鎏金蹀躞带撞上门柱发出闷响,那声响好似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他抬手欲扶,袖口露出的墨竹纹刺青让李昭阳瞳孔骤缩,昨夜红绸碎片上,正是这样的竹叶脉络。
她心中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青玉竹节簪的料子,可是去年滇南进贡的冰花芙蓉玉?”
她听见自己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摊开的掌心里躺着那支染血的杏花簪。
“季家军传密信用的双股缠丝法,教给郡主,她学得倒快。”
她暗自想着:这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他们之间的不寻常,季辰,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对我?
季辰眼底醉意霎时消散,喉结滚动数次终是颓然垂首:“华熙说竹报平安的意头好......”
“好一个竹报平安!”
李昭阳突然笑出声,那笑声中充满了苦涩与愤怒,指腹摩挲着簪尾刻痕。
这是及笄那年季辰跪在凤仪殿前求来的恩典,他亲手雕的杏花簪头还留着两道血口子,彼时少年十指缠着纱布,却仰头笑得恣意:“我们昭阳值得最好的。”
此刻那两道旧疤正抵在她虎口,随渐重的喘息微微发颤,每一次颤动都像是在提醒她曾经的甜蜜与如今的痛苦。
李昭阳忽而逼近半步,鎏金护甲划过对方胸前蟠龙纹,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阵厌恶。
“改作并蒂莲纹的鸳鸯佩图,将军打算何时雕刻上池里的锦鲤?”
季辰猛地抓住她手腕,那力度大得让她生疼,却在触及袖中硬物时僵住。
李昭阳顺势抽出半截红绸,金粉描画的鸾凤首尾处,赫然缀着滇南特供的孔雀翎线,与赵华熙今日裙裾上的一般无二。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去年你说......”
她喉间泛起铁锈味,“要集齐四海八荒的珍奇,给我造条真正的鸳鸯佩。”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回廊,那雪粒打在她的脸上,冰冷而刺痛。
远处隐约传来《折柳曲》的调子,那悠扬的曲调仿佛是一首离歌,诉说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李昭阳望着季辰躲闪的眉眼,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场马球会。
当她为救惊马上的赵华熙摔断左手腕时,季辰也是这样不敢看她的眼睛,却在太医包扎时偷偷往她袖中塞了块桂花糖。
曾经的甜蜜回忆与如今的残酷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她更加痛苦。
“昭阳,华熙父亲掌管北境粮草......”
李辰试图解释,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愧疚。
“所以同心纹要改并蒂莲纹?所以密信要借女儿家的玉搔头传递?”
李昭阳猛地将红绸拍在门柱上,那红绸在风中飘动,好似她凌乱的思绪。
鸾凤和鸣图恰盖住“镇北将军府“的“北“字。
“季辰,你当年对着玄武佩发过的誓,可还作数?”
季辰如遭雷击般后退,后腰撞上剑架发出巨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回廊中回荡。
承影剑坠地的刹那,李昭阳瞥见他袖中滑落的五彩丝与镜匣里那支玉搔头上缠的丝线一模一样。
菱花镜前未说完的话,永宁宫阶前沾着墨香的红绸,此刻都在将军府摇曳的烛火里烧成灰烬,她的心也随之破碎。
李昭阳攥着玉簪转身,听见身后传来瓷瓶碎裂的声响,那声响好似她破碎的爱情。
“昭阳!”
李辰的呼唤裹着血腥气追上来,“朝堂之事非你能......”
她驻足望着廊外纷扬的雪,那洁白的雪花仿佛是她纯洁的爱情被玷污后的残骸。
忽而想起昨夜玲玲惊呼时,镜匣底层还压着张描金帖子。
墨迹未干的“华熙“二字旁,印着方鲜红的私章,那印纹走势,分明与兵部新制的虎符纹样重合。
她心中一惊,原来这背后隐藏着如此大的阴谋。
暮色如血浸透将军府的飞檐,李昭阳攥着玉簪的手突然扬起,芙蓉玉在烛火中划出冰蓝弧线,那弧线好似她绝望的挣扎。
季辰本能抬手遮挡,碎玉擦过他腕间旧疤,在玄色衣料上绽开数点猩红。
“你疯了吗?”
季辰扣住她淌血的手腕,眼底泛起武将特有的凌厉,“不过是个玩物,值得动用御赐之物伤人?”
杏花簪的断口深深楔入雕花门框,李昭阳望着他手背渗血的划痕,忽然想起去年冬猎时,这人徒手掰开狼嘴救她时也是这样横眉怒目。
那时她捧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哭得打嗝,季辰却用染血的箭矢挑起她下巴:“这般娇气,将来如何做我的将军夫人?”
“本宫便是这般小肚鸡肠。”
她猛地抽回手,鎏金护甲扫落案上青瓷瓶,“比不上郡主知书达理,连私会外男都带着北境舆图!”
此前,在与赵华熙和季辰相处时,她就曾注意到赵华熙偶尔会提及一些行军布阵之事,还见过她手中拿着一些看不懂的图纸,当时只以为是她好奇,现在想来,那些或许就是北境舆图的端倪。
碎瓷混着墨汁在青砖上蜿蜒,李辰盯着那滩污渍冷笑:“殿下既知北境舆图,就该明白赵都督手握二十万石军粮。今晨八百里加急,幽州大营已经断炊三日了!”
寒风卷着《折柳曲》灌入回廊,李昭阳忽觉掌心黏腻,那是鲜血与汗水混合的感觉。
半月前她亲手将玄武佩系在季辰腰间时,那人还玩笑说要用北境最亮的星星镶她的凤冠。
此刻玉佩悬在赵华熙裙边的鎏金宫绦上,映着雪光刺痛人眼。
“好个忠君爱国的季将军。”
她摘下鬓边摇摇欲坠的金丝凤钗,当着闻声而来的仆从掷在地上,“明日卯时三刻,本宫要亲眼看着尚宫局撤走婚书上的龙凤帖!”
经历了季府的这场风波,三日后,李昭阳来到了凤仪殿。
雪霁初晴,阳光洒在大地上,却丝毫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她跪在凤仪殿的缠枝牡丹毯上,那柔软的毯子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香炉散发出的沉水香裹着李佑恩的声音飘来:“华熙姐姐前日还送儿臣西域贡来的冻疮膏,宫禁出行定是为着正经差事。”
皇后指尖的金镶玉护甲轻叩青玉盏,盏中雪顶含翠泛起涟漪,那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殿中回荡。
“昭阳,你可知错?”
“儿臣不知。”
她挺直脊背,望见窗外新开的玲玲梅,那洁白的花朵在寒风中摇曳,好似她孤独的身影。
“敢问母后,上月十五赵华熙子时出入神武门,用的可是季家军的虎符对牌?”
李佑恩突然打翻茶盏,褐渍在锦毯上晕开丑陋的斑,那污渍就像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再也无法抹去。
皇后眉心微蹙,翡翠步摇垂珠扫过她骤然苍白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佛经说众生皆苦,你既如此在意宫规,便去小佛堂抄三百遍《地藏经》静静心。”
暮鼓声里,那沉闷的鼓声再次响起,仿佛是命运的宣判。
玲玲捧着冷透的食盒啜泣:“尚食局说娘娘吩咐,抄经需得沐浴斋戒......”
李昭阳望着宣纸映出的月光,那清冷的月光洒在纸上,好似一层霜。
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季辰偷带她出宫看灯,朱雀大街的烟火下,那人用狐毛大氅裹住她冻红的鼻尖:“等我们成婚,年年都来看着烟火。”
笔尖朱砂突然在经卷上洇开,她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恍惚看见赵华熙鬓角的青玉簪。
三日前经过御花园时,她亲耳听见兵部侍郎夸赞季辰剿匪有功,赵华熙倚在八角亭里轻笑:“辰哥哥说过几日带我去骊山赏雪呢。”
“殿下!”
玲玲惊慌失措地捧起她被砚台割破的手指,那钻心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
李昭阳望着滴在《地狱变相图》上的血珠,突然笑出声来。
佛经上说爱别离求不得,却没说剜心之痛竟这般具体,具体到能看清季辰扶赵华熙上马车时,那人腰间新换的错金螭纹带钩正是兵部特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