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入江湖,险象生
檐角铜铃被塞北的风吹得七零八落时,冯绮梦正勒马停在黄杨木匾额前。
褪色的“如意栈“三字被斜阳劈成两半,像道结痂的旧伤疤。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驼背掌柜从算盘珠子里抬起头,浑浊眼珠倒映着冯绮梦发间的九鸾钗。
柜台后晾着的腊肉滴下暗红油渍,正落在她绣金线马靴前半寸。
冯绮梦将碎银拍在沾着茶垢的桌面上,余光瞥见东窗下嗑瓜子的老妇突然挺直脊背。
八仙桌旁斗蟋蟀的两个货郎停下竹签,其中一人袖口露出截青灰色刺青——像是半截断尾蝎子。
“听说掌柜的能弄到二十年的竹叶青?“她故意将盛满密函的铜盆往桌沿推了推,铜盆边缘的螭虎纹与木纹重叠的刹那,后院马厩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
驼背掌柜的算盘珠突然卡在第七档,“竹叶青没有,倒有新到的鹤顶红。“他枯枝般的手指擦过冯绮梦手背,在桌面留下道朱砂印痕,与铜盆里密函的洒金纹路如出一辙。
第三盏油灯爆出灯花时,冯绮梦腕间的缠臂金突然绞紧皮肉。
她佯装失手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向身后举着托盘的店小二。
那人凌空翻跃避开热雾的动作太过利落,腰间软剑割裂空气的嗡鸣惊碎了满室死寂。
“动手!“
老妇掀翻竹篓扬出漫天毒蒺藜的瞬间,冯绮梦已踹翻酸枝木桌挡在身前。
淬毒暗器钉入木纹的声音像骤雨打芭蕉,她反手扯下柜台挂着的腊肉掷向房梁,油腻腥气霎时蒙住三柄劈来的钢刀。
“司礼监给了你们多少买命钱?“她旋身躲过蝎尾钩时,发间九鸾钗突然勾住横梁垂落的麻绳。
悬在梁上的风干野雉哗啦啦坠落,正砸中持双戟的杀手天灵盖。
冯绮梦撞碎后窗跌进马厩时,左肩已浸透半幅鲜血。
草料堆里窜起的火星灼痛她眼角,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贺景轩在太液池畔挥剑斩落的柳枝。
残破的密函从铜盆里飞散开来,某张洒金笺被火舌舔舐的瞬间,她突然看清背面透光的纹路——那分明是缩小百倍的锁蛟链图纸。
追兵脚步碾碎枯枝的刹那,她发间的九鸾钗突然迸出刺目金光。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的瞬间,无数陌生记忆如决堤洪水涌来,最清晰的画面竟是三日后自己躺在乱葬岗的尸堆里,心口插着柄刻蟒纹的短刀。
九鸾钗的金光如游龙入水,在冯绮梦瞳孔深处搅起漩涡。
她咬破舌尖强撑清明,任由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血脉里奔涌——黑衣杀手三日前在酒肆擦拭弯刀时,曾对着铜镜将喉间药膏抹偏了半寸。
“就是现在!“冯绮梦突然仰面后折,腰肢几乎贴地。
淬毒的蝎尾钩擦着鼻尖掠过时,她袖中飞出的银针精准刺入对方喉结三寸下的青斑。
那杀手顿时像被抽了筋的蛇,软绵绵栽进冒着热气的马粪堆里。
其余五人攻势骤缓,冯绮梦趁机翻身跃上马槽。
沾血的裙裾扫过草料时,她听见贺景轩送她的缠臂金发出细碎铃音——那是去年上元节,他亲手将十二颗金铃铛穿进南海鲛丝时说的“千里共清辉“。
“雕虫小技!“领头的黑衣人突然扯下蒙面巾,露出半张被火烧过的脸。
他从齿缝吹出暗哨,客栈二楼顿时翻下六个手持诸葛连弩的灰衣人。
冯绮梦心头一凛,这些弩机竟与前朝神机营的制式分毫不差。
剧痛如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神识,历史洞察之眼带来的眩晕感让她险些握不住袖剑。
就在这时,马厩外突然传来熟悉的玉箫破空声,十二支淬星钉将最前排的弩手钉死在栓马桩上。
“阿梦接剑!“
贺景轩玄色大氅卷着塞北风雪破窗而入,剑穗上缀着的明月珰正撞碎一支偷袭的冷箭。
冯绮梦凌空接过他抛来的秋水剑,剑柄残留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这是去年秋猎时,他亲手为她猎的白狼尾毛缠的剑柄。
双剑合璧的刹那,整个马厩都被凛冽剑气荡清阴霾。
贺景轩的剑招如泼墨山水般写意,却总能恰到好处补上冯绮梦因虚弱产生的破绽。
当第七个杀手被他挑断手筋时,剩余众人突然朝着不同方向溃逃。
“留活口!“冯绮梦急呼出声,手中剑花挽住最近那人的脚踝。
谁知对方竟咬碎后槽牙的毒囊,青紫面色很快蔓延到被贺景轩挑开的面巾下——那人的太阳穴上赫然刺着半尾蝎子。
贺景轩反手将剑尖抵住最后一个活口的咽喉,却发现对方瞳孔正在扩散。“是子午蛊。“他蹙眉用剑尖挑开杀手衣襟,心口处盘踞的蜈蚣状红痕已经发黑,“见血封喉,好狠的手段。“
冯绮梦撑着剑柄剧烈喘息,冷汗顺着九鸾钗的金丝坠珠往下淌。
当贺景轩带着松雪气息的怀抱笼罩过来时,她嗅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受伤了?“
“追兵在三十里外中了连环马阵。“贺景轩将还温着的羊皮水囊塞进她掌心,指尖轻轻拂过她染血的左肩,“倒是你...“他后半句话被冯绮梦突然倾覆的重量截断,少女苍白的面色比月光更让他心惊。
冯绮梦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恍惚看见贺景轩撕下内衫衣袖。
绣着并蒂莲的月白绸缎裹住她伤口时,有温热液体滴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她很想告诉他别浪费皇后赐的鲛绡衣,却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敲打三更天的梆子声。
晨雾漫过染血的栓马桩时,冯绮梦在颠簸的马车里醒来。
贺景轩外袍上沾着露水,正用剑尖拨弄从杀手身上搜出的铜牌。
那令牌边缘残留着半片鱼鳞纹,与她怀中半块虎符的缺口完美契合。
“你看这个。“贺景轩突然用剑挑起车帘,官道旁的老槐树上钉着张洒金笺。
狂风卷过时,隐约露出背面锁蛟链的纹样——与他们昨夜烧毁的密函如出一辙。
冯绮梦握紧微微发烫的九鸾钗,钗头镶嵌的东珠倒映着贺景轩凝重的侧脸。
当马车转过挂着招魂幡的岔路口时,她突然按住他执缰的手:“往南走,三日后扬州漕运码头有我们要找的人。“
贺景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记得那个方向正通往冯家旧部最后的埋骨地。
少女掌心的温度透过缰绳传来,像燎原星火撞上他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