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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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历史的假设

钟玉阁四楼,齐政第一站在这儿。

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摆着许多的珍品孤本,甚至还有不少后世都失传了的典籍,能在这儿一窥究竟,让他的心头暗暗兴奋了起来。

不过时间还长,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看书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说。

把齐政请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沈千钟也不扭捏,当着齐政的面,挥笔写下一封信,便拉响了铃铛。

很快,守在通往三楼楼梯口的那个男人,默默走了上来。

沈千钟当着齐政的面,将信递了过去,却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而对方也只是恭敬地接过,便直接转身准备下楼。

但沈千钟却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他,“等等。”

男人诧异扭头,沈千钟道:“送些好酒好菜来。”

男人终于看了一眼齐政,然后对沈千钟点了点头。

等送信之人离开,沈千钟扭头看向齐政,发现齐政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你总不会怀疑我信里没提你的事情吧?”

齐政十分过分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

沈千钟都无语了,“我都答应你了,还会故意不写吗?在你眼中,我能是那种狡诈的人?”

齐政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在我心里,你不是一个狡诈的人,相反,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富才华,同时还极其自负的人。”

沈千钟被齐政的话搞得一愣,忽然猛地反应过来,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哭笑不得地微笑,“你是想看我怎么说你好话的是吧?”

齐政绷着脸,“俗人的吹捧,只如乏味的白水,沈兄这等大才的几句好话,那才是盛夏的酸梅汤,隆冬的温黄酒啊!”

沈千钟很想骂人,但最后却变成了笑声。

他笑得很爽朗,也笑得很开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所以,他甚至趴在案几上,低着头,笑出了眼泪。

齐政默默看着,然后将头望向了窗外。

关在笼中的,不论是雏凤还是麻雀,一定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吧。

不知过了多久,沈千钟重新坐直了身子,看着齐政,“那我们该聊点什么呢?”

齐政摊了摊手,“其实我懂的不多,沈兄可以试试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键政嘛,身为陆地键仙的他,再擅长不过了。

沈千钟伸手虚点了一下他,缓缓道:“昨日你说的话,我想了许久,你的观点还是有些片面了。”

齐政点头,十分坦然,“当然是片面的。这等几乎是最高层级的朝堂大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但你不能否认我所说的那个因素存在。”

沈千钟闻言伸手捻了几颗平日便备着的黄豆放进嘴里嚼着,在嘎嘣声停止后,又道:“那你觉得,如果桑弘羊成功了会怎么样?会达成你所说的,将世家豪族都纳入......你说的那个词叫做税基?对,纳入税基之中,从而达到富国强军、强干弱枝的地步吗?”

昨夜的他,许久未眠,都在思索齐政的话。

以他这些年研究史书,思量天下的所得而言,在冷静下来深思之后,他明白,桑弘羊根本不可能成功。

如果齐政开口认可,他就可以抓住这个点,将齐政驳斥得哑口无言。

如果齐政不认可,他也有理由驳斥齐政,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你还言之凿凿。

他是准备好今晚和齐政好好辩论一番的,毕竟两个男人之间,如果是正经的秉烛夜谈的话,不争点什么,怎么可能!

他这份心思,齐政其实也猜到了,但他也很乐意奉陪。

他的想法和沈千钟大致相当,静室一间,两个寡男人,要么是不正经地同室操戈,要么就得是喝酒吹牛,争个脸红脖子粗。

但他听了沈千钟的问题,还是摇了摇头,“不,他不可能成功的。”

这么果断的态度和答案,让准备好了后手的沈千钟都有些措手不及,“你这么肯定?”

齐政点了点头,“不是我肯定,而是当你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历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里面是有清晰脉络的。咱们先不说桑弘羊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就算他能短暂赢下这场盐铁之议,甚至打倒霍光,后面依旧会出现张光、李光来将他打下台来,因为他的举措,缺少了汉武帝数十年无上威望的压制,是不符合那时候的......社会情况的。”

他顿了顿,将到嘴边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些注定很难解释的词语咽了回去。

沈千钟被这句话挑起兴趣,“此言何解?”

齐政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时候,方才的男子去而复返,极富效率地先端来了几碟冷盘和两壶酒。

趁着他在案几上摆弄,然后下楼的这个时间,齐政也大致捋顺了自己如何用现在的言语来讲述,斟酌着开口道:

“自秦汉以来,咱们现在所经历的每个朝代,从表面上看,都是开国初期高歌猛进,然后渐渐积攒起不堪重负的矛盾,在有识之士中期革新之后,要么能短暂中兴,终究无力回天,要么直接朝着亡国一路俯冲,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

“但实际上,这些事情是有迹可循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殊背景下的特殊情况,这些东西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桑弘羊可以靠着武帝的威望短暂推行,但在武帝故去之后,很快便被打落了尘埃,因为他那一套东西,对抗不了更强大的东西。”

“就如同我昨日所说,许多王朝中期的革新,也都是一样,不能改变这个社会的根本结构面貌的话,是无法以一种新的形式去契合当前的社会结构从而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而不是没有人能看到这些,而是那时候的社会结构已经凝聚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就算是皇帝,想要动他们也很难,何况变法之臣子,最终只能交给一场暴力,通过它才能涤荡出一片新的土壤。”

“因为,历史的发展,没有天命所归,不在乎一家一姓,谁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再加上几分运气的钟情,谁就能腾蛟化龙。”

沈千钟听着这番“暴论”,一时真的有些瞠目结舌。

他虽然是天下奇才,但终究是这个时代的天下奇才。

他的眼界和思维,还是无法跳出这个时代的局限,甚至说他因为自身那夸张的才华,刚刚冒出一点对这个时代固有框架的质疑,便迎来了这个惨淡的下场。

“齐兄,你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过危言耸听了?”

震惊之下,他甚至都忘了齐政的年纪远比他小。

齐政摇了摇头,“这是有实证的。”

“比如两汉,因为书籍的难得,识字率的低下,典籍和文字的解释权掌握在经学世家的手中,他们也就垄断了获取知识的权力,继而垄断了整个官僚阶层,从察举制到九品中正制,是这些制度在契合实际情况,不契合的制度根本推行不了,而不是有了这些制度才有了他们的厉害。”

“还有地方豪族,他们虽然在官僚系统中,处于鄙视链的下游,但在地方上的势力,夸张到了极点,没有他们的配合,皇权对地方几乎就是没有掌控的。”

“所以,桑弘羊想抽他们的血,注定就是跟整个贵族阶层为敌,他必须找到足够分量的帮手才行,武帝在的时候,武帝是他的帮手,用无上君威和充足的暴力手段替他做后盾,所以他暂时能够获胜。但当武帝驾崩,这股力量的反扑,不是他所能抗衡的。”

“甚至到了后期,你看三国、两晋,实际上大家比拼的,依旧是谁争取到的世家豪族力量更多。”

“而从南北朝到隋唐,世家继续在天下发挥着自己的影响,从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大隋、大唐,他们能够坐到那个位置,也是迎合了世家的需求。但当他们的做法触及到了世家的根本利益,这些人便会联起手来,要么抵抗,要么换一个姓来坐那把椅子。”

齐政没有再继续举例,而是总结道:“方才这些都是我个人的见解,在我看来,历史的假设,不会是桑弘羊赢了,大汉就能国富民强。”

“历史的假设,只能是运气带来的表象上的些许偏差,比如昆阳城下如果没有那场陨石雨,刘秀可能就无法最终坐上那个位置,但还是会有其余的李秀、张秀的出现,推翻王莽,一统山河。”

“又比如彭乐若是一时热血,真的当场捅了或者抓了宇文泰,宇文家的事情可能就要改写,但还会有新的武川代表被推举出来。”

“他们依旧会走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那条符合当前社会关系的轨道上。因为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脱颖而出,而当他们真的足够聪明,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没得选。”

齐政这么说,并不是心血来潮。

而是在仔细研读了大周的历史,得知了在柴荣活了足足六十多岁,让历史走向了看似完全不同的方向后,整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情况依旧和大宋一样,如今更是发展到与明朝中后期的情况几乎没有区别之后,就一直在思考的。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天下,在截然不同的皮子下,有着几乎如出一辙的底色?

说到这儿,齐政忽然想起了那位伟人,想到他的理想,想到他的绝顶聪明,想到他最后的极致孤独与老泪纵横,眉飞色舞地表情渐渐黯淡下来,端起酒杯,看着东方,一口饮尽。

沈千钟却只将齐政的神色变化理解为一种【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的落寞,不曾在意。

他沉默地思索了许久,直到将面前一小碟黄豆都吃光了,才摇了摇头,“很精彩,但不足以完全说服我。”

齐政也已经调整好了短暂的心绪波澜,轻声道:“那么,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个假设来说服你。”

“如何假设?”

齐政点了点桌子,“我们不妨假设,周太宗郭荣,在三十九岁北征契丹,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候忽然病逝,然后看看历史会如何发展?”

沈千钟的神色悄然一变,玩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