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无名之影
商队的铜铃在晨雾中摇晃,帕特里克正将马鞍的皮带扣紧,一声爽朗的笑声突然划破宁静。
“米拉尔城的审判之刃!你这身铜皮还没被矮人融了铸锅?”
雇佣兵队长翻身下马,皮甲上的铜钉沾着泥浆。他腰间那把豁了口的弯刀,正是三年前托瑞克打的样品——帕特里克记得刀柄上本该镶着蓝玛瑙,如今只剩个丑陋的凹坑。
帕特里克的手指扫过刀鞘上崩裂的缝线:“尼卡,你这刀该回炉了。”
“哈!你那矮人朋友的订单簿比深水城的城墙还厚。”尼卡啐掉嘴里的草根,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上个月在红松镇砍地精,刀刃卷得像娘们儿的发簪——你要能跟他说让我插个队,我把私藏的月酒全送他。”
米娅靠在马车边,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烧灼的裂痕。雇佣兵们正在给驮马喂盐块,有个独眼汉子冲她吹口哨,被她用剑油罐子砸中膝盖后讪讪闭嘴。
“最近不太平吧?”帕特里克突然问,龙裔的竖瞳微微收缩。
队长的笑容突然冻住。他啐了口唾沫,靴尖碾碎地上凝结的霜花:“米拉巴城那档子事听说了?红蝎子佣兵团接了个肥差,结果人没出城,他们全队加上商队的人就全躺板子了。更邪门的是——”他压低嗓子,腐酒味的气息喷在青铜鳞片上,“钱袋一个没少,唯独少了个人。”
山风卷着远处的狼嚎掠过商道。米娅直起身,她忽然嗅到某种锈味,不是血,更像是暴雨前的雷腥。她转头望去,商队末尾有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正在检查货箱——那人动作极轻,缠满绷带的手指拂过麻绳时,绳结竟自行松脱。
“少了谁?”帕特里克的拇指顶开剑格半寸。
“鬼知道!”尼卡提高嗓门,像是要驱散什么似的挥了挥手,“新招的临时工,连脸都没看清。要我说,八成是惹了不该惹的——”
凄厉的龙啸骤然撕裂天际。
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北方的云层诡异地扭曲着,成群的寒鸦惊叫着撞向杉树林。帕特里克颈后的鳞片突然竖起——那不是风暴将至的预兆,是某种更古老、更锋利的存在划破空气的震颤。
“白龙!”马车顶部警戒的弓手突然尖叫。
云层深处掠过一抹珍珠白的残影,翼膜掀起的寒风卷着冰碴砸在篷布上。雇佣兵们慌乱的脚步声与马匹嘶鸣混作一团。
帕特里克的青铜鳞片在突降的气温中泛起冷光。他的剑锋指向天空,那里,一头青年白龙尾鳍正优雅地扫过一片云隙,冰晶如星尘般簌簌坠落。
而谁也没注意到,货箱侧面新添了五道平行的抓痕——极深,极细,像是某种巨兽的趾爪轻轻拂过。
龙翼撕裂云层的刹那,冰晶如银针般倾泻。
帕特里克拽着米娅的衣领滚进马车底部,白龙俯冲的轨迹毒蛇般刁钻,翼尖扫过结霜的杉树冠,碎冰如刀刃般割裂商队旗帜——这是掠食者的游戏,优雅而残忍。
“散开!散开!”雇佣兵队长的吼声被龙啸碾成碎片。
白龙在商队上空盘旋,珍珠色的鳞片折射出迷离光晕。米娅蜷在车轮间,看见货箱铁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冰壳。十五岁那夜的硫磺味与此刻的冰腥重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原来极寒与极热带来的战栗,都是同一种绝望的滋味。
“低头!”
圣骑士的暴喝与龙息同时降临。冰蓝色吐息擦着马车横扫而过,两个正在解缰绳的雇佣兵瞬间凝固,惊恐的表情被封在剔透冰晶中,像两尊荒诞的雕塑。
帕特里克跃上车顶,剑锋劈开冻雾与龙爪相撞,炸开的金红火星照亮白龙兴奋的竖瞳,它发出愉悦的低吟,它显然认出了龙裔血脉——猎杀强者远比屠戮蝼蚁更令它亢奋。
翼膜猛然鼓动,暴风雪裹着货箱碎片形成冰刃漩涡,将帕特里克逼退三步。
米娅翻滚出掩体,父亲遗留的剑油不慎泼洒在冻土,竟燃起幽蓝火焰。火舌顺着龙息冰痕窜动,暂时阻隔了二次俯冲。她趁机攀上货车,瞥见黑斗篷的雇佣兵静立寒暴中心——那人缠满绷带的手正按着翻倒的木箱,箱内炽火胶无声炸裂,腾起的紫烟诡异地凝成锁链,缠住白龙左翼关节。
“引去冰河!”帕特里克格开龙爪吼道。剑刃刮擦鳞片的锐响刺激了白龙,它尾鳍扫断杉树穷追不舍,圣骑士且战且退,青铜鳞片在冰面上拖出蜿蜒血痕。
黑影忽然动了。
那人鬼魅般穿过混乱战场,绷带缝隙渗出黑雾,将坠落的冰晶腐蚀成粘稠泥浆。白龙暴怒的吐息突然滞涩,珍珠色鳞片下蛛网般的黑纹正在蔓延。
米娅的剑锋趁机刺入龙腹。没有预想中坚冰触感,反而像扎进腐肉,涌出的血浆散发铁锈腥气。白龙癫狂甩尾将她击飞,帕特里克却已跃上龙背,剑刃贯入颈椎的瞬间,冻结的河面轰然炸裂。
当冰雾散尽时,商队已成狼藉残骸。白龙的尸体在冰河畔逐渐僵硬,珍珠色鳞片蒙上一层死寂的灰翳。
帕特里克将剑刃浸入冰水,白龙的血浆在河面晕开蛛网般的纹路。他抬头望向正在包扎伤口的雇佣兵队长,竖瞳微微收缩:“那个用紫烟困住龙翼的……”
“芙兰莉,新招的临时工。”队长扯下染血的绷带,朝货车方向努了努嘴,“说是从长鞍镇逃难来的,看着蔫巴巴的,没想到还有点能耐。”
米娅正蹲在翻倒的货箱旁,指尖抚过五道极深的爪痕。
“不像寻常暗影法术,和布莱登说的不太像。”帕特里克甩干剑身水珠,青铜鳞片随动作折射冷光。
队长往伤口倒着矮人烈酒,疼得龇牙咧嘴:“管他娘的法术还是戏法,能砍龙就是好把式!”他突然朝货车尾部喊道,“喂!哑巴女!该分你多少赏金?”
裹着灰斗篷的身影从篷布后探出半张脸,绷带缝隙间露出几缕黑烟。她竖起三根缠满布条的手指,又迅速缩回阴影里,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灼伤喉咙。
白龙的尸骸横陈冰河畔,珍珠色鳞片在晨光中泛起冷冽的微光,像一座被推倒的冰雕神像。
雇佣兵队长尼卡一脚踹开凝结在龙爪上的冰碴,刀刃般的寒风掀起他沾血的斗篷:“都愣着干什么?剥鳞!接血!这玩意能卖的钱够我们跑几趟了!”
帕特里克蹲在龙首旁,剑尖挑开一片逆鳞。靛蓝色的龙血渗出时,空气中骤然弥漫起铁锈与冻土混杂的腥气。他摸出水晶瓶的刹那,龙血突然沸腾般涌向瓶口——这是矮人铁匠铺特制的炼金容器,内壁蚀刻的符文能锁住魔力。
“小心肝!不对,是小心龙肝!”尼卡粗粝的笑声砸在冰面上。两个雇佣兵正用锯子切割龙腹,蒸腾的白气中,脏器泛着诡异的幽蓝色。米娅别过头,父亲的长剑突然变得沉重——十五岁那夜的红龙腹腔内,是否也蜷缩着这样一团颤动的血肉?
“鳞片归你,龙牙归我。”尼卡将剥下的鳞片丢进麻袋,每一片落地都发出金属撞击般的脆响,“知道深水城的法师老爷们开价多少吗?一片龙鳞能换一桶矮人蜜酒,或许你的大法师朋友布莱登会感兴趣。”他忽然眯起眼,匕首猛地插进龙眼窝,“这右眼老子预订了,听说能炼出看破幻象的药剂……”
芙兰莉蹲在龙翼旁,绷带缠绕的手指虚悬在鳞片上方。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在试探某种危险的机关——这是她第一次触碰真正的龙类。当黑雾不受控地从袖口渗出时,龙翼关节突然“咔”地裂开一道纹。
“新来的!别碰坏老子的货!”尼卡的吼声炸响。他提着结霜的弯刀大步走来,靴底碾碎冰壳,“这翅膀能换三箱附魔箭矢,刮花了损失全算到你头上!”
芙兰莉迅速缩回手,黑雾消散的刹那,龙心突然在尸骸中剧烈抽搐。正切割龙腹的雇佣兵吓得跌坐在地:“见鬼!这玩意还活着?”
帕特里克按住震颤的剑柄,竖瞳扫过芙兰莉垂落的袖口——那里残留着一缕冰霜凝结的雾气,形状极似龙爪。但未等他开口,尼卡已一脚踏上龙尸:“活个屁!冻僵的肉抽筋罢了!”他甩出匕首钉入龙心,“都麻利点!日落前割不干净,今晚全睡龙肠子里!”
当尼卡骂咧咧地掰下龙牙时,米娅瞥见龙心表面新添的五道黑痕——极浅,却与货箱底板的爪印分毫不差。
“血瓶封好了。”帕特里克将十二支水晶瓶系在腰间,龙裔竖瞳扫过忙碌的人群,“绝冬森林里有狼人巢穴,血腥味会引来麻烦。”
尼卡啐了口唾沫,将龙牙串成项链挂在脖间:“老子倒盼着它们来!正好试试新剥的龙爪——”他挥舞着半截断爪,寒光在刃口流转,“够给那帮狼崽子身上多开几个新眼!”
米娅沉默地擦拭剑刃。她的亚麻布袋里多了一小瓶龙血结晶,暗红色的棱柱中封存着细碎冰晶。
当尼卡的笑声震落松枝积雪时,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嚓”声——芙兰莉正将一片逆鳞藏进斗篷内侧,那鳞片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黑斑,像是被阴影啃噬过。
米娅站起身,袖口凝结的冰晶簌簌掉落。她看向正在重新套马的商队,白龙垂死挣扎时掀翻的三辆货车已被扶正,货箱裂缝用冻硬的兽皮草草填补。
“该走了。”帕特里克将染血的布条抛入河流,猩红在苍蓝中洇开,转瞬被暗流吞噬。
商队铜铃重新摇晃着上路,车轮碾过结霜的商道时,谁也没注意到,货箱侧面新添的爪痕深处,几缕幽影正如活物般蠕动。阳光透过杉树枝桠洒下,照在那几缕黑雾上时,它们像是被灼烧般剧烈颤抖,随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嘶鸣,如同被火焰舔舐的油脂,迅速消融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