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迷宫
2004年9月4号，下午一点，北电校园
梧桐叶影在红砖墙上摇曳，苏靖欢攥着刚修改过的剧本，指节在导演系办公室的橡木门上叩出三声脆响。
“进。”门后传来砂纸打磨般的低沉嗓音。
推门时铁合页发出年迈的呻吟，谢斐教授从老花镜上沿抬起视线。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银白的鬓角切出明暗条纹，案头青瓷杯里的大红袍正氤氲着琥珀色雾气。
“谢老师，我来了。”
苏靖欢刚回来第一天，就给自己的研究生导师谢斐打了电话，说自己新写了个剧本，想拍部长片，希望他能给些意见。
“来了，你怎么黑了这么多？”谢斐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在他的印象里，几个月前的苏靖欢还是整个导演系最白嫰的那个。
苏靖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暑假去内蒙古当副导演拍了个片子，那儿的太阳比较毒。”
谢斐点了点头，现在的苏靖欢才有了点当导演风吹日晒的模样。
“有机会多拍拍片子是好事，可这也不是你胆子变肥的原因。去年交的短片作业，运镜比帕金森还抖，现在倒敢碰长片？”
谢斐没好气的说了他一句，语气中虽有责备，却也透着几分关切。
苏靖欢灿灿一笑。
谢斐何等人也，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
《湘女萧萧》、《本命年》、《香魂女》、《黑骏马》这些片子都是在中国电影史上响当当的。
而且他老人家在国内外也获奖无数，柏林金熊、银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金鸡百花更是拿了个遍。
现年62的谢斐，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教学上，而教师职业也是谢斐与其他第四代导演的重要不同之一。
虽然在他手下读了一年研，但每次面对这么个中国电影的德高望重之辈，苏靖欢都是颤颤巍巍的，压根不敢多说话。
谢斐看了眼苏靖欢，手一伸，“剧本呢，快拿过来。”
苏靖欢一激灵，立马掏出剧本放在堆满分镜图的桌子边缘。
谢斐拿过剧本，封面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心迷宫》。
呵，名字有点儿意思。
翻页声持续了三十七分钟。
当谢斐摘下眼镜时，窗外的悬铃木恰好抖落一片黄叶。
他合上剧本，满含深意的看着苏靖欢。
“你这本子确实不错，科恩兄弟混搭乡土叙事，黑色幽默里埋着人性悖论，还敢用多线叙事，不错，很有意思的剧本。”
苏靖欢听完谢斐的夸奖，连连摆手。
“嗨哟，老师你别夸啦，我这也就是灵光乍现。”
“但谢老师不愧是谢老师阿，这么会儿就把我剧本看了个底透儿，科恩兄弟的影子您都看出来了！”
谢斐一听，立马收回了刚才的慈眉善目，“你别给我这瞎贫儿，你这剧本的问题我还没说呢！”
老导演摩挲着剧本封皮，突然抄起红笔在某一页划出血色横线，
“这场焚尸戏的光线设计有问题，煤油灯照度撑不起中景纵深感，至少要补两盏500瓦镝灯模拟月光。”
苏靖欢瞳孔骤缩。
那页正是他反复修改的焚尸场景，但在谢斐的修改下明显更能表现当时肖卫国内心的慌张。
一个小时后，谢斐将剧本的问题都点了出来，“问题就这些，你等会儿回去再改改。”
苏靖欢脖颈渗出细汗，看着自己七易其稿的剧本被红批改得密密麻麻。
谢斐喝了口有些凉了的大红袍，又看着苏靖欢缓缓说道：“说说吧，打算怎么烧这炷香？”
苏靖欢搓了搓手，肉戏要到了，片子能不能成就看这一哆嗦了。
他选《心迷宫》的理由很其实简单，便宜还炫技！
这电影原本是2014年上映的，当时导演忻钰坤仅用170万就拍完了，但还拿了不少奖，豆瓣常年评分8.7。
剧情不算烧脑，就是一具烧焦尸体在短短几天内换了三家主人，村长为护子隐瞒真相，又伴随着村民的谎言与秘密，从而牵出一系列荒诞又现实的故事。
放到2004年，苏靖欢算了一下，最多100万他就能拍好，而且这种多线叙事的悬疑片中国还没啥人拍过呢，完全就是一片蓝海。
“谢老师，我都想好了，灯光摄影啥的就在学校里凑凑，这种能上手实操的剧组，学弟学妹们肯定都抢着来，到时候顺便再找俩导演系的师弟给我当个副导演帮帮忙。”
“演员呢，我这片子也没准备请啥大腕儿，就在中戏和咱学校的学生里选，而且像肖卫国这样角色的演员我也有人选了。”
“现在呢，主要就是缺钱了。”
“这部电影我打算按小成本来做，零零散散的加一块，预算估计一百来万，我自己能拿出来五十万，其他的还希望老师能帮帮忙。”
谢斐这下明白他今天来的真正意思了，他思索了一会儿。
“行吧，你这本子确实不错，蛮合我胃口的，我去帮你申请一下学校的补助，再卖卖我这张老脸，看能不能帮你凑凑。”
苏靖欢连忙站起身，向谢斐鞠了一躬，“太谢谢您了，谢老师！”
“行了，你也别搁这谢了，回去再完善完善剧本，快点把分镜弄出来，到时候也好谈。”
“好的，我这就回去写，麻烦您了谢老师！”
感受到了老师的负责，苏靖欢也就没了靡费时光的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宿舍里吭哧吭哧的改剧本，画分镜。
......
这天苏靖欢刚画好了最后一页的分镜稿，诺基亚又滴滴滴的响个不停。
“喂，苏靖欢啊，电影的投资我基本帮你凑齐了，还是下午一点，你来我办公室，我带你见见人。”
苏靖欢一下就听出了谢斐的声音，“唉，好的谢老师，我一定准时到！”
说完电话，他看着手中的分镜稿，一股焦急和期待应运而生。
老时间，老地点，苏靖欢按时出现在了谢斐眼前。
这次谢斐给苏靖欢倒了杯水，缓缓开口道：
“学校那边的申请被拒了，毕竟你才刚研二，上面还有一群研三的师哥在准备毕业。”
“但剩下的50万，我帮你从中影那要到了，等会他们就派人来和你谈谈具体的细节，你自己要想好怎么说。”
苏靖欢抿了一口水，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放心，谢老师，我心里有数。”
自从兑换了【甲方沟通】后，苏靖欢最不怕的就是和投资人交流。
半个小时后，中影的人到了，戴着个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年纪倒是不大，估计三十左右。
他一进来就冲谢斐很有礼貌的开口道：“谢导，久仰大名！”
谢斐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又看向站起身来的苏靖欢，“这位是苏导吧，你好！”
“我是中影的杨铭，负责来和你谈谈这次的合作。”
苏靖欢看着眼前这人干练的模样，连连回话道：“你好，这次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杨铭笑了笑，落了座，很利落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来之前，我已经看过苏导的剧本了，很不错，是如今国产市场上很少见的类型，我们中影很看好。来之前，韩总也特地打过招呼了一定要和苏导进行合作。”
“您过誉了，中影可是中国电影的龙头企业呢，能被你们看上，是我的荣幸。”
谢斐看了看面前互相吹捧的两人，开口打断道：“闲话少叙，杨铭和他讲讲合同吧。”
“好的，谢导。”
杨铭翻开了合同，对着苏靖欢说：
“我们中影很看好这个项目，所以在原来50万的基础上，电影的宣发也由我们承担，但我们后期份额要占70%”
苏靖欢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中影这么有魄力，但这个份额他很难接受。
“首先，我很感谢中影这么看好我，但是这个投资份额我觉得占比有点太多了。我这有50万，再加上我导演和编剧的片酬都算进去，我觉得一半一半是比较合理的。”
杨铭皱了皱眉：“对半是不可能的，我们投了50万，后期的宣发也是我们负责。而且恕我直言，苏导的导演和编剧片酬有些虚高了，我可以退一步，65%，这是最后的底线了。”
苏靖欢点了点头，这个份额他算是能够接受，但他不放心还是用技能看了看杨铭的想法，发现杨铭好像并不太在乎版权的问题，随即开口道：“那好，第一次合作，我也是个新人，35%可以。不过...”
他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希望电影的全版权能归我自己所有。”
杨铭有些拿不准，思考了一下：“不行，国内的不能给你，国外的可以商量。”
苏靖欢立马点头：“行，我就要《心迷宫》全海外的版权。”
杨铭确实不太在乎这个，现在的中国电影除了获大奖，不然根本出不了海，给他海外版权也无所谓。
俩人商量好后，约定等苏靖欢创办好公司再去中影签订合约。
谈完后，杨铭就走了，剩下苏靖欢和谢斐俩人。
以谢斐对苏靖欢的了解，他要这海外版权肯定另有目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这部片子准备去参奖？！”
苏靖欢喝了口水，看了眼墙上泛黄的《香魂女》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证书，金箔字迹早已褪成暗金，语气坚定地说道：
“还是瞒不过您，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明年2月份的柏林电影节，我想去试试！就像您当年带《香魂女》去柏林一样。”
苏靖欢写这本子的时候就想好了，后世《心迷宫》就在威尼斯上拿了个奖，这一世他也想去个电影节看看。
谢斐忽然笑出声，皱纹在眼角堆成放射状沟壑。
“臭小子倒是会找垫脚石。”
这片子光从剧本来看确实蛮符合柏林口味的，但话不能说得太早，终究还是得等到片子拍出来。
“你别好高骛远，剧本是好剧本，但你能不能把它拍出来还是二话，别以为剧本写好就万事大吉了，怎么拍才是最大问题。”
苏靖欢眼睛滋溜一转，冒出来一句：“那要不您受累，帮我当个监制呗。”
谢斐哑然一笑，指着他说：“你小子真是个滑头，打蛇还随棍上，你这是赖上我了。”
“谢老师，您就帮帮忙吧，我这第一次拍长片还是有些发怵。”
“哼，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说去柏林吗。”
“哎呦，谢老师，哪个拍电影的不想去拿个大奖，不仅能让别人多看两眼自己的片子，还顺道听听吉祥话，多棒啊！”
“您就帮帮我吧，有您在，我这心里才能稳一点。”
谢斐没好气的摆摆手，
“行吧，谁叫我摊上了你这么个学生呢，监制我当了。但我丑话可要说在前头，你要是拍不好，我真在剧组骂你啊。”
“得嘞，您老随便骂，我绝对不带还嘴的，而且多少人想被您骂都没机会呢！”
“嗨，你这臭小子！”谢斐笑骂了他一句，“钱到位了，这几天快点把剧组筹备好，到时候开机，先把你那斯坦尼康给我端稳咯！”
“放心吧，谢老师，我这就去练，这段时间我就泡在器材室里了。”
当苏靖欢拿着修改好的合同退出办公室时，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五代吃洋墨水，第六代拍地下电影，现在这一代...倒是真看不清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