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待真心自坦然

山门初启时，檐角铜铃惊起几只灰雀。小沙弥慧觉抱着扫帚站在石阶上，望着最后一片秋叶坠入放生池，忽觉胸中空茫。他转身时，袈裟扫过青砖上未干的晨露，在寮房前驻足了半柱香时辰，终于叩响老禅师的木门。

“师父，昨夜读《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忽觉喉间哽着块冷铁。“慧觉跪坐在蒲团上，竹帘筛下的光斑在他眉眼间游移，“分明向往着光明坦荡，为何心却如古井般不起涟漪？“

老禅师将茶盏推过矮几，碧螺春的雾气在两人间织成纱帐。檐下风铎轻响三声，方才开口：“且看庭院老松。“

慧觉转头望去，千年古松虬枝如铁，针叶在风中簌簌而落。

“可觉得松树寂寞？“

“根须深扎岩隙，枝干独擎霜雪，当是寂寞。“

禅师轻笑，枯枝般的手指蘸取茶水，在案上画下同心圆：“松籽落地时，可曾期盼长成栋梁？新芽破土时，可曾计较阳光雨露？“涟漪渐散的水痕里映着少年怔忡的面容，“你那'向往'二字，已是给真心套上金枷。“

慧觉盯着茶汤中沉浮的叶芽，忽见水面浮起昨夜抄经时滴落的墨点。第二问便带着三分急切：“若除去所有期待，诚意岂非成了无源之水？“

老禅师起身推开轩窗，山风卷着云气涌入禅房。远处采药人正背着竹篓攀援绝壁，腰间绳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且看那采药人。“禅师苍老的声音混着松涛传来，“他系绳于老松，是为防坠崖，非为求松树回应。你待人以诚，便如这救命绳索，系住的是自家本心，何须崖下回响？“

少年似懂非懂间，瞥见师父腕间佛珠忽散落满地。檀木珠子滚过青砖缝隙，有几颗径直落入放生池中。正要俯身去拾，却被禅师按住肩头。

“且由它去。“老僧拾起最后一颗佛珠置于掌心，“当年达摩面壁九年，可曾期待石壁生出莲花？“枯皱的手掌翻转，佛珠坠地时竟发出玉磬清音，“真正的诚意，是连'诚意'二字都放下。“

慧觉望着滚动的佛珠，忽觉耳畔轰鸣。晨钟恰在此时撞破山间寂静，惊起满林宿鸟。待羽翼拍打声渐远，少年喉间冷铁已化作温热的叹息：“如此说来，不期待才是大自在？“

禅师却指向佛前长明的酥油灯。灯焰被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未灭。“你看这火苗，“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它可曾计较灯油几时添？可曾担忧明日是否续燃？“忽有飞蛾扑入灯罩，火焰猛地蹿高又恢复平静，“你的诚意当如这灯火，照亮经卷时不求经卷道谢，温暖飞蛾时不图飞蛾铭记。“

暮鼓响过三遍，慧觉告退时，扫帚柄上的露水已凝成霜花。老禅师独坐禅房，听着远处少年扫地的沙沙声，嘴角浮起微笑。他知道，今夜山月升起时，放生池里会多出几颗带着水痕的佛珠。

次日破晓，慧觉踏着残月来到后山断崖。怀中揣着连夜重穿的佛珠，却在崖边遇见采药人遗落的草绳。少年解下腰间系着的功德袋——那里装着香客们求福的铜钱——将草绳仔细系在崖边古松上。

山风呼啸而过，松涛声里混着少年清朗的自语：“此绳不为渡人，只为提醒自己站稳脚跟。“说罢转身下山，功德袋已空，步履却比往日轻盈。

又三日，慧觉在藏经阁整理典籍时，发现某卷《楞严经》中夹着片枯叶，叶脉间竟有朱砂批注：“真心如镜，照花时不留花，映月时不染月。“墨迹犹新，分明是师父笔迹。少年对着窗棂漏下的光柱细看，枯叶边缘蜷曲处还写着蝇头小楷：“昨日扫叶人，今成叶上痕。“

斋钟响起时，慧觉端着素斋经过放生池，忽见水中倒影：扫帚斜倚肩头，袈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眉目间竟有几分师父当年的神韵。池中锦鲤跃出水面，荡碎的身影又慢慢聚拢，恍然惊觉水中人嘴角噙着的笑意，与那日师父推窗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深秋法会上，有居士问慧觉：“小师父这般年轻，怎的眼神如此清净？“少年正在分派香烛，闻言指向殿前燃烧的莲花灯：“施主看这灯火，可需要眼神？“居士愕然间，慧觉已转身去拂供桌上的落花，腕间新穿的佛珠碰撞声清越，竟似檐角铜铃在风中自语。

是夜山雨忽至，慧觉盘坐禅床听着雨打芭蕉。忽记起半月前那个晨露未晞的清晨，师父说“诚意当如灯火“时的神情。此刻方知，真正的坦然不是熄灭所有期待，而是任那心火自在燃烧，既不灼人，也不惧风。

雨停时，东方既白。慧觉推开窗牖，见放生池上浮着昨夜被打落的桂花，金蕊依旧飘香。远处早课钟声撞破晨雾，少年忽然明白：原来不求回响的真诚，本身已是圆满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