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覆舟之民
夜幕下的金枝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从下面路过，能听见楼上传来的莺歌燕舞与靡靡丝竹之声。
忽然，那三层高楼的美人靠，有一道鸿影落下，似乎是有人跳楼了，朝着张晋的脑袋砸落。
听了卢定远的提醒，张晋应声抬头，发现是个坠楼的女子。
本能的伸手去接。
那女子落到他怀中，把他拖了个趔趄，双双倒地，张晋双臂酸疼，心口发闷，缓了口气，在跳虎等人的帮扶下，将那女子拉开。
“没事吧头儿?”
跳虎上下摸索他的骨头，担心把他砸坏了，他打开跳虎的咸猪手：“我没事，去问问那小娘子为何跳楼。”
还没来得及询问，金枝楼里面冲出来几个魁梧壮实的武夫，操着棍棒，当街大骂道：
“不识趣的小娘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大爷愿意一吊钱一个曲儿的养着你，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不愿意，跟我回去给大爷赔不是......”
骂的正是那坠楼的小娘子，伸手要抓她胳膊，她慌慌张张的往张晋身后躲，扯下来六尺霞帔。
张晋踏前一步，拦住那武夫：“哪儿的大爷这么阔绰，不妨也养养我，小曲儿我不会，但我脑瓜崩弹的不错，要不我上去伺候伺候?”
“......”
那武夫大概懵了，不知道脑瓜崩是个什么乐器，上下打量几眼，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劝他少管闲事!
小小的武安县，居然盖起一座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金枝楼，这武夫背后的东家想必在当地是极厉害的，寻常人让他们推一把，就乖乖的当缩头乌龟了，断不会毛手毛脚的管这等闲事。
但张晋不一样，他背后有八字军。
八字军太平年代还有可能顾忌乡绅仕子的背景，如今兵荒马乱，乡绅仕子若是还像朝中士大夫一样看不起地方武官，一刀砍了他们没的说!
跳虎和栓柱儿噌的跳出来，拔刀架在那武夫脖子上，冷声斥道：“敢跟我们监正大人动手，仔细你的脑袋!”
冰凉的刀锋一左一右架着脑袋，几乎绞首，把那武夫吓出满头冷汗，慌忙扔了棍棒，僵直身子，后撤摆手：
“军爷饶命，小的并非为非作歹之人，看见金枝楼了吗，小的是这金枝楼的护院拳师····”
说白了就是老鸨跟前的打手。
跳虎用大环刀的刀背朝他脸上拍了拍：“腌赞泼才，少放闲屁，我家大人让我问你，为何那小娘子跳楼了?”
脖子底下是冷硬的刀锋，那武夫不敢低头，仰头低眉，打量躲在张晋背后的歌姬，离得这么近，张晋自己不问，非要问他，看来这是找麻烦来了。
武夫不得不开口：“军爷明鉴，楼上有位大官人，花了五吊钱听这小娘皮唱曲儿，钱她收了，死活不唱，还想拿着那位大官人的钱串子走人，这怎么可能，争吵之时，失足掉下来了。”
“你胡说!”
名叫雪娘的歌姬原本怯生生的躲在张晋后面，听了这滔天胡话，满脸悲愤，站出来跟他对质：
“奴本良人，爹娘是米布周家的羊倌佃户，前儿个下大雨，走失了40多头羊，米布周赖到我爹爹头上，找不回来羊，逼迫爹爹卖了我抵羊，
奴婢这才沦落到这金枝楼，整日卖笑卖唱，这也罢了，那周大官人隔三差五来寻衅滋事。
今日更过分，借口用那钱串子铺床，好让奴家开开眼界，却把奴家推将过去，想要，想要凌辱·····”
张晋一直以为白毛女那样的故事离自己很远，地主乡绅把佃户逼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卖儿卖女……没想到真让他碰见了一遭。
回想卢定远之前说，这金枝楼是武安县有名的闺女楼，可见卖闺女的不在少数，武安县附近的田产，估计多半也吞并完了。
太平盛世也罢了，轮不到张晋管，如今金兵肆虐，衙门关了，县令窝在土堡里不问世事，那他说不得要管一下了。
他摆摆手，让属下把刀收起来，负手质问他们二人：“你与雪娘各执一词，谁在撒谎?”
雪娘噗通跪下了，拽住张晋的衣襟赌咒发誓：“奴婢若有半句假话，一头撞死在这金枝楼门前!”
张晋长长的哦了声，横眉冷对那武夫：“你愿不愿意撞死在这金枝楼门前?”
那武夫一呆，慌忙摆手：“小的只是金枝楼的拳师，孰是孰非，跟小的无关啊，周大官人，周大官人!”
说着回头朝楼上大喊，没有回应，四周倒是围拢了不少看客，在夜幕下窸窸窣窣的议论。
逼良为娼，闹得人尽皆知，还差点闹出人命，周大官人不敢露头了。
“他不下来，那我上去看看。”
张晋正要去金枝楼，让卢定远一把拉住，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低声道：“还是算了吧!”
张晋微微挑眉：“据在下所知，卢兄不是凉薄之人啊，竟要我看着这种逼死人的事不管吗?”
“你不是要筹措军马吗，我说要带你拜访武安县的养马大户，那就是米布周家啊，你把他们家大公子周大官人得罪了，上哪弄马?”
原来是这样。
那么……
张晋略一沉思，回头摆摆手，让跳虎把那武夫放了。
跳虎心领神会，一脚踹翻那武夫，悻悻地哼道：“算你走了狗屎运，我家大人没空办你，滚!”
“多谢军爷，多谢多谢。”
眼看着那武夫兴冲冲的跑了，回到金枝楼，跟老鸨指指点点的悄声说什么要雪娘好看。
雪娘忍不住捶地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夜幕下回荡：“青天已死，青天已死，奈何金兵没有杀到这里啊!”
凄厉的哭喊让人听了心肝发颤，她居然诅咒整个武安县被金兵的铁蹄踏破，好让金兵把这金枝楼和米布周家杀光!
古话说，民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便是覆舟之民了。
虽则令人唏嘘，张晋只是深深地看了雪娘一眼，没有理她，面色如常的转过身，让跳虎准备一个名刺。
“准备名刺干什么?”
“拜访米布周，商讨买马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