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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昨天旭尔干狠踢了一脚的白头母牛,早不生晚不生,偏要在路上搞事。这下好了,自己难产,折腾了几个小时——也许更久——流了难以统计的血,终于把小家伙弄出来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刚刚出生的玩意儿,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起先我挺高兴,我的财物簿上又添了一笔,就像一沓粉嘟嘟的钞票揣进兜里。但当我近前去,瞅着它挣扎良久把眼睛睁开,我的惊恐一瞬间爆满了整个脑海,当场就懵了。恐惧全然不受控制,像关押了二十年的狱犯一样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可我已然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全是刚刚那双眼睛——那双绝对的、确定无疑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长在了一头牛身上,一头出生不到十分钟的小牛身上。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吗?
我叫来旭尔干。他并没有上前,躲粪一样远远看一眼,抹着脸颊的汗水,大呼古怪。他显然并没有想得更加深入,仅仅是当作一个惊讶的符号存入脑中,而后会在时间的泯灭中和别的符号臻于一致,再无特别。他好奇地瞅了一会儿,对它的骨骼和体质给予了肯定。
“快把那头牛拦住,把它驮上去。”他说。
“哪头牛?”我下意识地问。我还没捋好思绪。
“当然是有篮筐的那头,不然你想把它驮哪里?”
我说:
“这东西谁知道是什么,有必要带回去吗?”
“出生在我们面前,又是我们的牛生的,那就是我们家的牛。”
他谆谆教导:
“再不好的牛都是我们家的牛。而且,它也不是不好嘛,不过是长得有点怪。”
“可我还是瘆得慌,它怎么能长人的眼睛?”
“世上的奇奇怪怪,未必就不对。”
一天的时间过去一半后,我们在热水泉做了一次大休整。选这地方,一则因为这里修建了一个终年无人问津的小广场,而广场周边有大量的空地,可以同时容纳好几个畜群停留而不混乱;二则这儿有四家商店,一家小饭店,供应几种面食。广场和商店对面是狮子山,温泉从山脚下的几块巨石缝隙中流出来,十几步后形成一个小池子。我们凌晨从春季草场的营地出发前,忙得连魂儿都在飞,没时间洗脸刷牙。到了这儿,邀住畜群止步缓劲儿,留一个人看守。我们轮换着到温泉池那边去(先是我和旭尔干去的),拾掇一下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儿,用滚烫的泉水洗掉一个上午奔波的疲惫。而后再轮换着到小饭店去吃一碗羊肉面片儿(这次是我和宝音去的),几碗熬茶,把能量补充得足足的。整个转场途中,只有这儿才能让人放心地逗留一阵子。年复一年,久经考验的畜群到了这儿,也不再着急忙慌地赶路,心安理得地卧下,缓缓跑细了的腿子。
吃完饭回去时,我研究了几个正在经过狮子山的畜群。我有个大概的预测:这些畜群在接下来的路途——也是最重要的一段上坡——中能不能保持住“后劲”,是否会有过多的累倒了的畜生出现而影响前进的速度。这样的话,也就是变相影响了我们的速度,一连串的影响,便会引发不必要的意外。这是长久以来的经验。
不过,说实在的,我有些意外。过去的六个群体——四个羊群和两个牛群——抛开整体情况极好的牛群,几个羊群也让我惊讶,甚至有些嫉妒。它们轻快的脚步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我将情况告诉旭尔干。
旭尔干站起来,拍拍裤子上子虚乌有的尘土,把三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说道:
“从这一点不难看出,今年是好质量好光景的一年,如果再人为加把劲,冬天会更好过。”
我不置可否地说:
“往年,过冬也没那么艰难。”
他背着手去小饭店吃午餐。又有两个黑白畜群拐过那道豁口,经过石板桥,朝广场这边而来。
宝音看着那边,说:
“我们超过去的几个畜群,现在又走到我们前面了。等会儿我们还要超过去吗?”
“是啊,这是必须的,不然我们就得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那样太慢了。”
她有些困惑地回视我:
“这么说我们又要折腾一次了,但我想不出哪一段牧道适合超过去。”
“总之会有办法的。我不会跟在他们后面的,那样太慢了。”
“但很保险,我们不用太辛苦。”
“那样太慢了。”我说。
再次启程不久,有“超车”的畜群逼上来,我们很正常地分开了……旭尔干和牛群走得挺快,目测已差不多到了第二条水渠,但还没过去,不过也快了。第二条水渠依山修建,走势弯曲,像一道分水岭。渠北是祁连山支脉,不挺峻不雄壮,像平平常常的一个人,祁连山的风采十不存一。但山体肥沃、圆润憨厚,水草丰美,养得起人家。渠南坡缓,一片平原,坦然而去。平原一去百多里,连接青海湖。在渠上,有一座小桥,用铁路水泥枕木搭建而成,左右各有人家,守护着。有几条大藏狗,也不咬人,一天到晚在小桥附近巡视。我曾在此遭受过拦截,我的一条好狗被几条蹲守此地的“好事者”群攻,因寡不敌众,没能回家就死了。
我和宝音跟着羊群,羊群的前锋已经过了桥,几条狗无动于衷。几只羊用力地在桥上拍打着蹄子,叫了几声。两条狗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然后掉头下了桥。剩下的三条不怎么友好,但对羊的无理取闹也没做出回应。其中一匹红火焰,体格硕大,横卧于桥头,嘴皮子耷拉在前腿上,一条粉红、深红、紫红几种颜色层次分明的、长长的舌头垂吊在嘴唇下。它的眼睛偶尔睁开,泛露凶光,背上毛发乌黑闪光,一条蓬松的大尾悠然晃动,一反它极静的身体。它是这里的头儿。边上两个家伙保镖般站着,更彰显它卧着的尊贵。
羊们的蹄子擦着它黑黝黝的大鼻子过去,很多羊腿踩在它的前爪上,它依然没有理会,仿佛一群白蚂蚁打跟前走过。羊群都过了桥,我和宝音在距狗十几米的地方停住。我发现这是一条以前从没见过的狗。抛开别的不谈,这的确是条雄武强悍的公狗,已经蛮可以称得上“匹”了。它让人捉摸不透,我几次试探都无功而返,这期间宝音等得不耐烦,去找狗的主人论理,不巧左右两户屋舍间都阒无人声。我想若无其事地过桥,但每次到了桥头,看见它翻开层层叠叠的厚嘴皮子,露出又长又尖的獠牙,我都会丧失勇气。那獠牙出卖了它原本还有的那么一点憨厚。
但我想旭尔干既然可以安然无恙地过去,那么它也没有理由阻挡我们。宝音持不同观点:
“狗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许它看叔叔顺眼,但看你不顺眼呢?”
我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怎么就不顺眼了?”
宝音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不是我看你不顺眼,我是说可能那狗看你不顺眼。你怎么对我吼起来了?”
我气呼呼地上了桥,它果断跳进渠水里,扑腾两下爬上渠岸。它的两个保镖虽然没有跟着跳下去,但也灰溜溜地跑开了。
我一路催马疾奔,不久来到第一片沼泽前,小心翼翼地进入其中,探查沼泽的湿度、深度和黏性,我从每年都走的那条路线过去,最深的地方马腿有近一半陷下去了,真是万幸,完全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又来回检查,最后终于确定,过去第一片沼泽是没有问题的。看看羊群还很远,我接着去了另外两片相连的沼泽地,除了最后一个稍稍有点困难之外,总体而言,今年算得上是最乐观的一次。这就足够了。于是我返回,在上垭口最后一个牧道的拐弯处下了马,靠着铁丝网坐着,静候羊群和宝音。
宝音以一种均衡的速度赶着羊群款款而来。后面有一群羊追上来了,那是叶西尖木措。我早知道是他。他在过了热水泉以后就拼命追赶。他以前是宝音的追求者,到现在依然没死心。宝音来了后,我拿叶西尖木措跟她开玩笑,她立刻生气了,不和我说话,远离我,走在牧道的另一边。
我们默默跟着羊群,很快来到了热水村藏族的定居点。这里有很多牛粪墙,宛如长城护卫着牛圈和羊圈,或绕着大大的圈把房子也圈进去,然后又和别人家的接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大片黑乌乌、壮丽的、夺人眼球的景观。
我观察这群建筑的时候,从靠近牧道的平房里面走出来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子,脸色红扑扑的,相貌娇丽。她的头发是酒红色的,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头发。我认出来了,她就是去年我们一起捉牛犊的那个女人。显然,她也认出了我,抿着嘴,轻轻地点点头。然后目光快速地放到宝音身上,只是一触便回。她扫视了羊群一眼,接着目光回到我身上。她的表情有一点忸怩,可能是没想到会碰到我。去年,我为了她的一头小牛犊在此滞留了一个小时。在抓牛犊的过程中,我和她聊起来。起初她很警惕,不怎么搭理我,但架不住我极具针对性的提问或不经意间恰好的赞美,让她放松下来。我们越聊越投机,捉小牛犊变得三心二意起来,有好几次都有机会抓住它,但我们都没有那么做,假装差一点抓住的样子把牛犊放走。其间,我们歇息了一会儿,大概有二十分钟。我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明年转场时要到她家讨口水喝。今天再次见面,我想起了这段往事,犹豫着要不要真去讨水喝。
但无论如何,打个招呼是很有必要的。我说:
“你好,好久不见。”
我以为她会因为有宝音在场而不回话,更有可能转身离去。但她没有,她反倒是向前迈出几步,将身子靠在道路边的铁丝网上。她紧紧地靠着,铁丝在大腿和肚腹那里勒进衣服,勒出一条条凸满的肉体痕迹,她毫无察觉。她摆弄了一番脖子上的头巾,双手握住了最上面的一道铁丝,仅片刻她就松开了右手,继而撑开手掌,扶到了与她的身子一尺之遥的水泥杆上。她似乎是在为说句话而摆一个恰当的姿势,她的身子站得笔直,微微昂头。她做好准备了,才谨慎地开口说:
“是啊,好久不见。”
她露出一颗虎牙,这是她的特征,但只有左面有,致使她的笑更具蛊惑人心的魅力。那颗虎牙让她的那面脸颊出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小酒窝,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明明白白看得清楚,她这一笑,刚好闪出五六颗洁净的银牙。
“今年你是否还会把我的牛犊赶走?”
我看了眼若无其事离开的宝音,和她聊起来。对于她的名字,我有几乎偏执的渴求。我央求她告诉我,语气和神态完全像是在和恋人窃窃私语,我被自己吓一跳,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表露出这种神情。她倒镇定,一脸自然。
我向她告别时表示,秋天返回的时候,希望还能遇见她,希望那时候能知道她的名字。她笑而不语地点点头。
我刚好在第一个沼泽地赶上了宝音,她专心致志地吆喝着领头羊踏入沼泽里。那青头羯羊战战兢兢,迟疑不前,在沼泽边缘来回跑动,每一次听到宝音的声音,它都将前蹄向前伸出去,轻轻地踩到散发着腐朽之气的软乎乎的黑泥之上。蹄子稍微陷下去一点,它就受到多么恐怖的惊吓似的跳开,躲得远远的。宝音怎么吆喝,都无济于事。那只青头羊看人行事,活成了精,把握住了什么人才会真的对它具有伤害。轮到我一喊起来,整群羊都哗哗地动起来,那青头羊反应无比敏捷,跳到沼泽旁,毫不迟疑地跳进去,几下子就到了中央,然后一眨眼,它都到对面了,一点也没有之前的婆婆妈妈。
宝音气得破口大骂:
“就是一个下锅的畜生,到八月份宰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生怕她借题发挥,含混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她果真不满意,重重地踢一脚马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羊群撵进沼泽。这样做的后果是有几只羊陷在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只母羊的嘴戳进污泥中,闭塞了呼吸。它使劲挣扎着,但越陷越深,眼看就要不行了。我只能下马,小心翼翼地拣较安全的地方朝它走过去,走到实在不能动了,就用缰绳挽了个套绳,甩过去五六次才套到羊的犄角上,我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它往后退走,把羊拉了出来。对此类的事,它早已轻车熟路。我又如法炮制,拉出了所有陷住的羊,才算完全过了这片沼泽。而在这段时间里,宝音跑到羊群前头堵着羊不让走,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摆弄手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还自拍了一张。
之后,我们一直到垭口山脚下都没有停。垭口山下横断一条深深的沟壑,是被洪水冲刷而成的,袒露出橘红色的沙土,这种沙土混合了细沙和坚土,极易滑动。尤其在山坡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脚下不稳,滑出去老远。
翻越垭口时,一只暮春才产羔且没有断奶的年轻母羊,领着它那屁大点儿的羊羔,沿着深渠朝着上源头跑了。我嘱咐宝音去追赶那对母子,我骑马来到深渠最窄的地方,一跃而过。我先是紧贴着左首的铁丝网打马登山,一百米后下马,小心翼翼地踏上宛如流水滚动的滑沙。我的马只是精神恍惚了一瞬,便干脆利落地摔了一个跟头。它费了好大的劲才重新站起来,僵硬地蹬着四肢,臀部渗出一大片鲜血,它不肯往前再迈一步。我放开了缰绳,它果然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眼神,拣着自认为靠谱的地方,开始专注地登山了。它有了自主权后奋力远去,一眨眼就到了垭口上,而后在那个用青石垒起来的小敖包周围啃青草,等着我。
对于我的这匹马——巴日——我是满意的。因为在大的关键的方面,它从来没让我失望,它懂得审时度势,进退有据。虽然它有些小毛病——就像现在这样受点小伤后偷偷懒——但就像人一样,有点无伤大雅的缺点也有道理,我并不会就此对它展开教育。巴日外表赤红,跟一块血疙瘩似的。它的身体比一般的马要长一些、矮一些。这方面我也很中意,我自己也不是一个大个子,就合适度来说,我们很般配。
我气喘吁吁地登上垭口,巴日和羊群正在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时间吃草恢复体力。
宝音已将那母女俩逐回羊群,正在重新调整马鞍,收紧马肚带。接下来是长时间的下山路,走完下坡,过了河,再走一条完整的山谷,并翻过最后一个低矮的垭口,就到夏季营地了。
我看见旭尔干和牛群就在山谷里面,我跟宝音交代了几句,便和旭尔干会合,我们要在天黑前抵达营地,拴牛,卸下驮子,安扎毡包,有很多活要干。但我并不担心,只要有旭尔干在,我就不担心。但凡把他放到日常劳动这一块儿,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